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芬一声尖叫,扔下了削皮刀。方才刀子在马铃薯上哧溜一滑,刮去了腕上的一大块皮。血,到处都是血。她看着青色的静脉、红色的伤口、白色的水槽、黄色的塑料沥水盆,以及盆里削皮后又白又亮的马铃薯。血一滴滴地掉落,弄脏了她的白色罩衫。她双手撑在水槽的边沿上,哭了起来。
她需要哭一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太多的理由,眼前就是一个现成的。她眼睛一扫,找了块抹布,拿来缠住伤口。我快变成喷泉了,眼泪的喷泉,鲜血的喷泉,叹息的喷泉,让我死了算了。
这倒是个解脱之道。任由自己死去,不声不响地,如同油尽灯枯。
就让我戳在水槽边直挺挺地死去吧。但她立即纠正自己,没有人能直挺挺地站着死去,要么躺着,要么跪着,把头伸进烤箱或者浴缸。她曾在报上读到,女人最惯用的自杀方式是跳楼,男人则是上吊。从窗口跳下去?她永远办不到。
但她可以一边哭一边任由自己的鲜血流尽,不去想自己体内流出的液体是红色的还是白色的,慢慢地昏睡过去。或者干脆扔掉抹布,把手伸进水槽!甚至,甚至……可这样还是得站着,而没人能站着死去。
除非是在战斗中。在战争年代……
战争还没有开始。
她吸了吸鼻子,整了整捂在伤口上的抹布,强忍住泪,定睛望着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身影。她的铅笔还插在头发上呢。来吧,她对自己说,削马铃薯吧……其他的事,以后再想吧!
五月底的这个上午,阴凉处的温度计都显示有二十八摄氏度。六楼阳台挡雨披檐下,一个男人在下国际象棋。他独自一人在棋局前凝神苦思,还煞有介事地帮这方下完就换到对面去帮另一方下。只见他起身走动,端起个烟斗轻抽几口,然后弯下身,吐出一口轻烟,拈起一枚棋子,放下,退后几步,再吐出一口烟,重新拿起棋子,下到别处,这才点点头,放下烟斗,坐回另一把椅子上去。
这个男人身材中等,外表考究。浅栗色的头发,深栗色的眼睛。裤线笔直,鞋子锃亮得仿佛刚从鞋盒里拿出来。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纤瘦的前臂和手腕。指甲光滑油亮,只有用心的美甲师才能有此杰作。皮肤淡淡的褐色似乎与生俱来,加深了他带给人的米金色印象。他像极了儿童玩具专柜里的那种纸娃娃,出售时只穿着袜子和内衣——人们可以为它们做各种打扮,不论是飞行员、猎人,还是探险家。这男人完全可以现身于某本家居装潢杂志的商品目录,以期赢得客户的信赖,彰显家具的品质。突然,一个微笑映亮了他的面容。“将军!”他对想象中的对手说道,“老兄,你输定了!我敢打赌你没料到这一着!”他满意地和自己握了握手,然后改变声音,向自己道贺:“干得漂亮,托尼奥!你真是太厉害了。”
他摩挲着胸口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决定给自己斟一杯酒,尽管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通常,他都在晚上六点十分边喝开胃酒边看《冠军竞答》。朱利安·勒佩尔的这档节目已经成了他每晚急不可耐的一个约会,要是错过就会很沮丧。他从五点半就开始等候,迫不及待地想和人们推出的四位选手一决高下。他同时也等着看主持人会穿什么上衣,搭配怎样的衬衫和领带。他对自己说,应该去报个名,碰碰运气。每晚他都对自己这样说,却从未付诸行动。想必得先通过淘汰赛吧,而“淘汰”这两个字里有点东西让他感伤。
他揭开冰桶盖,小心地夹出两块冰,放入杯中,然后又往里倒了些白色马提尼。他弯腰捡起地毯上的一根线,然后直起身,抿了口酒,咂咂嘴,感到心满意足。
每天清晨,他都会下国际象棋。每天清晨,他都做着一成不变的事。七点和孩子们一同起床,早餐是烤面包机调到四挡后烤出的全麦面包配无糖杏子果酱或咸黄油,以及手工现榨的橙汁。之后做三十分钟体操,锻炼背肌、腹肌、胸肌和大腿肌。然后看报,报纸是女儿们每天上学前轮流给他买的,他认真研究上面的招聘启事,如果有看似不错的,他就投简历过去。接着是淋浴,就着皂沫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选择白天穿的衣服。最后,下棋。
挑衣服是每天早上最大的难题。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着装了。是穿带点休闲风格的周末服装,还是套装?有一天,匆忙间他套了件跑步服出门,大女儿奥尔唐丝对他说:“爸爸,你不用工作吗?你一直在休假吗?我喜欢你穿漂亮外套、衬衫,系领带的帅气样子,以后别再穿厚运动衫来学校接我了。”随后,她缓和了语气,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和爸爸说话,而他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她补充了一句:“亲爱的爸爸,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我要你永远是这世界上最帅的爸爸。”
奥尔唐丝说得对,当他衣着考究时,人们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样。
棋局结束后,他给吊在阳台边上的植物浇水,拔去几片枯死的叶子,修剪老枝,在新芽上喷点水,翻翻土,用一把勺子给该施肥的地方施施肥。一株白茶花让他费尽了心思。他同它说话,在阳台上逗留了许久,照料它,擦拭它的每一片叶子。
一年来的每一个清晨,都是这样一成不变。
然而那天早上,他的节奏比平常慢了半拍。棋局厮杀得过于激烈——他本不该让自己深陷其中的,可当一个人无所事事时,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耗尽,他可不能让自己失去时间概念。“当心,托尼奥,”他自言自语道,“当心!你不能放任自流,清醒一点。”
他已经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虽然在听到自己叫出自己的名字时还会皱一下眉头。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他决定不去管那些植物了。
他从厨房前经过,妻子正在里面削马铃薯。他只看到她的背影,再次发现她发福了,脂肪像救生圈一样堆在腰间。
他们刚搬进巴黎近郊的这栋楼时,她还没有救生圈,纤细苗条。
他们刚搬来时,女儿们还只有厨房水槽一般高……
他们刚搬来时……
当年的好时光。那会儿,他会撩起她的套头衫,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呢喃着“亲爱的”,直到她身子发软,弯下腰,两手拉着床罩,以致弄皱了它……周日,她做饭。女儿们嚷着要刀子,“给妈妈帮忙”,或者要锅底,“用舌头把它们舔干净”。夫妻俩满怀怜爱地看着她们。每隔两三个月,他们就会给女儿们量身高,然后用黑色铅笔标在墙上。如今,墙上有无数记号,后面跟着日期和两个名字:奥尔唐丝和佐薇。他每次倚在厨房门框上时,都会被一阵无边的忧伤侵扰,更感到现实混乱得无可救药。在卧室或客厅,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每次忧愁来袭都是在厨房,这个曾经的幸福之舱。热情,祥和,香气四溢。锅里冒着热气,抹布晾在烤箱上,巧克力隔水在锅里融化,女儿们在剥核桃。她们举着蘸了一圈巧克力的手指,给自己画上小胡子,再用舌头一下一下将它们舔掉。玻璃窗上的水汽幻化成珠光闪闪的花边,让他误以为自己身处北极雪屋是某个爱斯基摩家庭的一家之主。
从前,幸福曾经在那儿,牢固,让人安心。
桌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一本乔治·杜比的书。他弯下身去看书名,是《骑士、妇女与教士》。厨房的桌子是约瑟芬工作的地方。从前,她的收入只是家里的外快,如今却变成全家人的生活来源。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十二世纪女性研究领域的专家!从前,他总是忍不住嘲笑她的研究,每每提及,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我的妻子迷恋历史,但只对十二世纪着迷,哈哈哈!”他觉得妻子就像个可笑的女学究。“亲爱的,十二世纪可不够性感。”他一边说一边捏她的屁股。“但法国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走向现代化、商业、货币、城市独立和……”
他吻住她,让她住嘴。
可如今,他们全家都靠十二世纪养活。他清清嗓子,想让她转过头来。她没时间梳头,头发用一支铅笔盘在头顶。
“我出去转一圈……”
“回来吃午饭吗?”
