中国位于欧亚大陆的东端,濒临浩瀚无涯的太平洋,有长达一万八千余千米的大陆海岸线。
早在石器时代,中国人的祖先就已经在沿海地区生活了。为了同江河湖海搏斗,他们发明了舟楫。到了春秋时期,出现了专门进行水上作战的部队“舟师”。公元前485年,吴国和齐国在黄海进行了最早的海战。
中华民族征服海洋的活动,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到明朝郑和下西洋时达到高峰。从1405年至1433年,宝船队远航三十余国,航迹到达印度洋和大西洋。郑和船队的最后一次返航,要比哥伦布抵达美洲早六十年。
中国本土位于温带至暖温带地区。绵亘北方的戈壁荒漠和西伯利亚森林草原,逶迤西陲的青藏高原和天山山地,截断东西的澜沧江、怒江和横断山脉,使得华夏文明同西方文明隔绝开来,成为一个独立发展的文化区域。从大海到帕米尔高原,有千余万平方公里的广阔舞台可供先民们驰骋,足以抵消人口繁衍和外族入侵带来的种种压力。黄河、长江滋润着中下游平原,哺育出极为发达的农业文明。西太平洋成为天然屏障,既保护中国东部沿海不受外来民族的侵略,也阻碍了我们的祖先向东开拓的步伐。
孔子有一次对弟子们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这不过是偶尔发出的喟叹。在中国古代传统世界观中,中国居于世界的中心。宋代有位士大夫说过:“夫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居天地之偏者曰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千百年来,中国人心目中的中原王朝和四海邻国的关系就是如此。中原王朝对四海邻国实行王道教化,追求的理想是四野宾服、万方来朝。杜甫曾在诗中吟道:“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表达的正是既要抵御外来侵略,又不要无止境地开疆拓土的有限战略目标。总体说来,这种温顺平和的战略思想,反映了儒学的精髓。
海军的发展,是同国家的政治经济目标相联系的。16世纪的英国探险家罗利说过:“能控制海洋的人便可控制世界贸易,而能控制世界贸易的人,便可控制陆地资源和陆地本身。”英国政治家克伦威尔更直言不讳地说:“炮舰是最好的大使。军舰最能显示一国的军力及对利益的关切。军舰可以采取主动或有利的行动……没有其他军事力量可以提供这种机动和弹性。”这就把西方国家发展海军的政治、经济目的都说得十分明白。19世纪更是海洋的时代,尽管当时对海洋资源的利用尚未达到相当的程度,但通过海洋控制贸易、交通、战略要隘和陆地资源却显得十分重要。然而长期推行重农抑商国策的清政府几乎没有这种观念。我们重温郑和下西洋的历史,可以看到明成祖和明宣宗的指导思想,首先是树立大明帝国在东南亚和南亚各国的威信,宣敷教化于海外,以造成远邦重泽而来、宾服中国的盛世景象;其次是察访明惠帝流亡海外的问题;最后才是进行朝贡贸易,为皇室和参加航海的官员获取经济利益。根据这些目标,中国海上力量前所未有地活跃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极大地提高了中国在这些地区的影响度和凝聚力。可是,郑和下西洋毕竟只是为封建皇权服务的行动,缺乏社会经济发展的内在动力和广泛的社会基础,一旦皇帝决定取消这一行动,整个航海事业便像昙花一现般很快萎谢。这同西方航海事业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和殖民势力东来而欣欣向荣、久盛不衰的景象,恰成对照。
总之,中华民族作为一个濒海的大陆民族,在它历史上有过一些航海的壮举,在航海器的研究上,也达到过相当水平。但从整个认识系统看,它对海洋的认识是保守的和有限的。广袤的生存空间,使它不必像岛国民族那样拼命去拓殖海外领土;丰饶的物产和自给自足的经济,使它无多大顾忌,除了奢侈品和香料外,几乎可以不依赖海外贸易;繁多的国内事务,更使它无暇顾及海外;而浩淼的大海,犹如天然鸿沟,有效地阻挡住了外族入侵的可能性。由于中华帝国巨大的空间存在和华夏文化圈的辐射影响,在大多数年代里,海外邻国表示臣服和向化。于是皇帝和臣子们便沾沾自喜、高枕无忧了,他们何必再要去探险海外呢?
