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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对乌桓的征伐和对辽东的威慑之后，剩下的就是班师回邺城了。鉴于北上时翻山越岭的艰辛，此次南下返程曹操选择了沿海而行。
一路上，曹操不仅登临了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曾到过的碣石山，赋予这段平常的归途以不平常的政治意义，而且他还通过一组乐府诗，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比北征乌桓在军事史上更为辉煌的成就。
长期以来，曹操基本处于两种状态：要么在马背上厮杀，要么在骑马赶去厮杀的路上。对于爱好吟诗作赋的曹操来说，在马背上厮杀时必须全神贯注，在骑马赶去厮杀时却是难得的好时光。
于是，许多流传后世的名篇就在马背上诞生：讨伐董卓时，曹操留下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的《蒿里行》；征讨高干时，曹操留下了“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的《苦寒行》。可以说，曹操是一个典型的马背诗人。
这一次，在古道、西风、瘦马之中，曹操怎能不一展豪情，放声吟唱？于是，一组史诗般的《步出夏门行》磅礴而出。
组诗的起首是一段被称作“艳”的引子。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
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
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艳”中，曹操回顾了自己从南征转向北伐的心路历程。首先，曹操化用《易•乾》中的“ 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一句，提到自己一度动过首先征伐荆州（超越九江之皋），将恩泽惠及荆州民众（云行雨步）的念头。可是，等到真正决策的时候（临观异同），曹操又犹豫起来（心意怀犹豫），不知道该听从何种意见了（不知当复何从）。直到经过渤海之滨的碣石山（经过至我碣石），曹操的心情依然是惆怅的（心惆怅我东海）。看来，曹操是一个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爽快人，对自己心中的怅惘毫不掩饰。
当然，毫不掩饰的最大原因是因为无须掩饰。如今，胡虏已摧，关山无阻，还有什么可怅惘的事情吗？恐怕只有心中的诗和有待征服的远方了。
兴致所至，曹操登临了海边的碣石山。站在这座秦皇汉武都曾专程登临并刻石记功的仙山之上，眺望烟波浩渺的大海和耸立其中的山岛，细瞧岛上苍翠丛生的树木和繁盛丰茂的百草，感受着萧瑟的秋风和汹涌的波涛，不禁令他心潮澎湃。
当眼中之景和胸中之情交融在一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浮现：水天相接处，日月仿佛在海中运行，银河也仿佛从中升起。于是，一首被后世称为《观沧海》的名篇诞生了：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诗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是抒情；看起来是写沧海，实际上是写自己。换句话说，沧海就是曹操，曹操就是沧海。沧海有吞吐日月、包容星汉的胸怀，而苍茫大地又谁主沉浮？曹操的这种气魄可谓纵贯千年。
观沧海后，大军继续前行。
伴随曹军南下的脚步，天时物候也迈入了初冬。随着天气转凉，曹操起伏的心潮也渐趋平静，徘徊的北风、肃杀的天气、厚密的寒霜、晨鸣的鹍鸟、南飞的鸿雁、隐匿的猛禽、冬眠的熊罴，这些都成了曹操眼中的新景观；闲置的农具、收获的庄稼、整洁的旅店，这些都成了曹操心中的新关切。
飞禽走兽、农人商贾，一切都如此祥和安宁、各得其所，这难道不是为政者的理想图景吗？于是，一首《冬十月》挥笔而就：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鹍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钱镈停置，农收积场。
逆旅整设，以通贾商。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随着天气进入隆冬，大军也进入了冀州境内。此时，久居河南的曹操才真正意识到黄河南北在气候上的显著差异：冰封的河流、难行的船只、僵硬的土地、枯密的蔓草，冀州大地一片凋敝凄凉的景象。除此之外，还有在袁氏统治下穷困潦倒的有识之士和随意犯法的勇侠之人，这难免让人叹息怨恨、悲伤忧愁。于是，一首《土不同》即景而作：
乡土不同，河朔隆冬。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锥不入地，蘴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隐者贫，勇侠轻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一路走来，曹操在秋风送爽中看到了沧海的辽阔与博大，在北风徘徊中看到了万物的宁静与恬淡，在水竭不流中看到了冀州的衰败与萧条……时光流转之中，移步换景之间，曹操对人生有了更为深入的思考。随之，一首《龟虽寿》应运而生：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庄子•秋水篇》说：“ 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 ”《韩非子•难势篇》说：“ 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同矣！ ”神龟虽然很长寿，但也有死亡的时候；腾蛇虽然能高飞，但终究也会归于尘土。人生难道不也如此吗？
从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到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用七年时间实现了千里蹈敌、北方一统的皇皇功业，无论是名重天下的老袁，还是如狼似虎的小袁，要么灰飞烟灭，要么身首异处，只有自己笑到了最后。
然而，辉煌的背后，是岁月的流逝甚至是生命的凋谢。从壮年到暮年，曹操带领手下将士付出了人生黄金般的岁月；从年过而立到接近不惑，郭嘉用自己的青春、智谋乃至生命铸就了事业的辉煌。
看着自己的“奇佐”郭嘉在返程途中病故，想想自己匆匆逝去的流金岁月，曹操心头不免泛起一丝暮霭沉沉之感。可是，只要抬头望向远方辽阔的楚天，低头想想脚下壮美的江山，还有什么时间去消沉感伤？剩下的只能是志在千里和壮心不已了！
《龟虽寿》中，曹操的心境可以说一波三折，从“ 犹有竟时 ”的感叹，到“ 志在千里 ”的自励，再到“ 可得永年 ”的期许。对于曹操的这种心境，百年之后的东晋权臣王敦有着经典诠释：据说，每当酒后，重权在握的大将军王敦都会一边用如意敲打着唾壶，一边吟诵曹操的那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时间久了，壶口尽缺。
从辽东南下返程的这段时间，是曹操人生中难得的闲暇时光，这种闲暇是一段梳理总结，更是一次积蓄酝酿。
诗意之后，远方的一场巅峰对决必将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