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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1-21册)
烽火戏诸侯

剑来1:少年起微末第一章 惊蛰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个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他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承担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无依无靠的陈平安,很早就成了烧瓷的窑匠。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都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去年暮秋时分的一个清晨,姚老头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了眼。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是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面对着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他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陈平安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承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他这些年拉坯烧瓷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可惜姚老头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他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过一刻钟,他就会歇息少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俱寂,陈平安却听到一阵刺耳的讥讽笑声。他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个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婢女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却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他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的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稚圭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中的少年少女。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身上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锦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稚圭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锦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锦衣少年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容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的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正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地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者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条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蹿。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承想那条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里。哪里想得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稚圭扯了扯自己袖子。他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了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闭上眼睛,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已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他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向小镇东面一路小跑而去。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那儿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宋集薪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他倒是有切身体会。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毛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辘轳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并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宋集薪信誓旦旦地说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牌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刘羡阳还问了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通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牌坊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他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底下,有一段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上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作了简易的长凳。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们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制作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那天的姚老头,精气神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陈平安,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穿着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抗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陈平安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只是在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陈平安,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以为意。一来生活在这个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他对陈平安没好气地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中年汉子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木栅栏门。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中年汉子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了道路。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跟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男孩这才稍稍收敛。

中年妇人和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个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小女孩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还不忘对身前的同龄男孩指指点点。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小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陈平安。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中年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汉子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中年汉子看破陈平安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中年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中年汉子愕然,低头看着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陈平安一头雾水。

中年汉子让陈平安等着,大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封。中年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中年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陈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那些质地绝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钱设的,他们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陈平安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陈平安站在门口,越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面无表情,用双指拈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重重关上了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转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后陈平安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陈平安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了。

矮小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宅院,而是抬头望向远方,双目浑浊。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矮小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啁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给在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其间路过一个算命摊子。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陈平安后,赶紧打招呼:“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了摆手。

年轻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年轻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陈平安拿起签筒。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他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于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懑。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于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坛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话,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扬扬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只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刘羡阳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一矬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扬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个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刘羡阳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节。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手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年轻道人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都属于愿者上钩。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

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刘羡阳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年轻道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年轻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年轻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刘羡阳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年轻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年轻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轻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集薪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去一枚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年轻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额的一文钱。不过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年轻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最后年轻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稚圭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人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却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稚圭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稚圭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稚圭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地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并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个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看到过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上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的釉色极美、犹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稚圭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宋集薪自顾自说道:“陈平安呢,人倒是不坏,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么事情只认死理,虽说当了窑匠,但他再勤劳苦练,也注定做不出一件有灵气的好东西来,所以刘羡阳的师父,那个姚老头,对陈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独到眼光的,这叫朽木不可雕。至于粪土之墙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说陈平安这种穷酸鬼,哪怕你给他穿上件龙袍,他照样是个土里土气的泥腿子……”宋集薪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嘲道:“我其实比陈平安还惨。”

稚圭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在这座小镇上,一直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富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这要归功于宋集薪的那个“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镇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风浪,故而被朝廷派驻此地的窑务督造官,无疑就是戏本上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历史上数十位督造官中,以上任督造官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他不但没有躲在官署,修身养性,也没有闭门谢客,一心在书斋治学,而是对官窑瓷器的烧造事必躬亲,简直比匠户窑工更像是乡野百姓。十余年间,这个原本满身书卷气的宋大人,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平日里装束与庄稼汉无异,待人接物,从无架子。只可惜小镇龙窑烧造而出的御用瓷器,无论是釉色品相,还是大器小件的形制,始终不尽如人意,准确说来,比起以往的水准,甚至还要稍逊一筹,让老窑头们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大概朝廷那边觉得兢兢业业的宋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其调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书上,好歹得了个“良”的考评。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尽,出资建造了一座廊桥。后来发现宋大人离去的车队当中,没有捎带某个孩子后,小镇几个大姓门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说,宋大人与小镇积攒过一份不俗的香火情,加上现任督造官的刻意照拂,少年宋集薪这些年在小镇的生活,衣食无忧,逍遥自在。如今改名为稚圭的丫鬟,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众说纷纭。住在泥瓶巷的当地人,说是一个鹅毛大雪的冬天,有个外地女孩沿路乞讨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院门口,如果不是有人发现得早,女孩就要去阎王爷那边转世投胎了。官署那边做杂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说法,信誓旦旦地说是宋大人早年让人从别处买下的孤儿,为的就是给私生子宋集薪物色一个知冷暖的体己人,弥补一下父子不得相认的亏欠。不管如何,婢女被宋集薪取名为稚圭后,算是彻底坐实了两人的父子关系,因为小镇大族豪绅都晓得,宋大人最钟情的一方砚台,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过神,笑脸灿烂起来:“不知为何,想起那条死皮赖脸的四脚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陈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们家蹿,你说陈平安的狗窝,得是多么不招人待见,才会寒酸到连一条小蛇都不愿意进去?”

稚圭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讲缘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开怀道:“正是这个道理!他陈平安就是个缘浅福薄之人,能活着就知足吧。”

稚圭没有说话。

宋集薪自言自语道:“咱们离开小镇后,屋子里的东西交由陈平安照看,这家伙会不会监守自盗啊?”

稚圭轻声道:“公子,不至于吧?”

宋集薪笑道:“哟,稚圭,监守自盗的意思也懂?”

稚圭眨了眨那双秋水长眸:“难道不是字面的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心神露出一抹向往:“我听说京城那个地方的藏书,比我们小镇的花草树木还要多!”