“不知道……就当我不回来吧。”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定?”
他不喜欢争吵,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喊一声“我走了,一会儿见”就溜出去。然后,“嗖”地!他就在楼梯里了。“嗖”地!她就只能把问题憋在喉咙里了。“嗖”地!他就只需在回来时随便编个理由就行了。因为每次他总会回来。
“你看过招聘启事了吗?”
“看了……今天没什么有意思的。”
“你要真想找工作,没理由找不到。”
工作是有,但也不能饥不择食,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对她说,因为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对话内容。他本该离开的,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定在门框里。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约瑟芬,我都知道。”
“你知道,但你不做任何事去改变状况。随便做什么都行,权当是给菠菜加点黄油 ……”他完全可以替她把话说下去,这套词他早已烂熟于心,“去看泳池,去网球俱乐部做园艺工,去值夜班,去加油站做加油员……”但他只记住了“菠菜”这个词,因为它在找工作的当下听起来很滑稽。“你就笑吧。”她嘟囔一声,向他投去芒刺一般的目光,“你一定觉得我这样跟你谈钱很乏味。先生想要一堆金子,先生不想为小钱操劳,先生想要得到尊重!而现在,先生只有一种存在方式,那就是去会他的美甲师。”
“你说什么,约瑟芬?”
“你很清楚我在说‘谁’。”
她现在已经完全转向他了,端着肩,手腕处缠着一块抹布,向他发出了挑衅。
“如果你指的是米莱娜……”
“对,我指的就是米莱娜……你难道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中午要不要小歇一会儿吃个饭?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能马上答复我吗?”
“芬 ,别说了……再说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太晚了,她现在满脑子全是米莱娜和他。到底是谁告诉她的?某个男邻居?某个女邻居?他们在这栋楼里认识的人不多,但若是要凑在一起说别人的坏话,人们很快就能交上朋友。肯定有人看见他走进两条街外米莱娜住的公寓楼了。
“你们去她家共进午餐……她会给你准备乳蛋饼和绿叶色拉,简单清淡,因为她接着还得去上班,她……”
说到“她”时,她有点咬牙切齿。
“然后你们会小睡片刻。她拉上窗帘,脱下衣服扔在地上,钻进白色凸纹布的被子里,睡到你身边……”
他听得目瞪口呆。米莱娜床上的确有一条白色凸纹布的厚被子。她怎么会知道?
“你去过她家?”
她冷笑一声,用空着的那只手紧了紧抹布的结。
“哼,被我说中了吧!白色的凸纹布,百搭!既好看,又实用。”
“芬,别这样!”
“别什么?”
“别瞎想那些无中生有的事。”
“难道她没有白色凸纹布的被子?”
“你应该去写小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那你向我发誓她没有白色凸纹布的被子。”
怒火在他心中腾地燃起,他再也受不了她了——受不了她这副小学老师管教学生的嘴脸,整天指手画脚,指示你做什么,该怎么做;也受不了她那圆滚滚的背,那些既没样子又毫不出彩的衣服,那缺乏保养而泛红的皮肤,以及那又细又软的栗色头发。她身上的一切都散发出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小家子气。
“我最好在你把话题扯远之前走人!”
“你要去找她,对不对?既然你没勇气找工作,那至少拿出点勇气说实话,懒鬼!”
这两个字太过分了。他感到怒火全冲上了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把话甩出去,说了就没打算再收回:“对,没错!我是去她家找她,每天十二点半。她给我热比萨饼,我们一起吃,就在她床上,白色凸纹布的被子里!我们掸开掉下来的渣,我解开她的胸罩,也是凸纹布的,我吻她,吻遍全身,她的全身!你满意了?别逼我,我警告过你了!”
“你也别逼我!如果你再去找她,就不要再回来。你收拾行李给我消失。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损失。”
他从门框上挪开,拔脚就走,像个梦游者一样回到了他们的房间。他从床底拖出一只行李箱放在床罩上,然后开始装箱。他掏空了衣橱中放衬衫的三格架子以及装T恤、袜子、短裤的三个抽屉,把衣物都放进红色滑轮旅行箱,那是他当年在“猎人公司”——美国一家猎枪制造公司——辉煌时期的遗留物。他做过十年欧洲区贸易经理,陪同那些富有的客户在非洲、亚洲、美洲的丛林和草原上狩猎。他当时对自己——这个总有古铜色皮肤、激情洋溢的白人男子——信心十足,和他的客户——地球上那帮最有钱的富豪——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他让别人叫他托尼奥,托尼奥·柯岱斯。这听上去比安托万更有男人味和责任感。他从未喜欢过自己的名字,觉得它太过柔和、太女性化了。在那帮男人——企业家、政客、悠闲的亿万富翁、某某的儿子——面前,他得显出自己的分量。他晃动着杯子里的冰块,脸上挂着宽厚的微笑,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故事和抱怨,偶尔也插句话劝一劝。他观察着各路男女的表演,以及那些尚未长大就已沧桑的孩子尖刻的目光。他庆幸自己能够常常出入这个圈子却并不真正属于它。“啊!金钱不能给人幸福。”他常常这么说。
他薪水很高,年底最后一个月拿三个月的薪水,社会保险丰厚,休假日几乎是法定假期的两倍。每当他回到位于库尔贝瓦的家中都感到很幸福。住宅区建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专门为像他这样的年轻高层管理人员设计。他们还没足够的财力住在巴黎市区,于是在塞纳河的另一岸等着有朝一日能搬进那些好街区,这样便可在夜里欣赏首都的灯火。住宅区的公寓楼旧得很快,不易觉察的锈迹从阳台蔓延到房门,昔日明黄色的遮帘如今也被太阳晒褪了颜色。
每次出差回来,他从不预先通知。他推开门,在玄关稍候,然后用一声短促的口哨宣布:“我回来了!”约瑟芬沉浸在她那堆历史书中,奥尔唐丝向他跑来,把小手伸进他的口袋找要给她的礼物,佐薇开心地拍着手。两个小女孩都穿着睡衣,一个粉色,一个蓝色,漂亮放肆的奥尔唐丝总能牵着他的鼻子走,圆滚滚的佐薇像个贪吃的瓷娃娃。他弯下腰,把她们拥在怀中,反复说:“啊!我亲爱的宝贝!啊!我亲爱的宝贝!”这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有时当他回想起前一天的另一种拥抱时会感到一丝愧疚……他把她们抱得更紧,回忆也就烟消云散了。他放下行李,投入英雄角色的扮演中。他编一些打猎和布置陷阱的故事:他用刀子结果一只受伤的狮子,拿绳索套住一只羚羊,还把一条鳄鱼打晕过去。她们盯着他,目瞪口呆。只有奥尔唐丝老是急不可耐地问:“那我的礼物呢,爸爸?我的礼物呢?”