中国历史上的外患,长期来自北方游牧民族奔驰的铁骑。直到明朝,海防才成为国家对外防御的重点。明朝从山东北部辽东都司(今辽东半岛)至广东南部的海南岛,设立了54个卫,127个千户所,并在各险要之处筑城戍守。每千户所有十艘战船,每卫有50艘战船,以期水陆配合,协同作战。明朝的海上之敌,主要是倭寇,后来还有荷兰殖民者。
清袭明制,继续设置水师。但在闭关政策指导下,水师发展十分缓慢,到了19世纪,便完全过时了。而西方的海军却发展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列强凭借着坚船利炮纵横三大洋,把一个个古老的封建帝国推入殖民地半殖民地深渊,也用轰鸣的舰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无论从侵略还是从反侵略的角度看,从来没有一个世纪,海军的作用显得如此突出。
近代中国的屈辱从海防的崩溃开始。为修补和缝缀破碎了的防线,便有了创办近代海军的历史活动。所谓近代海军,是指以蒸汽动力舰艇为主体,采用西式训练和作战方法,军官多经国内外海军院校培训,有完善后勤支援系统的新式海上武装力量。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国防近代化的开端。近代海军的缔造者们——奕訢、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丁日昌等,顺应历史的发展,继承“师夷长技”的主张,从1861年起,经过30多年的努力,把海军建设成整个清朝武装力量中初步完成向近代化转变的新军种,在中国近代军事改革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有些研究者把1895年开始的“小站练兵”看作中国近代军事改革的滥觞,其实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只是把军队近代化的重点从海军转移到陆军而已。袁世凯在“新建陆军”中追求的西式编队、西式装备、西式操典、西式教育、西式选拔征募制度和西式战术,海军在更早的时候便进行了探索和实践。由于海军装备和军港基地的特殊性,因而使得近代化的规模显得更为宏大。
本书所述的近代海军是指清朝海军。它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即1861~1874年的初创阶段,1875~1884年的“南北洋并进”阶段,1885~1895年的“北洋独进”阶段和1895~1911年的重建阶段。选择1861年作为海军史的开端,是以“李—阿舰队事件”为标志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企图从国外购买军舰组建新式舰队,结果却被李泰国、阿思本等帝国主义分子搅得一塌糊涂,说明中国近代海军在发轫之初便历尽艰难。这一阶段的重点是清政府先后创办了江南机器制造局和福建船政,显示了近代海军同大工业密不可分。恰如恩格斯所说:“现代的军舰不仅是现代大工业的产物,而且同时还是现代大工业的缩影,是一个浮在水上的工厂。”在考察近代海军的发展过程中,笔者始终把近代造船工业的发育作为同时关注的线索,这也正是近代海军史的一个重要特征。
1867年,担任江苏布政使的丁日昌首先提出建立“三洋水师”的方案。1870年,在自制舰船的基础上,福建设立“轮船统领”。从此,按区域组建舰队以完成海军近代化的构想一直成为19世纪中国近代海军建设的主线。只是在如何发展区域海军的认识上,出现了许多激烈的争辩。经过1874年的海防大筹议,确立了南北洋同步发展的战略,构成海军发展的第二阶段。中法战争后,成立了总理海军事务衙门,领导全国的海防建设,并确立先练北洋海军的战略,构成近代海军发展最为辉煌的阶段。中日甲午战争中,北洋海军全军覆灭,海军衙门被裁撤。经过一段时间的沉寂后,20世纪初,海军开始了缓慢的复兴,直至辛亥革命易帜。
四个阶段的交接点,是三场对外民族战争,即1874年抵御日本侵略台湾的战争、1883~1885年的中法战争、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在这三次战争中,投入了相当的海军力量。在中法战争和中日战争中,都有大规模的海战。尤其在中日战争中,出现了迄至当时为止规模最大的蒸汽军舰主力决战和要塞防御战,从而为中国近代军事史增添了极为丰富的内容。前两场战争刺激了中国近代海军的发展,而第三场战争却毁灭了海军菁华。总结这些战争,对于海军史研究是十分重要的。历史的悲剧在于,洋务派官员们一方面在大张旗鼓地推行海军近代化,使得海军在技术领域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而一度成为亚洲最为强大的舰队;可是另一方面,深植于文化心理深处的海洋观却并没有变化,国家战略中并没有增添海洋意识,从而注定了海军近代化的失败命运。