就在此时,说书先生说道:“世上虽已无真龙,龙之从属,如蛟、虬、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活在人世间,说不定就……”老人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眼见听众们无动于衷,根本不懂得捧场,只得继续说道:“说不定就隐匿在我们身边,道教神仙称之为潜龙在渊!”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头顶突然飘落一片槐叶,苍翠欲滴,刚好落在他的额头上。宋集薪伸手抓住树叶,双指拧转叶柄。

想着还是到城东门去一次讨下债的陈平安,在临近老槐树的时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叶飘落,于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只是一阵清风拂过,树叶从他手边滑过。

陈平安身形矫健,快速横移一步,想要拦截下这片树叶。偏偏树叶在空中又打了一个旋儿。

他不信邪,几次辗转腾挪,最后仍是没能抓住槐叶。陈平安无可奈何。

一个从乡塾逃学的青衫少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青衫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头上不知何时停留了一片槐叶。

陈平安继续去往城东门,哪怕要不到钱,催一催也是好的。

远处算命摊子那边,年轻道人闭目养神,自言自语道:“是谁说天运循环无厚薄?”

陈平安来到东门,看到那中年汉子盘腿坐在栅栏门口的树墩上,懒洋洋晒着初春的日头,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双手拍打着膝盖。

陈平安蹲在中年汉子身边。对陈平安来说,讨债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他只好安静地望向东边的宽阔大路,大路蜿蜒而漫长,像一条粗壮的黄色长蛇。

他习惯性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缓缓揉搓。

他曾跟随姚老头在小镇周边翻山越岭,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行囊里装有柴刀、锄头等各色物件,满满当当。在姚老头的带领下,他们会在各处走走停停。陈平安经常需要“吃土”,抓起一把泥土直接放入嘴中,咀嚼,细细品尝滋味。久而久之,熟能生巧,陈平安哪怕只是手指研磨一番,就能清楚土壤的质地。以至于到后来,市面上一些老窑口的破碎瓷片,陈平安掂量一下,就能知道是哪座窑口,甚至是哪位师傅烧出来的。

姚老头性子孤僻,不近人情,动辄打骂陈平安。曾经有一次,姚老头嫌弃陈平安悟性太差,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蠢货,一气之下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岭,独自返回了窑口。等到陈平安走了六十里山路,临近那座龙窑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那天大雨滂沱,当在泥泞中蹒跚而行,终于遥遥看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倔强的陈平安在独立讨生活后,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可是他从未埋怨过老人,更不会记恨。

陈平安家世贫穷,没有读过书,但是他明白一个书本外的道理,世上除了爹娘,再没有人是理所应当对你好的。而他的爹娘,走得早。

陈平安耐得住性子发呆,邋遢汉子好像觉得多半是没法子蒙混过关了,睁眼笑道:“不就五文钱嘛,男人这么小气,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陈平安满脸无奈:“你不就在计较吗?”

中年汉子咧嘴,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嘿嘿笑道:“所以啊,如果不想以后变成我这样的光棍,就别惦记那五文钱。”

陈平安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道:“你要是手头紧,这五文钱就算了吧,可是事先说好,以后一封信一枚铜钱,不能再赖账的。”

浑身透着一股酸腐味的中年汉子转头,笑眯眯道:“小家伙,就你这种茅坑臭石头的脾气,将来很容易吃大亏的。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吃亏是福?你要是小亏也不愿意吃……”

他瞥见陈平安手中的泥土,略作停顿,促狭道:“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陈平安反驳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不要五文钱吗?难道不算吃小亏?”

中年汉子有些吃瘪,神色恼火,挥手赶人:“滚滚滚,跟你小子聊天真费劲。”

陈平安松开手指,丢了泥土,起身后说道:“树墩子潮气重……”

中年汉子抬头笑骂道:“老子还需要你来教训?年轻人阳气壮,屁股上能烙饼!”

中年汉子转头瞥了眼陈平安的背影,歪歪嘴,嘀咕了一句,好像是骂老天爷的丧气话。

塾师齐先生今天不知为何,破天荒早早结束了授业。

学塾后头有个院子,北面开了一个矮矮的小柴门,能够通往竹林。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在老槐树下听故事的时候,有人喊他去下棋。宋集薪不太情愿,只是那人说是齐先生的意思,想要看一看他们棋力有无长进。宋集薪对于不苟言笑的齐先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大概可以称之为既敬且畏,所以齐先生亲自下了这道“圣旨”,宋集薪不得不赴约,但是他一定要等说书先生讲完故事,再去学塾后院。帮先生传话的青衫少年,只得先行打道回府,不忘叮嘱宋集薪千万别太晚到,絮絮叨叨,还是老调重弹那一套,什么我家先生是最讲究规矩的,不喜欢别人言而无信,等等。

宋集薪当时挖着耳朵,不厌其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当宋集薪带着稚圭来到学塾后院时,凉风习习,文质彬彬的青衫少年郎如往常一般,已经在南边的凳子上,腰杆挺直,正襟危坐。宋集薪一屁股坐在青衫少年对面,坐北朝南。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

婢女稚圭每逢自家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三位读书人,今天也不例外。

偏居一隅的小镇,没有什么所谓的书香门第,所以读书人堪称凤毛麟角。

按照齐先生订立下来的老规矩,宋集薪和青衫少年要猜子,执黑先行。

宋集薪和对面的同龄人,几乎是同时开始学棋的,只是宋集薪天资聪颖,棋力进步神速,一日千里,所以被传授两人棋艺的齐先生视为高段者。猜子之时,由宋集薪先从棋盒中掏出一把白棋,数目不等,秘不示人。青衫少年随后拈出一枚或是两枚黑子,猜对白子奇偶后,就能够执黑先行,也就有了先行的优势。宋集薪在头两年的对弈当中,无论是执白后行,还是执黑先行,无一败绩。