一天,猎人公司被人收购,他失业了,于旦夕之间。“美国人就是这样,”他对约瑟芬解释道,“周一你还是贸易部经理,坐拥一间有三个窗户的大办公室。可周二你就得登记失业!”就这样,他被炒了鱿鱼。解雇赔偿金很高,一段时间内还能确保他继续负担公寓、孩子上学、语言课、汽车保养、去冬季运动场度假等种种开支。他并不担心。他又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人,况且他并非等闲之辈,很快就会找到一份新工作。当然不能随便打份工,得是个好职位……后来,他原先的同事们一个个都找到了新工作,接受了比以前低的薪资待遇和职位,甚至有些人还跑到国外去讨生活,只剩下他还在浏览各种求职信息。
而今,积蓄告罄,他的乐观开始动摇。尤其是夜里,他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静静地起床,打开客厅的电视机后给自己斟一杯威士忌。他躺在长沙发上,一手揿着电视遥控器,一手端着酒杯。即使到这个时候,他还坚信自己很强,很聪明,天生敏锐。当他看到同事们犯错时,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在想:啊!换了是我绝不会出这样的纰漏!我,心明眼亮!当他听到公司可能被收购和裁员的传言时,他对自己说,凭你在猎人公司十年的资历,这份工作稳定着呢,他们不会这样随便开除你的。
结果,他属于最早走路的那批人。
他甚至是最早被辞退的那个。想到这里,他气得攥紧拳头往裤子口袋里一捅,口袋里布吃不住力,“嘶”的一声裂开了,尖锐的撕裂声让他牙酸。他做个鬼脸,摇摇头,想转回厨房找妻子,问她能不能补,但旋即想起自己正准备离开她。正在收拾行李的他把口袋翻出来:里布已经破了个大洞。
他跌坐在床上,盯着鞋尖。
找工作叫人灰心:在招聘者眼中,他的存在不过是一封再平常不过的求职信。躺在米莱娜的怀里时,他这样想道。他同她讲日后自己做了老板要如何如何:“凭我的经验,”他解释道,“凭我的经验……”他见过世面,会说英语和西班牙语。他懂会计,可以忍受严寒酷暑、灰尘雨水,甚至蚊虫侵扰。她听着并相信他。她有点父母留给她的积蓄。而他还没有选定米莱娜,事实上,他尚未完全放弃另找一个更为可靠的女伴去冒险的幻想。
他是在陪奥尔唐丝去美发院时认识她的,那天是奥尔唐丝十二岁生日。米莱娜被小女孩的从容淡定镇住了,主动提出帮她修指甲。奥尔唐丝把双手递向她,仿佛赐予了她一个偌大的恩典。“您女儿真是位小公主。”当他来接女儿时,她这样对他说。后来只要她有空,就会给孩子修指甲,奥尔唐丝离开时总是张开手指欣赏自己亮闪闪的指甲。
和米莱娜在一起,他自我感觉很好。这个充满活力的金发小女人,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她有些拘谨、腼腆,但这让他感到自在和安心。
他取下西装,每一套都是最好的剪裁、最好的面料。是的,以前他有钱,而且是不少钱。他也喜欢花钱。“以后我还会有的,”他大声说道,“四十岁,老伙计,你的生活还没结束!从没结束过!”他很快就收拾好行李。但他找袖扣时故意翻箱倒柜弄出很大的动静,希望约瑟芬听到后过来求他留下。
他走到厨房门口时停了下来。他等了一会儿,还是希望她能让一步,做点妥协……但她一动不动。于是他转过身,向她宣布道:“那……好了!我走了……”
“很好。你可以留着钥匙。你肯定有东西落在家里,以后还得回来拿。记得来之前通知,免得我在家。这样更好……”
“你说得对,我会留着……你打算怎么跟女儿们说?”
“我不知道,还没想好……”
“我希望你跟她们说的时候,我能在场……”
她把水龙头关掉,身体靠在水槽上,但始终背对着他,说:“如果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我就把实情告诉她们。我不想撒谎……这件事本身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
“但你要对她们说什么呢?”他不安地问。
“实话。就说爸爸没工作了,爸爸身体不好,爸爸要换换空气,所以爸爸离开了……”
“换换空气?”他松了一口气,喃喃重复道。
“对!换换空气。”
“嗯,换换空气……只是暂时的。这样就好。”
他不该靠在门上,留恋感再次袭上心头,让他脚下仿佛生了根般无法动弹。
“走吧,安托万。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算我求你,走吧!”
她转过身来,用目光示意他看地上。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搁在脚边的滑轮行李箱。他把它彻底忘了。看来这是真的:他要离开她了!
“好吧……再见……如果你想找我……”
“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有事会打到米莱娜的美发院留言。我想她总会知道你在哪里吧?”
“那些植物,每周要浇两次水,还得施肥……”
“植物?让它们都去死!我才懒得费神。”
“约瑟芬,求求你!别这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留下来……”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耸耸肩,拎起行李箱朝门口走去。
这时她才哭了起来。她抓着水槽边沿,无法抑制地哭着。她的背因抽泣而抖动。她哭,为这男人走后留给她生活的空洞哭泣。十六年的共同生活,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她哭,为她年幼的女儿们哭泣,她们再也不会有安全感,再也不会有双亲呵护的惬意了;她哭,为她自己哭泣,想到从此孤身一人,不禁心下惴惴。家里的账是安托万算的,税是安托万报的,公寓贷款是安托万还的,车子是安托万挑的,水管堵了也是安托万疏通的。这些事她以前都推给他做,自己只负责家务和两个女儿的学业。
电话铃声把她从绝望中拉了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电话,擦干眼泪。
“是你吗,亲爱的?”