早在1874年,郭嵩焘便提出了他的疑惑:“诚使竭中国之力,造一铁甲船及各兵船布置海口,遂可以操中国之胜算而杜海外之觊觎,亦何惮而不为之?而……果足恃否,此所不敢知也!”他尖锐地指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一节也……舍富强之本图,而怀欲速之心以责于海上,将造船制器,用其一旦之功,遂可转弱为强,其余皆可不问,恐无此理。”这种把海防建设同改造国家政治制度结合起来的观点,整整超越了时代20多年。其他洋务思想家和官员,一下子没有走得如此之远。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实践,也开始考虑海防同国家战略的关系,提出把海防力量的振兴同航海、对外贸易、侨民管理事业结合起来,要从国家战略的宏观高度上来讨论海防。可是,这只是闪烁的流火,瞬即消逝在茫茫的夜空。无论是对于发展国家的海上综合力量,还是加强同侨民的联系以保护国家的海外利益,清政府都没有做过认真考虑,始终把海军建设仅仅看成是保卫本土海岸线及港口要塞的辅助力量。没有建立完整的海防理论,没有深入思考过海军的使命。直至清朝覆灭为止,中国舰队总体上是一支“绿水”舰队。可以说,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主体的中国社会,本质上并不需要强大的海军,不需要拥有将利用海洋和保卫国家利益综合于一体的海上力量。因此,发展海军事业必然缺乏内在动力。虽然在一个时期内,鼓吹海防的言论可以遍及朝野,海军建设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清政府绝不会像德国、日本、美国那样,倾国力去建设海军,从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崛起为海军强国。没有一支强大的舰队,保卫海防的任务也就难以完成。
40年来,国内史学界对于近代海军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洋务运动、中法战争和中日战争三个专题内,没有形成海军史自身的研究体系。主要环绕着清政府创办海军的社会背景和目的、北洋海军的评价、海军失败与洋务运动的性质、福建船政局、江南机器制造局、中法马尾海战、镇海保卫战、中日丰岛海战、黄海海战、威海卫保卫战及丁汝昌、刘步蟾、方伯谦的评价以及若干史料的价值问题,展开了热烈的争论。近年来,对海军史的研究还从海战史及人物评价进一步深入到海防思想,海军发展战略,海军衙门,海军的教育、训练、经费、基地,军舰性能,海军战术,北洋地区以外区域的海军,辛亥革命中的海军等方面,从而使得海军史的轮廓日益明显,海军史所涉及的各种问题的细节更为清晰和丰富。此外,各种新史料的公布,台湾和海外史学界研究成果的传入,对我们认识海军史都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我国海军史的研究力量主要集中在史学界、军事科研机构及院校和造船界三个方面。史学界偏重历史过程,军界偏重战役和战术细节,造船界偏重舰艇发展。从三个侧面出发,大家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近年来,三方面的研究者呈现出相互合作、协同配合、共同探索的新气象。这对于扩大海军史的研究广度和深度,无疑起到了推动作用。对于学术界的这些成果,本书都注意予以吸收。
海军史研究的积极意义,不仅表现为对历史碎片的修复,而且对于我们今天如何记取历史经验教训,建设现代化国防也有深刻的启迪作用。与一百年前相比,我国的国际地位、经济实力和国防力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从一个封闭的体系走向世界。人们开始认识到,海洋的特性决定了地理海疆和战略海疆的不一致性。热爱和平的战略上处于防御态势的国家,它的海军并非只能是近海型的。拘泥于近海防御,等待敌国海军逼近领海,就是放弃制海权,就会在战争中陷于被动。为了保卫包括南沙、中沙、西沙群岛在内的广阔的领海和管辖海域,为了保卫我国日益壮大的远洋船队的水上交通线,我们必须建立强大的海军。那么,了解一下前辈们是如何梦寐以求建立一支强大的钢铁舰队,了解一下这支在19世纪“对外开放”中建立起来的舰队所取得的光荣,以及后来如何走向覆灭,就显得尤为重要。
九年前,我在沈渭滨先生的指导下开始进行近代军事史研究,并从1987年1月开始撰写本书,至1988年10月完成初稿。对一个完全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学术创作的人来说,我经历了种种曲折。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我自己和我的家人才能体察。借此机会,谨向在本书撰写和出版过程中给予我支持、鼓励和提供无私帮助的朋友们致以深深的谢意。没有他们,本书是难以问世的。
199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