不过宋集薪对下棋兴致不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观资质逊色的青衫少年,既是乡塾学生,又担任书童,与齐先生朝夕相处,哪怕只是旁观先生枯坐打谱,也是受益匪浅,所以青衫少年从执黑才能偶尔侥幸获胜,到如今只要执黑,胜负就能与宋集薪在五五之间,棋力手筋的进步,显而易见。对于这种此消彼长,齐先生不置一词,袖手旁观而已。

宋集薪刚要去抓棋子,齐先生突然说道:“今日你们下一盘座子棋,执白先行。”

两个少年一头雾水,皆不知“座子棋”为何物。

齐先生语速不急不缓,仔细解释了下规矩,规矩并不烦琐,只是在四星位分别放下黑白两子。

齐先生拈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平时最喜欢恪守规矩的青衫少年,听闻“噩耗”后,目瞪口呆,痴痴看着棋盘,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先生,如此一来,好像很多定式用不上了。”

宋集薪皱眉思索片刻,很快眼前一亮,眉头舒展道:“是棋盘格局变小了。”

然后宋集薪邀功一般,抬头笑问道:“对吧,齐先生?”

齐先生点头道:“确实如此。”

宋集薪朝着对面的同龄人挑了一下眉头,笑问道:“要不要先让两子,否则你这家伙肯定输。”

对面的青衫少年顿时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获胜次数越来越多,除了棋力增长之外,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宋集薪这两年下棋越来越心不在焉,甚至有些不胜其烦了。很多胜负手,宋集薪会故意放水,或是先手布局占优后,棋至中盘,会刻意为了屠大龙而兵行险着。

对于才华横溢的宋集薪来说,下棋好不好玩,有不有趣,才是首选。

对于青衫少年来说,从第一次拈子落于棋盘,他就执着于“胜负”二字。

齐先生望向自己的学塾弟子:“你可以执白先行。”

接下来青衫少年落子缓慢,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宋集薪依旧是落子如飞,大开大合,羚羊挂角。双方性情,天壤之别。

不过八十余手,青衫少年就输得一塌糊涂,紧抿着嘴唇,垂头不语。

宋集薪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一手双指拈子,轻轻敲击石桌,凝视着棋局。

按照齐先生的规矩,双方对弈,投子无声认输即可,绝对不可言“我输了”三字。

青衫少年尽管不甘心,仍是缓缓投子。

齐先生对青衫少年吩咐道:“练字去吧,不用收拾残局,写三百个‘永’字。”

青衫少年赶紧起身,毕恭毕敬作揖告辞。

宋集薪在青衫少年身影消失后,才轻声问道:“先生也要离开这里了?”

双鬓霜白的儒雅文士点头道:“一旬之内,就会离开。”

宋集薪笑道:“那正好,我还能为先生送行。”

齐先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无须为我送行。宋集薪,你以后到了小镇之外,记得不要太过张扬。我身无别物,三本蒙学书籍,《小学》《礼乐》《观止》,你可以一并拿去,经常温习,须知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是能读书破万卷,自是下笔如有神,此间真意……你以后自然会知晓的。至于三本闲杂书,术算《精微》,棋谱《桃李》,文集《山海策》,不妨闲暇时翻阅,也可怡情养性。”

宋集薪满脸惊讶,有些尴尬,壮着胆子说道:“先生像是在‘托孤’,让我好不适应。”

齐先生满脸笑意,柔声道:“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人生何处不相逢,以后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齐先生微笑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齐先生突然说道:“你去赵繇那边看看,就当提前道别。”

宋集薪起身笑道:“好嘞。那这棋局就劳烦先生收拾喽。”说完欢快跑去。

齐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从宋集薪最后落子的那枚黑子开始捡起,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婢女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柴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齐先生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在泥瓶巷长大的少女稚圭,此时满脸懵懂神色,柔柔弱弱怯怯,楚楚可怜。温文尔雅的儒士隐约露出一抹怒容,缓缓转头望去,眼神冷漠。少女稚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模样,天真无邪。

齐先生站起身,玉树临风,望向稚圭,冷笑道:“孽障逆种!”稚圭缓缓收敛脸上的无辜神色,眼神逐渐冷冽,嘴角挂起讥讽笑意。她好像在说,你能奈我何?

她就这样与齐先生直直对视。小院内外,仿佛有一双蟒蛟在对峙。两者互视对方为仇寇。

远处,宋集薪高声喊道:“稚圭,回家啦。”

稚圭立即踮起脚尖,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她推开柴门,小跑着与教书先生擦身而过,跑出几步后,不忘转身,对那个背影施了个万福,嗓音婉约可人:“先生,稚圭先走了。”

许久过后,齐先生叹了口气。

春风和煦,竹叶摇曳,如翻书声。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收拾着摊子,唉声叹气,相熟的小镇百姓问起缘由,他也只是摇头晃脑不作答。

最后一个曾经在此算姻缘的新嫁妇人,路过此地,眼见着年轻道人如此反常,羞羞涩涩停下脚步,嗓音软糯,嘴上问着问题,那双会说话的水润眼眸,却在年轻道人的英俊脸庞上使劲徘徊。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瞥了眼女子,视线微微向下,是一幅鼓囊囊的风景。年轻道人咽了咽口水,说了一句神叨叨的卦语:“今日贫道给自己算了一签,下签,大凶啊。” XOm7YZWQ1DqhSoOWD7oeYkFYBlW3Z0xEojw0AkZFKsejhf3nnKBaxup6oYrvSOnc