是她姐姐伊丽丝。她的声音总是这么欢快、富有感染力,好像她正在负责超市里的促销活动。伊丽丝·杜班,四十四岁,棕色皮肤,身材高挑苗条,一头黑色的长发如同寡妇的面纱。伊丽丝 得名于她如两湾湖水一般的眼睛。当她们还是小孩时,走在街上常有人拦住她:“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人们盯着她深邃、透着紫色和淡淡金色光泽的眼眸看得出神,“这不可能!亲爱的,快来看哪,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伊丽丝任由别人盯着自己看,直到虚荣心得到满足,才牵着妹妹的手吹着口哨离开,“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真是大惊小怪!出去旅行见见世面吧!”最后这句话让约瑟芬听得很快活,她张开双臂,转着圈模仿直升机,边笑边嚷嚷。
伊丽丝,想当年她风云一时,不仅是引领潮流的时尚达人,而且学业优秀,所有男人都为她倾倒。伊丽丝的人生不是过日子,不是呼吸,那是一统天下。
她在二十岁那年赴美留学,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念电影专业。她在那里待了六年,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并得到拍摄一部三十分钟短片的机会。每学年末,只有最优秀的两名学生可以得到一笔预算拍电影,伊丽丝就是其中之一。另一名获奖者是个年轻的匈牙利人,阴沉粗野、身材高大。他趁受奖之际在幕后吻了伊丽丝。这则逸闻留在了家族年鉴上。伊丽丝的未来已昭昭然刻印在洛杉矶的比弗利山上。但是一天,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任何人预见到这一重大的人生转折——伊丽丝结婚了。
还不到三十岁的她,刚赢得圣丹斯国际电影节的一个奖项,正准备拍摄一部众人推许的长片时,却突然从美国打道回府了。虽然一个制片商已经原则上同意投资……但伊丽丝放弃了,没有说任何理由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回到法国,嫁人了。
婚礼那天,她身穿白色婚纱,站在市长和神父面前。市政大厅里人满为患,不仅加了椅子,还允许人坐到窗台上。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期待她把婚纱抛到空中,光着身子出现并大喊“一场玩笑罢了!”,就像电影里那样。
然而这种场面并没发生。
她好像把全部心思都扑在那位菲利普·杜班身上,那个穿着燕尾服的幸福男人。“他是谁?”宾客们一边偷偷打量他一边打听。没人认识他。伊丽丝说他们在飞机上相识,那真是一见钟情。显然,这位菲利普·杜班是个美男子。只要看看女人们垂涎他的眼神就可以断定他是地球上最英俊的男人之一!他在妻子的众多朋友中鹤立鸡群,散漫中带着一丝倨傲。“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做生意……为什么这么快结婚?你觉得……”因为没人有确切的消息,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新郎的父母和儿子一样,也用有些不耐烦的傲慢神情看着周围的人群,让人还以为他们的儿子结的不是一门好亲事。宾客们失望地散开。伊丽丝不再是大家娱乐的话题,也不再让人浮想联翩。她成了极其平凡的普通人,这事发生在她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一些人从此不再见她。她被罢黜了,她的皇冠滚落在地。
伊丽丝宣称对此并不在意,就像不在意她人生的第一个奶嘴一样,她决定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她的丈夫。
菲利普·杜班是个稳打稳扎的人。他开了家国际律师事务所,和巴黎、米兰、纽约及伦敦的几位大律师都有业务往来。他个性古怪,只爱打棘手的官司。但他成功了,而且还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无法像他一样。他的座右铭很简练:“有志者,事竟成。”倒在大大的黑色真皮扶手椅上的他伸展胳膊,压压手指,看着对话者如是说道,好像这是条至理名言。
他最终影响了伊丽丝,后者在她字典中也画掉了疑惑、焦虑、犹豫这些词汇。伊丽丝变得坚定而充满信心。一个品学兼优的儿子,一个会赚钱养家的丈夫,一个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妻子。伊丽丝依然美丽、机灵、迷人,偶尔做一下全身和面部按摩、慢跑、打网球。她的确很闲,但“有些女人闲得无聊,有些女人则闲得充实。闲也是一门艺术。”她这样说道。显然她属于第二类女人,而且对那些闲得发慌的女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我多半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听着姐姐机关枪似的喋喋不休,约瑟芬这样想道。伊丽丝此刻正在谈她们的母亲。
每隔一周的周二,伊丽丝都要接待母亲大人晚餐,她们在那晚必须好好伺候长辈。这些家庭晚餐需要洋溢着幸福和欢笑。当然了,安托万每次都能成功找到借口缺席,以免和她的家人碰面。他受不了菲利普·杜班和他说话时的诸多讲解——“COB,就是证券交易所,安托万。”也受不了伊丽丝和他说话时的神情,那种神情让他觉得自己是粘在她浅口薄底皮鞋底上的一块被人嚼烂了的口香糖。“当她向我问好时,”他抱怨道,“我感觉她在用微笑隔离我,甚至想把我隔离到另一个空间!”伊丽丝的确一直看不起安托万。“告诉我你丈夫怎么样了?”是她最喜欢问的一句话,每次都让约瑟芬答不上来。“还是没着落。”“是吗……这么说问题还没解决!”伊丽丝叹了口气,接着补充道,“你想这问题能怎么解决,他就是个眼高手低的人!” 我姐姐最假惺惺了, 约瑟芬边暗自腹诽,边用耳朵和肩膀夹住听筒。当伊丽丝开始对谁表现出一丝同情或冲动时,她一定会去查家庭百科药典,因为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
“不舒服吗?你今天早上的声音有点怪……”伊丽丝问。
“我感冒了……”
“对了,我想说的是……明天晚上……和妈妈一起吃饭……你没忘记吧?”
“是明天晚上?”
她完全忘了这回事。
“不会吧,我亲爱的,你的心思跑到哪里去了?”
要是你知道…… 约瑟芬边想,边用目光搜寻纸巾来擤鼻涕。
“回到这个世纪来吧,别管你那些行吟诗人了!你太心不在焉了。和你丈夫一起来,或者他又找到什么开溜的借口了?”
约瑟芬苦笑一下。 就这么说吧, 她心想, 开溜也好,换换空气也好,蒸发了也好,化作烟云消散也好。总之,安托万正在变成会逃逸的气体。
“他不去……”
“也罢,那得编个新理由哄我们的母亲大人。你知道她不喜欢他缺席……”
“说实在的,伊丽丝,要知道我已经费尽心机!”
“你就是对他太好了!换作我,早把他扫地出门了。也罢……反正你就是这性子,改不了了,我可怜的小宝贝。”
现在是同情。 约瑟芬叹了口气。从小她就是“芬”,白色的丑小鸭,小知识分子,有点没心没肺,和图书馆里那些不会打扮、满脸痘痘的才女一样,只有在钻研深奥论文、复杂词句以及冗长的研究资料时才感到自在。那个门门考试成绩优异,却不会画眼线的女孩;那个下楼时扭伤脚踝,只因为边走边看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或是把烤面包机的插头插进水龙头里,只因一门心思在听法国文化台一档关于东京樱花节目的女孩;那个深夜挑灯、伏案苦读的女孩,而她的姐姐却外出玩乐、满脑子古灵精怪、把大家迷得神魂颠倒。 伊丽丝这样,伊丽丝那样,我都可以就此写一出歌剧了!
当约瑟芬考到古典文学教师资格证书后,母亲问她日后的打算。“我可怜的小宝贝,这能带给你什么呢?在巴黎郊区的中学里给学生们当活靶子?还是在一个垃圾箱盖子上被人非礼?”当她继续学业,完成博士论文,在专业杂志上发表文章后,她接受的依然只有质疑和非议:“《法国十一、十二世纪的经济飞跃和社会发展》,我可怜的宝贝,你想想谁会对此感兴趣呢?你还不如写一部关于狮心王理查或腓力二世的八卦传记,这才吸引眼球呢!还可以拍成电影或电视剧好回报我辛辛苦苦花钱供你读这么多年的书!”然后她像焦躁的蝮蛇一样用芯子发出咝咝声,末了耸肩叹道:“我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母亲大人总在问自己这问题。从约瑟芬刚学步起就开始了。她的丈夫,吕西安·普利索尼埃通常回她一句:“是鹳鸟 弄错了宝宝。”这句话根本不好笑,最终他也彻底地默不作声了。某个七月十三号晚上,他把手放在胸口,在去世前只来得及说一句:“现在离国庆日 放鞭炮还有点早。”约瑟芬和伊丽丝当时分别才十岁和十四岁。葬礼非常壮观,母亲大人庄重威严。她有条不紊地处理几乎所有的细枝末节:置于棺木上的白色长花束、莫扎特的送葬曲、每个家族成员的悼文。昂丽耶特·普利索尼埃拷贝了杰奎琳·肯尼迪的黑纱并要求女儿们在棺木放入墓穴前亲吻它。
约瑟芬也常常问自己,怎么能在这个自称是她母亲的女人肚子里待满九个月?
当她被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录用的那天——一百二十三位应聘者中只有三人入选!——她马上打电话向母亲和伊丽丝宣布这个好消息,她不得不再三重复直至喉咙说破,因为这两人谁都无法理解她的喜出望外!国家社会科学院?她在这科学的漫长苦役中能做什么?