第二章 稗草

杏花巷有口水井,名叫铁锁井。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年复一年,垂挂于井口内,何时有此水井有此铁链,又是何人做此无聊奇怪事,早已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小镇岁数最大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不顾老人们的劝阻,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对于“拽铁链出井口者,每出一尺,折寿一年”这口口相传的老规矩,那人根本没当回事。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拔出一大堆铁链,仍是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那人已是精疲力尽,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辘轳旁,说是明天再来,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那人回到家后,当天便七窍流血,暴毙在床上,而且死不瞑目,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最后有一个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等到整条铁链重新笔直没入井口深水中,那具尸体终于闭了眼。

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小家伙,是个还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孩子,可是说起这个故事来,口齿清晰,有条不紊,根本不像是个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此时孩子正仰起头,大大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轻轻抽了抽鼻子,两条鼻涕小蛇就缩了回去。孩子望着那个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说书先生,努努嘴,说道:“我说完了,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里装着啥了吧?”

老人笑呵呵道:“别急别急,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再给你看个够。”

孩子“善意”提醒道:“不许反悔,要不然你不得好死,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要不然就突然打个雷,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一点点敲碎……”

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实在有些头疼,赶紧说道:“肯定给你看。对了,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

孩子斩钉截铁道:“跟我娘呗!”

老人感慨道:“不愧是人杰地灵,钟灵毓秀。”

孩子突然停下脚步,皱眉道:“你骂人不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好话反着说,比如宋集薪!”

老人连忙否认,然后岔开话题,问道:“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

孩子点点头。

老人道:“说说看。”

孩子指了指老人,一本正经道:“比如说你托个大白碗,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你还没说完故事的时候,我娘就说你讲得不坏,云里雾里,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你死活不要,碗里到底有啥?”老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说完故事的说书先生,让这个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孩子起先不乐意,老人就说他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被爹娘说成是个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他很小就喜欢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但是为了钓上一条黄鳝或是泥鳅,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个时辰,一动不动,耐心惊人。所以当老人说那白碗里装着什么时,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了。

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个古怪要求,说要试试提起他,看他到底有多沉,想知道有没有四十斤重,孩子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铆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可一次也没能把他成功提起来。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摇了摇头,心想同样是瘦杆子,陈平安那个穷光蛋的力气,就比这个老头子大多了。只是想着自己还没瞧见白碗里头的光景,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就忍着没说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要知道,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一带,论吵架骂街,尤其是阴阳怪气说话,这个孩子能排第三,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第一则是这个孩子他娘。

老人来到水井旁,但是没有坐在井口上。

古井由青砖堆砌,井口不大,老人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见底,不但如此,隐约之间,还让老人有种被他人凝视之感。

无形之中,老人呼吸沉重起来。

孩子走到水井旁,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个不留神,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人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俯身审视着那条铁链,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辘轳底部。

“风水胜地,甲于一洲。”

老人环顾四周,百感交集,心想:“不知道此件重器,最后会花落谁家?”

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凝视手心。掌心纹路,斑驳复杂。但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纹路,正在缓缓延伸,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

神人观掌,如看山河。只不过这个老人,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

老人皱起眉头,惊叹道:“不过短短半天,就已是这般惨淡光景,那几位岂不是?”

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老人,大声催促道:“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

老人无奈道:“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我这就给你看!”

孩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跳下井口。

老人犹豫片刻,脸色肃穆:“小娃儿,你我有缘,给你看看这碗的玄妙,也无不可,但是看过之后,你不许对外人提起,便是你那位娘亲,也不行。你若是做得到,我便让你见识见识,若是做不到,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也不给你看半眼。”

孩子眨了眨眼睛:“开始吧。”

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一低头,发现兔崽子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

老人收敛杂念,面朝井口,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掌心开始微微倾斜,幅度微不可察。

孩子感觉等了挺久,也没见头顶那个白碗有丝毫动静,老头子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

就在孩子的两条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耐心耗尽的前一刻,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从白碗中倾泻而出,坠入水井深处,无声无息。

孩子龇牙,就要破口大骂,却突然闭上嘴巴,有些惊讶,片刻后,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再然后,孩子开始恐惧,猛然回过神,一下子跳下井口,往自己家逃去。

原来,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中水的分量,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中向外倒出。

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

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开始练剑,整个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癫狂旋转,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

刘羡阳出了小镇,一路由北向南,只要走过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个铁匠铺。其实刘羡阳一向心高气傲,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就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来这里,只为开炉铸剑。”

铸剑好啊,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就忍不住兴奋起来,丢了树枝,开始边跑边喊。

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个拳架子,就开始练习起来,倒也有模有样,虎虎生风。

刘羡阳与廊桥越来越近。廊桥北端的台阶上,坐着四个人: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怀里抱着一个身穿大红袍子的男孩,男孩高高扬起下巴,像是一位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台阶那一头,坐着个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个气鼓鼓的小女孩。小女孩粉雕玉琢,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条条青筋脉络。

两个孩子刚刚吵完架,小女孩泫然欲泣,小男孩愈发得意。

老人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旁边的妇人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威严老人对此却视而不见。

台阶底下,还站着个姓卢的年轻人,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叫卢正淳。兴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皮相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只不过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落在台阶上坐着的四人眼中,就更是不堪入目。卢家拥有的龙窑,无论数目还是规模,都冠绝于小镇,卢氏也是族内子弟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个姓氏。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神色拘谨,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

男孩说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娘亲,这个姓刘的小虫子,祖上真是那位……”

当他刚要说出姓名,妇人立即捂住男孩嘴巴:“出门前,你爹与你叮嘱过多少次了,在这里,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

男孩掰开妇人的手,眼神炙热,压低嗓音问道:“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

妇人宠溺地摸着男孩的脑袋,柔声道:“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两件东西还藏在那少年家中。”

男孩突然撒娇道:“娘亲娘亲,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娘亲你想啊,换成那部剑经的话,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比一个乌龟壳厉害太多?”