她只得给自己找个解释:就是她们对自己根本不感兴趣。她心存这样的疑虑已经很久了,直到那天,她终于对此确信无疑。只有她和安托万结婚曾让她们高兴了一阵子。嫁人后,她终于变得可以理解了。她不再是那个笨拙的小天才,而是成了一个普通女人——有一颗芳心可以托付,有一个肚子可以传宗接代,有一套公寓可以装饰。
但很快母亲大人和伊丽丝就失望了:安托万永远不在做正经生意。他的头路分得太明显——毫无魅力;他的袜子太短——毫无品位;他的薪水不够高而且还来路不明——卖枪支弹药,真是声名狼藉!尤其,尤其他在妻子家人面前那么拘束,只要他们在场他就会出很多汗。还不是微微出汗,仅腋下晕出淡淡汗渍,而是大量的汗水浸透衬衫,让他不得不告退去将衣服弄干。这个很难不被注意到的缺陷,总让大家陷入尴尬的境地。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他和妻子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在猎人公司从没这样出过汗,从来没有。“可能因为你一直都生活在户外,”约瑟芬一边试图解释,一边把替换的衬衫递给他,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预备一件,“你不习惯坐在办公室里工作!”
约瑟芬突然对安托万产生了一丝怜悯,忘了曾经发誓不说出自己的事,她放松了警惕,向伊丽丝和盘托出。“我刚把他赶了出去!哦,伊丽丝,我今后可怎么过啊?”
“你把安托万扫地出门了?真的?”
“我再也受不了了。虽然他人很好,而且这阵子对他来说也的确不容易,但是……我再也受不了看着他整天无所事事了。我也许缺少勇气,但是……”
“就这些,你确定?你没向我隐瞒别的什么……”
伊丽丝压低了声音。现在她发出的是忏悔师的声音,以便从妹妹口中套取隐私。约瑟芬根本无法对伊丽丝有任何隐瞒。她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一举一动,最后总是缴械投降。更糟的是:她会主动说出自己的秘密。她感觉那是唯一可以吸引姐姐注意、让自己得到爱的方法。
“你不知道和一个失业的丈夫过日子是什么滋味……我在工作时,总感到良心不安。我得偷偷地工作,躲在马铃薯皮和锅碗瓢盆后面。”
她看着厨房的桌子,思忖是否该在女儿们放学前把它收拾干净,好在上面用午餐。她算了算账:这比在食堂吃便宜。
“我想一年后你就会习惯的。”
“你真坏!”
“抱歉,亲爱的。但你这次似乎铁了心了。你以前总是护着他……好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当然,我得继续工作,同时也得找点兼职……上几节法语课,教点语法、拼写什么的,我不知道,我……”
“这不难,如今的笨学生多的是!就从你外甥开始吧……亚历山大昨天从学校回来,听写成绩只得了半分 。半分!你可以想象他父亲的脸色……我以为他都要气晕了!”
约瑟芬忍不住笑了。优秀的菲利普·杜班,一个笨学生的父亲!
“在他们学校,老师一个错扣三分,分数扣得可快了!”
亚历山大是菲利普和伊丽丝的独生子,十岁,和佐薇同年。大人们总能看到他们躲在桌子下严肃而专注地讨论,或在远离家人聚会之地安静地一起堆建巨大模型。他们用眼神,或是用手语交流,这让伊丽丝心烦,她警告儿子这样日后会得视网膜脱落。当她气急败坏时,就骂他一定会变成笨蛋。“因为你女儿,我儿子要变成傻瓜了,还染上一身怪癖!”她指着佐薇控诉道。
“两个女儿都知道了?”
“还没有……”
“那……你准备怎么跟她们说……”
约瑟芬沉默不语,用指甲刮着富美家牌耐火板质地的桌子边沿,刮出一小团黑色小球后把它弹到厨房里。
伊丽丝继续说。她又改变了语气。现在她的声音温柔、体贴,让人既安心又放松,约瑟芬忍不住又想哭了。
“我在这里,亲爱的,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不会把你扔下不管的。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这可不是随便说说!”
约瑟芬憋住了没笑出声。 伊丽丝真有趣! 她们两个在伊丽丝结婚前经常一起疯笑。后来,她成了一位夫人,一位富有责任感的忙碌夫人。她和菲利普是怎样的一对夫妻啊?约瑟芬从没撞见过他们亲热,哪怕是交换一个温存的眼神或者一个吻。感觉他们一直都在表演。这时,有人敲门了,约瑟芬的思绪被打断。
“应该是女儿们……不说了……明晚一个字也别提,求你了。我不想让它成为唯一的话题!”
“知道了,明天见。别忘了:克里克和克洛克磕大克鲁克,大克鲁克以为自己在磕克里克和克洛克,笑一笑吧!”
约瑟芬挂了电话,擦擦手,取下围裙和头发上的铅笔,然后抓抓头发让它显得更蓬松,最后跑去开门。奥尔唐丝没和母亲打招呼就第一个冲进玄关,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爸爸在吗?我的作文得了十七分!而且还是在那个坏女人吕丰夫人的课上!”
“奥尔唐丝,礼貌一点!那可是你的作文老师。”
“那又怎样,她又凶又坏!”
小女孩没跑来吻一下母亲或咬一口面包,也没把书包和大衣扔在地上,而是摆好前者,将后者优雅地脱下,如同一位初入社交界的淑女把她的长大衣交给舞厅门口负责衣帽的侍者。
“你不吻一下妈妈吗?”约瑟芬问,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和央求。奥尔唐丝将粉嫩的脸颊伸向母亲,顺便撩起她红褐色的头发吹凉。
“天真热!爸爸一定会说这简直就是热带气候。”
“给我一个真正的吻,宝贝。”约瑟芬没有一点架子地央求道。
“妈妈,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这样黏着我。”
她碰了一下母亲绷紧的脸颊,很快又说:“午饭吃什么?”
她朝灶台走去,揭开锅盖,期待看到精心烹饪的小菜。奥尔唐丝虽然才十四岁,但已经有了女人的婀娜身姿。她衣着简洁,但衬衫袖子卷起,扣着的领子上别了个小饰品,束在细细腰肢上的一条宽腰带让她一身的学生装扮变得很时尚。红褐色的头发衬着白皙的肤色和大大的绿眼睛,眼神中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惊奇和一种难以觉察的傲慢,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若说有哪个词是为奥尔唐丝量身定做的,那无疑就是“距离感”。这种冷漠究竟遗传了谁?约瑟芬每次打量女儿时都暗自思忖。反正不是遗传我。在女儿身边,我是那么的蠢笨。
她简直就是带刺的铁丝网,吻过女儿后约瑟芬这样想。但她立刻责怪自己想得太多,于是又吻吻女儿,小女孩被她弄得心烦,挣脱了。
“炸薯条和荷包蛋,”奥尔唐丝噘起小嘴,“这很没营养,妈妈。难道没烤肉吗?”
“没有,我……亲爱的,我还没去……”
“我明白了。我们没钱,肉很贵!”