不等妇人解释其中缘由,旁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就凭你也想染指我们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此次我们来此,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是做强盗、做小偷,甚至是做乞丐来着!”

男孩转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讥笑道:“臭丫头你自己也说了,是镇‘山’之宝,山门辈分而已,了不起啊?”

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大道长生,逆天行事,只在争字。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以后如何继承家业,又如何恪守祖训?你们正阳山后裔,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就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臭丫头,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做得很轻松不成?”

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神色萎靡,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男孩。

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夫人,虽说童言无忌,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你们自己掂量后果。”

妇人妩媚一笑,重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绵里藏针道:“孩子吵架拌嘴而已,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

不承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直接顶回去一句:“我正阳山,开山两千六百年,有恩报恩,虽千年不忘;有怨报怨,从无过夜仇!”

妇人笑了笑,没有做意气之争。

此次小镇之行,人人身负重任,尤其是她,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儿子的前程、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豪赌一场。

这个妇人,虽然衣裳朴素,却气度雍容,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不知其中关窍玄机。

从头到尾,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

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自己的那个亲弟弟,不过是年轻气盛,定力不够,这才一时忘却祖父的告诫,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活活杖杀在庭院中,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号,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等到商议完毕,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才发现庭院当中,血迹早已清洗干净。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两个小孩子,对此竟也丝毫不以为异,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一刻,卢正淳有些茫然。

死了一个人,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条狗还不如?何况那个人还姓卢,前一天深夜,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无比雀跃,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卢正淳开始心生恐惧。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他说话嗓音会颤抖,带路的时候,走路步伐会飘忽。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会贻笑大方,会让祖父失望,会让家族蒙羞,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

祖父在去年年关,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告诉他们一个消息,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这是天大的福分,一定要小心应对,做成了,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他们就会平步青云,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和弟弟为何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

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羡阳,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这个人。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曾经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死人了”,他和几个死党原本按照约定,正要脱裤子,给地上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卢正淳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剑经,什么正阳山,什么长生大道,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其实又都听不懂。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至于真正的原因,卢正淳不敢承认,也不愿深思。

在内心深处,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见到自己这个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美妇人望着刘羡阳喃喃道:“来了。”

刘羡阳一路打拳而来,到后来出拳迅猛,越打越快,以至于身形都被拳势裹挟,有些踉跄。

在行家眼中,粗具雏形的拳意当中,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

武道拳法一途,有句入门口诀:不得拳真意,百年门外汉。一悟拳真意,十年打鬼神。

美妇人如释重负,果不其然,这个姓刘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之人,确实天赋不俗,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当然了,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数量最多的,也正是这种人。

美妇人站起身,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你去告诉那少年,问他想要什么,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

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就已经低头躬身,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如同听天书的某种方言,回答道:“是,夫人。”

美妇人淡然道:“记住,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要和颜悦色,注意分寸。”

男孩伸出手指,居高临下,厉色道:“坏了大事,本公子就将你剥皮抽筋,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灯芯,要让你灯灭之前,时时刻刻生不如死!”

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弯腰更多,惶恐不安道:“小人绝不会误事!”

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嗤笑道:“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倒是威风十足,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上,被同道中人当面骂作野种,也不敢还手。”

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其实一开始就观感极差,于是补了一句:“小姐说错了,哪里是不敢还手,分明是不敢还嘴。”

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咬牙切齿,死死盯住小女孩,脸色阴森,但是并没有撂什么狠话,最后反而展颜一笑,很是灿烂。

美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上,脸上云淡风轻,至于她是否心有芥蒂,天晓得。

小女孩冷哼一声,跑下台阶,蹲在溪边,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弋而过,数目不等,红青两色皆有。

一些小镇上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他们经过廊桥时,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大小不过手掌长短;也有人说那条奇怪鲤鱼大得很,最少也有半人长,简直就是快成精了。众说纷纭,老人们争来争去,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

此时,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双手托着腮帮,目不转睛。

魁梧老人蹲坐在她身边,轻声笑道:“小姐,如果卢家没有说谎,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

小女孩转过头,咧嘴笑道:“猿爷爷,说不定有两条的!”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魁梧老人忍住笑意,解释道:“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最讲究划分地盘,不允许同类靠近。所以……”

小女孩哦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双手托着腮帮发呆,喃喃道:“万一有呢。”

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伸手轻轻按住小女孩的脑袋,沉声道:“小姐,切记,这‘万一’二字,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决不可心存侥幸!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

小女孩抽出一只手,使劲挥动,娇憨抱怨道:“知道啦知道啦,猿爷爷,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

魁梧老人说道:“小姐,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上的盟友,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呵,不提也罢,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

小女孩只是挥手赶人。

魁梧老人只好无奈离去。

这个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双手垂膝,走路之时,后背微驼,如负重而行。

岸边的小女孩,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分明开始缓缓上涨,肉眼可见!

若是在小镇之外,例如在正阳山,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她也不会有半点惊奇。

小女孩疑惑道:“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神通和道法吗?而且越是修为高深,反噬越是厉害吗?猿爷爷就说过,哪怕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河的艰难处境,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她最后晃了晃脑袋,懒得再想这个谜题。

小女孩转头望去,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

她欢快想着,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她就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带回家乡后,当作她的小花圃。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眼皮就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双手悬空,很快,就进入了忘我状态。勤勉是一方面,此举能够扛饿,也很重要,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

烧瓷一事,最讲天意,因为开窑之前,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在烧窑之前,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而且他多是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然后自己练泥,自己拉坯,寻找手感。

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音,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英俊少年一个冲刺,轻松跨上矮墙,蹲下后,松开手掌,手掌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色彩多样,如羊脂、豆青、白藕等等。这种不值钱的石头,大小不一,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学塾里的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可对方死活不肯。

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力道不重,砸在陈平安的胸口,后者无动于衷。再丢,这一次丢中了陈平安的额头,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

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噼里啪啦,一把石子七八颗,先后都丢了出去。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十指,因为宋集薪觉得那样做就是胜之不武了。

宋集薪丢完石子,拍了拍手掌。陈平安长呼一口气,抖了抖手腕,根本不理睬宋集薪,想了想,低下头,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

跳刀这门技艺,在小镇老窑匠当中,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不管谁看到了,都会伸出大拇指。

老姚头先后收了几个徒弟,始终没有人能让他真正满意,到了刘羡阳这里,才认为找到了可以继承衣钵的人。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

刘羡阳最好面子,也知道陈平安口风紧,就经常拿老姚头的秘传口诀来震慑他,例如:“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归根结底,是心稳。”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时,刘羡阳就抓瞎了。

宋集薪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乏味,就跳下墙头进了屋子。

婢女稚圭站在墙边,她若是不踮脚,刚好只露出上半张脸庞,即便如此,已经隐约可见是个美人坯子。

她想了想,轻轻踮起脚跟,视线落在陈平安四周,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一颗雪白莹润,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

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怯生生道:“陈平安,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我挺喜欢的。”

陈平安缓缓抬起头,手上动作并未停歇,依然很稳,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

稚圭嫣然一笑,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极美。

只是陈平安已经低下了头,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

稚圭嘴角翘起,一双眼眸流光溢彩,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弋。

等到陈平安停下手头事情,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一如既往,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

陈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捡起那两颗石子,走到墙边,稚圭刚抬起手,他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了。

稚圭拿起两枚石子,紧紧握在手心。

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便是大海捞针,十年难遇。有缘人哪怕无心,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唾手可得,全看心情收不收了。

陈平安笑问道:“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

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就笑着不说话。

泥瓶巷住着一对母子,两人的骂架功夫,小镇无敌,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够与他们过过招。那孩子特别顽劣,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喜欢去溪滩里摸鱼、捡石子,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宋集薪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一天两天看不出,可是经不住宋集薪经常摸走。一旦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就会炸毛,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他娘亲也从不管劝,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专门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好几次把宋集薪气得牙痒痒,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婢女稚圭好说歹说,才劝阻下来。

蓦然间,一个尖锐嗓子响起:“宋集薪宋集薪,快来捉奸,你家婢女跟陈平安正眉来眼去,明摆着是勾搭上了!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说不定今晚她就翻墙去敲陈平安的门了!赶紧滚出来,啧啧啧,陈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你是没看到,陈平安笑得贼恶心人了……”

宋集薪根本没有露面,在屋里直接喊道:“这算什么,我昨晚还看到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被我撞见后,陈平安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拔’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

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宋集薪家院门,愤怒道:“宋集薪,出来,单挑!你输了,就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我输了,就把陈平安给你当下人杂役,咋样?就问你敢不敢,反正谁不敢谁就是缩头乌龟!”

屋内宋集薪懒洋洋道:“一边凉快去!你爹我翻了翻皇历,今天不适宜打儿子,顾璨,算你运气好!”

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稚圭,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多憋屈啊,你还是跟刘羡阳私奔算了,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了你。”

婢女稚圭转身走向屋子。屋内,宋集薪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家产”之一。宋集薪起先并不上心,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葫芦内便嗡嗡作响,可是宋集薪拔掉盖子后,不管如何挥动摇晃,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往里头灌水、装沙子,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宋集薪实在没辙了,加上有次被门外顾璨的泼辣娘亲,一口一个“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骂得心烦意乱,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结果让他瞠目结舌的是,刀刃已经翻卷,葫芦依旧完好无损,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其次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最后是一把落款为“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名叫顾璨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然后陈平安看到顾璨猛然推开自己家院门,满脸惊慌,闩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顾璨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璨,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顾璨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顾璨双手比画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

顾璨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瘆人得很!”

顾璨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璨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璨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顾璨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陪你回你家看看?”

顾璨大概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了,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顾璨的后领口,一手拎着他,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顾璨家离陈平安家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璨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那一刻,顾璨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陈平安也没有让他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熊孩子顾璨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了。

顾璨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个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陈平安,最后对缩头缩脑的顾璨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顾璨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从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璨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白碗舀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里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璨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顾璨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顾璨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顾璨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双指虚拈,并未实握。

顾璨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顾璨嘴中。顾璨愣在当场,然后发现自己嘴中好像并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璨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糨糊的顾璨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璨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所以这个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却是拎不动。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顾璨噤若寒蝉,牙齿打战。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顾璨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顾璨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璨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笑意淡淡。

顾璨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年轻男人头戴高冠,腰悬绿佩,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女子年龄不好辨认,乍一看,少女模样,肌肤水嫩,尖尖的下巴,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又一看,三十来岁的风情,丹凤眼眸,身姿妖娆,从头到脚,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走起路来,腰肢拧转,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

女子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好奇问道:“苻南华,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

苻南华答非所问:“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你如何报答我?”