“是因为……”
约瑟芬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另一个小女孩跑进厨房,冲过来抱住她的腿。“妈妈!亲爱的妈妈!我在楼梯上碰到马克斯·巴尔蒂耶了,他邀请我去他家看《小飞侠彼得潘》,他爸爸给他买了DVD!我想今晚放学后去,正好明天不用交作业。答应我,妈妈,答应我吧。”
佐薇仰着一张充满信任和爱意的脸蛋看着母亲,后者忍不住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连声说:“答应你,答应你,我的小乖乖,我的小美人,我的小宝贝……”
“马克斯·巴尔蒂耶?”奥尔唐丝尖叫道,“你让她去他家?他和我同年,却和佐薇同班!留级了一次又一次,日后只配做肉铺伙计或水管工。”
“做肉铺伙计或水管工又不丢人,”约瑟芬反驳道,“如果他没读书天分的话……”
“我不希望他和我们混得太熟。我担心别人会知道。阔腿裤、铆钉皮带、长头发,他的名声真的很差。”
“哦,胆小鬼!哦,胆小鬼!”佐薇大喊,“要知道,他请的不是你,是我!我就是要去,妈妈!我,我才不在乎他做水管工呢。我觉得马克斯·巴尔蒂耶帅呆了。我们吃什么?我饿死了。”
“炸薯条和荷包蛋。”
“哦……妈妈,我可以把蛋黄戳破吗?我想用叉子把它捣碎,在上面挤一堆番茄酱……”
奥尔唐丝看着十岁的妹妹兴高采烈的样子,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佐薇还像个婴儿:圆嘟嘟的脸蛋,圆滚滚的胳膊,鼻子上散落着可爱的雀斑,还时不时露出两个小酒窝。她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喜欢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冲过去,扑到对方身上结结实实地“吧嗒”吻一下,然后依偎在对方身上,幸福地卷着一绺淡栗色的刘海。
“马克斯·巴尔蒂耶邀请你,是因为他想借机接近我。”奥尔唐丝一边说,一边用洁白的牙齿细细咬着一根薯条。
“哼,自大狂!你还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呢!他邀请的是我,可不是别人!喏,喏,喏!在楼梯上他甚至都没瞧你一眼!你少自作多情了!”
“天真有时近乎愚蠢。”奥尔唐丝打量下妹妹,回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妈妈,你说……”
“意思是你们两个都闭嘴,安静吃饭。”
“你不吃吗?”奥尔唐丝问。
“我不饿。”约瑟芬回答,和两个女儿一起坐在桌前。
“马克斯·巴尔蒂耶,就让他继续做梦吧,”奥尔唐丝说道,“他不会有任何机会的。我要找个像马龙·白兰度一样英俊、强壮、性感的男人。”
“马龙·白兰度是谁,妈妈?”
“一个很有名的美国演员,宝贝……”
“马龙·白兰度!他真帅,帅极了!他曾出演《欲望号街车》,爸爸带我看过……爸爸说它是电影史上的一部杰作!”
“噢!亲爱的妈妈,你的炸薯条真好吃。”
“对了,爸爸不在家?他去赴约了?”奥尔唐丝边问边擦了下嘴巴。
约瑟芬害怕的一刻到了。她看着大女儿询问的目光,又看看佐薇,小女儿正全神贯注地拿炸薯条去蘸拌了番茄酱的蛋黄。她还是得告诉她们。拖延或撒谎都无济于事,她们最终还是会知道实情。但她必须一个个分开讲。奥尔唐丝和父亲很亲,她觉得他非常“时髦”、很有“档次”,而他呢,也千方百计地讨她欢心。他从来不愿在女儿们面前提缺钱的事,也不愿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佐薇,而是心疼他的大女儿。这种无条件的疼爱是昔日辉煌留给他的唯一慰藉。每次他出差回来,奥尔唐丝总和他一起整理行李箱。她抚摩西装面料,夸赞衬衫质地,捋平领带后把它们一条条挂进衣橱。爸爸,你真帅!帅极了!他享受着她的孺慕和赞美,把她拥在怀中,偷偷塞给她一个特意给她准备的小礼物,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约瑟芬恰巧撞见过几次他们的秘密约会,但父女二人依然乐此不疲。他们是一伙的,而她被排除在外。她感觉在家里,人分两等:主人是安托万和奥尔唐丝,仆人是佐薇和她。
她已经没有退路。奥尔唐丝的目光逼人、冰冷,她在等待母亲的回答。
“他走了……”
“几点回来?”
“他不回来了……总之,不会回这里了。”
佐薇已经抬起了头,约瑟芬从她眼里读到了疑惑,她努力想理解母亲的话却做不到。
“他走了……永远走了?”佐薇问,惊讶得张圆嘴巴。
“恐怕是这样。”
“他不再是我爸爸了?”
“怎么会……当然还是!但他以后不和我们一起住了。”
约瑟芬之前很害怕,非常地害怕。她原本可以确切地指出自己在害怕什么,量出精神重负的长度、厚度和直径。它长久压在她的神经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原本希望可以在女儿们的怀里得到安慰。她原本希望可以三个人抱在一起,编出一句像大克洛克和大克里克这样美妙的句子。她原本有那么多的希望,希望时光倒流,可以重奏幸福乐章:他们的第一个宝宝,再次怀孕,第二个宝宝,四个人开始一起旅行,第一道裂痕,第一回妥协,第一次沉默——意味深长的沉默,从此两人的话少了,开始装样。当发条崩断,她当初嫁的那个迷人小伙变成托尼奥·柯岱斯——那个疲惫、易怒、失业的丈夫时,她当然希望时光停住、倒流、倒流……
佐薇哭了起来。涨得通红的小脸扭曲地皱起来,泪如泉涌。约瑟芬俯过身把她抱在怀里。她把自己的脸埋进小女儿柔软的鬈发。她绝不能哭,必须顽强不屈、坚定不移。她得在女儿们面前表现出不害怕,且可以保护她们的样子。她开始平静地说话,向她们重复所有心理书刊中建议父母在离异时对孩子们说的话。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爸爸妈妈都爱奥尔唐丝和佐薇,但爸爸妈妈无法继续一起生活,所以就分开了。但爸爸永远都爱奥尔唐丝和佐薇,他永远都是你们的爸爸,永远。她感觉她说的不是自己和丈夫,而是某些不相干的人。
“依我看,他走不了多远,”奥尔唐丝低声嘟囔一句,“真可悲!他一定是昏了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她叹口气,放下正准备拿起来咬的薯条,然后她看看母亲,补了一句:
“我可怜的妈妈,你打算怎么办?”
约瑟芬感觉自己很可怜,但大女儿的体恤又让她舒了一口气。她原本希望奥尔唐丝继续数落托尼奥并且安慰自己,但她很快回过神:应该是她把女儿搂在怀中。她朝奥尔唐丝伸出一只手臂,后者越过桌子摸了摸她的手。
“我可怜的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奥尔唐丝叹息道。
“你们没吵架吧?”佐薇问,眼中满是惶恐。
“没有,亲爱的,这是我们两个清醒冷静的大人共同做出的决定。爸爸很难过,因为爸爸爱你们,很爱很爱。这不是他的错,要知道……总有一天,当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人生并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有时候,不是你决定生活,而是你忍受生活。这阵子爸爸一直受挫,他更希望能离开一下换换空气,不让他的坏情绪影响我们。当他找到工作,就会和你们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他会回来的,对吧,妈妈,他会回来的?”
“别说傻话了,佐薇,”奥尔唐丝打断她,“爸爸走了,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问我的看法,那就是他不会再回来了。至于我,我想不通……那些什么都不是,全是屁话!”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充满厌恶,约瑟芬明白了大女儿是知情的。她知道父亲的外遇。她可能比母亲更早知道此事。她可能想和母亲谈谈这件事,但碍着佐薇,她犹豫了。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现在真的变成穷光蛋了……我希望他会给我们一点钱。他必须得给,不是吗?”
“听我说,奥尔唐丝……我们没谈过这个。”
她顿了一下,意识到佐薇不该听到后面的话。
“你该去擤擤鼻涕,我的亲亲宝贝,顺便用水拍拍眼睛。”她边建议佐薇,边抬起小女儿靠在她膝盖上的脑袋,把她推出厨房。
佐薇抽噎着,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约瑟芬问奥尔唐丝。
“知道什么?”