女子侧过身,十指交错放在身后,衬托得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任君采撷,如何?”

苻南华不承想她如此直白,反倒是没了章法,何况来此“访亲寻友”,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他再花花心肠,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小镇,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用手指向小巷深处,笑道:“蔡仙子,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条泥瓶巷里的两户人家,一对主仆,一对母子,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押注的本钱,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

女子点头,笑意妩媚:“当然可以呀。”

苻南华缓缓前行,继续说道:“接下来,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给出一个公道价格,之后你们云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蔡金简,你可有异议?或者说,你能否确定,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能够在利益得手、落袋为安的事后,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点头认可这项赌约?”

女子已经变了脸色,肃穆端庄,与先前判若两人,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摇身一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这个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斩钉截铁道:“可以!”

苻南华眯起眼,脸色晦暗,停下脚步,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蔡金简:“丑话说在前头。你我今日能够结盟,互利互惠,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意气相投,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万一我们搞砸了,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别说我苻南华,或是你蔡金简,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也一样担待不起!”

蔡金简笑道:“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精诚合作,对吧?”

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也尽显英俊风流,笑道:“除此之外……”

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本来就路子极野,不太讲规矩。”

蔡金简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像是在娇滴滴说着: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

苻南华轻声道:“走吧,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平衡各方势力,但是还是小心为妙,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总之,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在此一举。”

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道心愈发坚定,在心中默念道:“大道可期,阻我前路,仙佛可杀!”

他望向小巷深处,看到一个清瘦少年从对面遥遥走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

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

蔡金简也看到了那个少年,打趣道:“门那边,小巷里,两次碰着了,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

她话只说了一半,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哭笑不得道:“我的蔡大仙子,小镇六百户人家,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将近五千人,再是藏龙卧虎,也有个定数。何况这么多年来,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坯子,早就被暗中瓜分殆尽了,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捡漏’,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在故意卖漏而已。”

蔡金简也是自嘲一笑,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

犹豫一下,苻南华仍是说道:“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进入此地后,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必须主动退避,敬而远之,绝不可轻易忤逆挑衅。毕竟此地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心生恶感之人,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除此之外,是买是骗,还是强取豪夺,就看……”

蔡金简嘴角翘起:“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苻公子,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

苻南华打断蔡金简的话语,摇头道:“那些大姓门户,跟外边一直有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一代代积累下来,底蕴深厚。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再者假借外人之力,终究不美,容易横生枝节,贻误大事。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我来代劳便是。”

蔡金简笑道:“没关系,说些拗口话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

苻南华一笑置之,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

归根结底,半路结盟的朋友,比不得一家人。更何况,在某些野心勃勃、志在证道的人眼中,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又算什么?

苻南华笑容恬淡,雍容华贵,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

他之所以泄露天机,将他爹秘传自己的“心法”说给蔡金简听,理由其实很简单。相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两个——木讷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就对身边这个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心生杀意!

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

老龙布雨,巧夺天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蔡金简想了想,闭上眼睛,片刻后睁眼说道:“宋集薪,顾璨……我选顾璨好了。”

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好。一言为定!”

两人视野中,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就要开锁推门而入。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笑道:“很巧,咱们又见面啦。”

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璨家出来的陈平安,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点头问道:“有事吗?”

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说道:“这里是叫泥瓶巷吧?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还有一个叫顾璨的小孩子。我是京城人氏,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我身边这位姐姐,姓蔡,是顾璨他娘亲的娘家人,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你说巧不巧,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真是无巧不成书。”

苻南华笑意从容,与市井底层的少年说话,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对方,微微弯腰,并始终保持这个姿态,既不显得矫揉造作,让人觉得居心不良,又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谦谦君子。

仰着脑袋的陈平安嗯了一声,笑容腼腆,轻声道:“是很巧。”

苻南华笑意更浓,温声道:“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

不承想陈平安摇头道:“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刚搬来这儿,还不熟悉街坊邻居,你要不要问问别人?”

苻南华笑了笑,没有急于说话,似乎在酝酿措辞。

蔡金简笑道:“小弟弟,说谎可不好,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退一万步说,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陈平安眨眨眼:“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蔡金简恢复了平时的言语,对苻南华问道:“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

苻南华脸色如常:“不像。”

蔡金简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得极浅淡的烦躁:“实在不行,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一样能找到人。”

苻南华对她摆摆手,耐着性子对陈平安循循善诱:“帮我们一个小忙,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如何?”

陈平安挠挠头,身形单薄,眼神清澈。

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正在打量他们。

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站着一个少女,露出上半张脸庞,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眉眼如黛。

那一刻,苻南华心思大定。眼前少年,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你们找人?”

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前者说道:“对,我找你。我身边这位姐姐,要找顾璨,你能帮忙吗?”

少年皱眉道:“你认识我?”

苻南华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

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帮你找鼻涕虫顾璨,可以。好处是什么?”

苻南华二话不说,摘下腰间绿佩,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宋集薪:“归你了。”

宋集薪入手后,微微心惊,脸色却并无异样,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你去吧。”

稚圭点了点头,出了院子,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时,整条泥瓶巷仿佛刹那间鲜亮起来。

苻南华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送你一句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然后他率先走向稚圭那边。

蔡金简没有挪步,眼神玩味,对陈平安低声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她眼神熠熠,没来由来了兴致,不等陈平安回答,就开怀笑道:“其实就是告诉你,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这位公子,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也足以让你这辈子里,在‘山下’活得无比滋润。不过运气好的是,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

苻南华听在耳朵里,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

小镇之外,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尤其是高低之分,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

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所以是面朝陈平安:“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记住哦。”

陈平安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只是蓦然大声道:“小心身后的……”

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

陈平安放低嗓音:“狗屎。”

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

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当然是踩到了,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无疑是看到的人,还开口告诉你,你真的踩到狗屎了。

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能够脱颖而出,赢得最终名额,就很能说明问题。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终年烟雾缭绕,盛产的云根石,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以“无瑕无垢”著称于世,独树一帜。所以云霞山上的人,必须讲究清洁素雅,故大多有洁癖,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最尴尬的是,来此之后,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倚仗,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搬山倒海、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降妖伏魔、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全部都没了。然后,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

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说出去,谁敢相信?

但是下一刻,苻南华就沉声喝道:“蔡金简,住手!”

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

只见巷弄之中,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迅猛拍向陈平安的天灵盖。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止的瞬间,她骤然停下手掌,最后轻轻提起,柔柔拍下。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她弯下腰,凝视着陈平安那双眼眸——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皮笑肉不笑道:“小家伙,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故意放慢了速度。”

苻南华松了口气,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下的笑柄。

他脸色阴沉,用正统的官话雅言提醒她:“蔡金简,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背对着老龙城少城主的蔡金简,小声快速念道:“上品见佛速,下品见佛迟……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她很快转过头,对苻南华歉意一笑:“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苻南华冷笑道:“你确定?”

蔡金简一笑置之,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头望向陈平安,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最讲求降伏心猿、拴住意马,可是我来此之前,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只是让我自行摸索。不承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提醒道:“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经大半天了,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

蔡金简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闻言之后,顿时破功,堕回俗世,脸色铁青。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只得泄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平安额头轻轻戳了一下,瞪眼道:“小小年纪,难道没人教过你,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陈平安皮糙肉厚,没在意,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也不说话。

后者跳脚大骂道:“陈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气!”

苻南华惊奇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脸色不悦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蔡金简!真是有意思,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

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陈平安,转身就走。

突然,身后的陈平安轻声说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长。”

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也敢调戏仙家神女?蔡金简勃然大怒,猛然转头。

打定主意,哪怕折损一些气数,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坯子。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犹如登堂入室,得以反哺身躯,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虽然效果并不显著,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凭此底子,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信手拈来,随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使其种下病根,折其阳寿,还是轻而易举。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她愈发笑容灿烂,恍然大悟。

斩却心魔,正是机缘。

须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当然,这渡劫之法,并无定理定数定势,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比如当下的蔡金简。

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正是那个看似无辜、实则障碍的少年。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盖在陈平安心口上,轻轻一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陈平安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敌不过她的出手。

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反而杀意腾腾,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故意大声怒道:“先前你手指轻戳少年额头,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如此惩戒一次,就够了!为何还要……蔡金简,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

蔡金简置若罔闻,苻南华放低嗓音,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啧啧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简,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传出去,不嫌丢人?”

蔡金简转过身,笑道:“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虽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头啊。我对那个叫顾璨的小孩,更有信心了!”

苻南华愕然。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

蔡金简抬起一只脚,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心思变化。

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静无声,某个瞬间,她眼眸当中,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一眼双瞳。

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猛然间转头,快速张望,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并无不妥之处,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当作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

蔡金简心情舒畅,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机缘?

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否则她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

蔡金简走向苻南华身后的那个陋巷婢女。

身后的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蔡金简头也没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陈平安沉默下去。

蔡金简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

陈平安愣了一下。

蔡金简柔媚笑道:“还真信啊,姐姐骗你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井底之蛙,山下蝼蚁。

蹲在墙头上看戏的宋集薪,双手揉着太阳穴,脸色极其罕见地有些认真。

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个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璨了,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也走进了自家院子,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天资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有个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当中,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敛视线,走向自家院门,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

宋集薪很讨厌这种感觉,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搬,碍眼,搬走,嫌脏。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他也未听清楚。

这位老龙城少城主,只得重复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宋集薪终于回过神,转身继续蹲着,俯视着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笑问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宋集薪,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生死人,肉白骨,长生久视,道法无边?!”

苻南华点了点头,欣慰道:“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略显心不在焉,不合时宜。

苻南华开诚布公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开价,我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女子之间,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筹,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

苻南华主动接过话:“平起平坐?”

宋集薪点了点头,夸奖道:“你这人挺上道,和你说话不吃力。”

苻南华没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蔡金简视陈平安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将眼前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

这条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宋集薪跳下院墙,低声道:“去屋里说。”

苻南华点头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漫不经心问道:“随便问问,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是什么关系?”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暂时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爽利。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陆离,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苻家大公子,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后,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笑问道:“你们之间有仇?”

宋集薪睁大眼睛,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敛了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然后认真说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来没吵过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宋集薪的隐晦意思。

隔壁少年,无依无靠,无根浮萍罢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谁追究此事。

老龙城少城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

隔壁那个贫寒少年,可以说,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甚至会为此遭殃丧命。

恰恰是方才,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却要借刀杀人,置人于死地。一刀不够,再来一刀。

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难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顾璨家的院子里,顾璨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陈平安……”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那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越是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叫作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个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 XOm7YZWQ1DqhSoOWD7oeYkFYBlW3Z0xEojw0AkZFKsejhf3nnKBaxup6oYrvSO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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