“知道……那个女人。”
“可是……妈妈,整个街区的人都知道了!我都为你感到难为情!我不明白你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知道,但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
这不是真的。她是昨晚才从住同楼层的邻居雪莉嘴里听到的,雪莉的论调和大女儿的一模一样:“说真的,约瑟芬,睁开眼看看吧,见鬼!都被戴上绿帽子了你还浑然不知!醒醒吧!要知道面包店的老板娘卖给你长棍面包时都在偷笑!”
“谁告诉你的?”约瑟芬又问。
奥尔唐丝看她的眼神让她浑身发凉。那是一种知情的女人看不知情的女人的眼神,一种世事洞明的贵妇人看小傻妞的眼光,冰冷又轻蔑。
“我可怜的妈妈,睁开眼睛吧。看看你穿成什么样子?梳的什么发型?你完全就是自暴自弃。他看上别的女人根本不足为奇!你早该离开中世纪,回我们这个时代来生活。”
和她父亲一样的论调,同样带着嘲讽的傲慢,同样的言辞。
约瑟芬闭上眼,双手捂住耳朵,声音抬高了八度。
“奥尔唐丝!我禁止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如果说我们最近日子还算过得去,那全是我的功劳,十二世纪的功劳!不管你乐不乐意。不准这样看待我。我是你母亲,永远别忘了,我是你的母亲!你应该……你不应……你要尊重我。”
她结结巴巴的样子有些可笑。一种新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管教不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威严,完全控制不了局面。
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看到奥尔唐丝正惊讶地盯着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似的,而她从女儿震惊的眼神中并没看到任何能让自己有些许安慰的东西。她为自己的情绪失控感到惭愧。 我不该把一切都混为一谈, 她心想, 现在我该为她们树立榜样,她们就只剩下我这个人生坐标了。
“我很抱歉,亲爱的。”
“没关系,妈妈,没关系。你累了,神经绷得太紧了。你去躺一会儿吧,之后就会好的……”
“谢谢,亲爱的,谢谢……我去看看佐薇在干什么。”
午饭吃完,女儿们又回学校去了。约瑟芬敲了邻居雪莉家的门。她已经忍受不了独自一人待在屋里。
雪莉的儿子加里给她开了门。他比奥尔唐丝大一岁,和她同班,但奥尔唐丝不愿意放学后和他一起回家,理由是他很邋遢。就算生病她宁可缺课也不用他帮忙,省得欠他人情。
“你不去上学吗?奥尔唐丝已经走了。”
“我们没有选修同样的课程,我每周一下午两点半就放学了……想不想看我的新发明?你瞧。”
他展示给她看的是用线吊着的两根丹碧丝牌卫生棉条,棉条在不停转动,线却不会缠在一起。这很奇怪,每当一根卫生棉条靠近另一根,近到上方的白色小棉线即将缠在一起时,就会停止靠近并开始转动:棉条先是小圈小圈地转,然后圈子越绕越大,所有这些运动都无须加里动一根手指头。约瑟芬看呆了。
“我发明了使用无污染能源的永动机。”
“这让我想到空竹。”约瑟芬没话找话,“你妈妈在吗?”
“在厨房。她正收拾……”
“你不帮帮她?”
“她不需要我,她宁可我搞点发明。”
“祝你好运,加里!”
“你甚至都没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他神情有些失落,转动着的两根棉条像两个问号。
“硬要别人夸奖可就不酷了。”雪莉从厨房抛来一句。
她的腰上系了一条大围裙,正把盘子里吃剩的饭菜拨到垃圾箱里,然后放到开得大大的水龙头下冲。几个大生铁锅还在灶台的火上炖着,从散发出的香味可以判断,一个是芥末兔肉,一个是蔬菜汤。雪莉是个新鲜天然食品绝对拥护者。她不吃任何罐头和冷冻食品,贴在酸奶上的所有标签都会认真阅读,每周只允许加里吃一次化学合成食品。用她的话说,是为了让他对现代食品的危害逐渐产生免疫力。衣服一律用马赛香皂手洗,平摊在大毛巾上晒干。她很少看电视,每天下午听BBC——在她看来,那是唯一值得一听的电台。这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人拥有一头短而厚的金发,棕褐色的大眼睛和被太阳晒黑的婴儿般的肌肤。从背后看人们常会误以为她是个男的而毫不客气地推她,但从正面看,人们则会恭敬地退到一边让她先走。
她总笑着说自己是半男半女, 我可以在地铁里把侵犯我的人揍个半死,然后转眼间再把他们救活! 雪莉是柔道黑带高手。
她是苏格兰人,当初来法国是为了就读酒店管理学校,之后就再没离开。法兰西的魅力!她在库尔贝瓦的音乐学院教点声乐课,给急于成功的管理人士上私人英语课,做美味的糕点卖给讷伊地区的一家餐厅。这家餐厅每周会向她预订十几个蛋糕,每个十五欧元,有时还会订更多。在她家,可以闻到各种香味:正炖熟的蔬菜,正发酵的面团,正融化的巧克力,正结晶的焦糖,正爆黄的洋葱和正烤熟的肥嫩小母鸡。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加里,从来不谈及孩子的父亲,如果人们含蓄地提到,她就随口敷衍几句对所有男人和对那位特定男士的看法。
“雪莉,你知道你儿子在玩什么吗?”
“不知道……”
“在玩两根丹碧丝卫生棉条!”
“是吗……他没把它们放进嘴里吧?”
“没有。”
“那就好!至少哪天要是有女孩把这种东西放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就不会退缩了。”
“雪莉!”
“约瑟芬,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十五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如果你什么都告诉他、什么都让他看、什么都解释给他听的话,日后就不会有任何诗意和浪漫了。”
“诗意?狗屁!那玩意儿是人们编来骗你的。你见过诗意浪漫的男女关系?我只见过欺骗和伤害。”
“雪莉,你太铁石心肠了!”
“约瑟芬,你总是满脑子幻想,这样太危险了……对了,你现在怎么样?”
“我感觉从今早开始,一切都在飞快地发生。安托万走了。说到底,是我把他赶走的……我同我姐姐说了,也同两个女儿说了!我的上帝!雪莉,我想我干了件大蠢事。”
她双手在手臂上抚了抚,像是为了取暖,尽管五月的天暖洋洋的。雪莉递给她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你又不是二十一世纪第一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多的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可以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开始的确很难,但之后,一个人的日子你再也舍不得放弃了。女人一旦受够了男人,就会把他扫地出门,就像动物界中的雌性一样。那是种真正的快乐!有时候我会想在自己的厨房里弄个烛光晚餐,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就我自己……”
“我还没达到这种境界……”
“我看也是。好吧,说来听听……反正这事迟早都得发生!加里,马上就到上学的时间了,你刷过牙了吗……大家都知道,就你被蒙在鼓里。真不可思议!”
“奥尔唐丝也这样说我……你能想象吗?连我十四岁的女儿都知道,而我却一无所知!大家肯定都觉得我是个傻瓜,而且还是个戴绿帽子的傻瓜。但我告诉你,现在我对这些根本无所谓,甚至问自己是不是宁可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怪我告诉了你真相?”
约瑟芬看着女友纯净温柔的脸庞、有点短翘的鼻子上细细的雀斑、蜜糖色中透着绿色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永远不会怪你。你没存一点坏心。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而那个女孩,米莱娜,也不是她的错!而他,如果当初没丢工作,他甚至根本不会看她一眼。正……正因为他失去了工作,就好比人到中年却被丢在路边,这太不人道了!”
“芬,别说了。你正在动摇。很快,这就要变成是你的错了!”
“不管怎么说,是我把他赶走的。我真后悔,雪莉。我应该多去理解他,多包容他一点……”
“芬,别把所有事混为一谈。既然这件事今天发生了,就说明它迟早都得发生……与其等到你忍无可忍时分手,还不如早点一刀两断!好了,振作一点……打起精神来!”
约瑟芬点点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看看这个傻女人:她怕得要死,就因为一个男人刚刚离开了她!好了,一小杯咖啡,一大块巧克力。等着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不相信,雪莉。我很害怕!我们日后该怎么办?我从没一个人生活过。从来没有!我肯定不行。另外还有女儿们,我得一个人带,她们的父亲再不会帮我了……而我一点威信也没有。”
雪莉停了一下,走到女友身边,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
“芬,告诉我你到底怕什么?当人害怕的时候,必须正视自己的恐惧,给它一个名字,把它说出来。否则,这种恐惧就会压垮你,像恶浪一样把你卷走……”
“不,现在不行!别逼我……我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说出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害怕……”
“你不是说要招待我喝咖啡吃巧克力吗?”
雪莉笑了,头朝咖啡壶的方向扭去。
“好吧……但我不会让你就这样蒙混过关。”
“雪莉,你究竟有多高?”
“一米七九,不要转移话题……你想喝阿拉比卡咖啡还是莫桑比克咖啡?”
“随便,我无所谓。”
雪莉拿出一包咖啡豆,倒入木质咖啡磨。她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把咖啡磨夹在纤长的双腿间,一边均匀地磨咖啡,一边盯着女友不放。她常说磨咖啡豆和磨自己的心思是一回事。“我觉得你这样坐着真美,围着围裙……”
“我不会被你夸晕的。”
“我觉得自己很丑。”
“这还不至于让你害怕吧?”
“谁教你待人这么直接的,你母亲?”
“是生活……这样可以节约时间。但你还在兜圈子……你一直都在回避问题。”
这时,约瑟芬抬眼看向雪莉,终于开始倾诉,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她双手紧夹在两腿间,反复说着同样的话。“我怕,什么都怕,我是个十足的胆小鬼……我想马上去死,这样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烦了。”
雪莉凝视着她,一直用目光鼓励她: 继续,说下去,再说得具体点。
“我怕自己撑不起这个家,我怕被房东赶出来,全家人流落街头,我怕丧失爱的能力,我怕失去工作,我怕不再有任何想法,我怕变老,我怕发胖,我怕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我怕自己再也不会欢笑,我怕得乳腺癌,我怕明天……”
继续,继续, 雪莉用目光向她示意,同时手也没闲着,继续磨她的咖啡豆。 把脓肿戳破,告诉我你最大的恐惧……让你不知所措,阻碍你成长、脱胎换骨的恐惧。你对中世纪的教堂、领主和城堡、农奴和商人、贵妇人和千金小姐、神职人员和教士、女巫和绞刑架了如指掌,讲起中世纪来绘声绘色,有时连我都想回到那个年代……我在你身上感到一种缺失,一个伤口,一种恐慌,让你无法行走、不堪重负。我已经观察你七年了,自从我们住同一楼层,他不在家时你来我这里喝咖啡聊天……
“说吧,把心里话都倒出来吧。”雪莉柔声说道。
“我觉得自己很丑,很丑很丑。我对自己说再没哪个男人会爱上我了。我臃肿肥胖,不懂穿衣,不会弄头发……我会越变越老。”
“这对每个人都一样。”
“不,我老得比别人快两倍。因为,你瞧,我已不再努力,破罐子破摔了。我自己很清楚……”
“谁把这些灰暗的想法放进你脑袋里的?他吗,在离开前?”
约瑟芬摇摇头,抽泣着。
“不用别人说,我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还有什么?世界上什么最让你害怕?什么最让你无法面对?”
约瑟芬抬头看向雪莉,目光疑惑。
“你不知道?”
约瑟芬摇摇头。雪莉盯着她的眼睛良久,叹口气说:“只有当你认清这种恐惧实质,这个所有其他恐惧的根源时,你才会无所畏惧,成为真正的自己。”
“雪莉,你说话的方式像个布道者……”
“或者女巫。在中世纪人们会把我烧死的!”
的确,这是一个古怪的场面:厨房里,两个女人坐在冒着烟、锅盖噗噗响的锅子中间,一个腰上系着大围裙,挺直腰板,长腿间紧夹着个咖啡磨,另一个哭丧着脸,面颊涨得通红,越说身子蜷缩得越紧……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什么,最后她崩溃了,趴在桌上哭起来。前者痛心地看着她,片刻后,她伸出一只手,摸摸对方的头,好像在安慰一个婴儿。
“今晚你做什么?”贝兰杰·克拉维尔边把面包从盘子旁推开,边向伊丽丝·杜班问道,“要是你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看马克的开幕式。”
“我得待在家里和家人共进晚餐。马克的展览开幕式是今晚?我还以为是下周……”
她们先前便约好在这家时尚餐馆见面,这是每周的惯例。与其说是为了聊天,不如说是为了看看眼前上演的各种八卦:政客们交头接耳;某个小明星搔首弄姿以吸引男导演的注意;两三个骨架纤瘦的模特走过来,扁平的胯碰到桌子;一个餐馆常客独坐在桌边,像头伏在沼泽地里的鳄鱼,窥伺着即将到嘴的猎物。
贝兰杰重新拿起那块面包,不耐烦地用食指轻轻抠空里面的面包芯。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好戏。每道投向我的目光都带着探究,试图弄懂这个傻瓜的情绪。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他们那副德行。太他妈有教养了!我可以在他们眼中读到‘莫尔斯密码’:小克拉维尔,她怎么样了?被人甩了不会伤心过度吧?准备割腕?马克将挽着他的新女友招摇过市……而我则因为羞愤、失恋和嫉妒气得一病不起。”
“我以前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多情。”贝兰杰耸耸肩。不管她怎么嘴硬,和马克分手本身就够痛苦了,她不想再雪上加霜,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料。
“你知道,我了解他们。他们肯定等着看我出丑!我肯定会沦为笑柄……”
“只要你一脸无所谓,他们就会放过你的。反正你很会装,我亲爱的。这对你来说毫不费劲!”
“你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我没有把你的自恋和恋爱混为一谈。你只是气不过,并不是真的伤心……”
贝兰杰用右手食指把面包芯狠狠碾平,随即搓成细长蛇状,“蛇”在白色的桌布上扭动着逐渐变黑。蓦地,她抬起头,如同垂死的母兽般哀怨地瞥向女友,而伊丽丝正好低头去摸皮包里响起的手机。
贝兰杰正在犹豫是该哭自己的命运还是该反击时,伊丽丝放下已经不响的手机,朝女友投去揶揄的一瞥。于是贝兰杰选择反击。这顿午餐前,她原本发誓什么都不说,绝不把已传遍巴黎的流言告诉伊丽丝,然而就在刚才,伊丽丝那么傲慢、轻蔑地伤害了她,所以她决定出击。一报还一报!这念头一旦兴起便按压不住。 更何况,说到底,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 她还是从我口中得知的好,全巴黎都知道了,只有她还被蒙在鼓里。
伊丽丝伤她的心可不止一两次了,而且还越来越频繁。贝兰杰再受不了伊丽丝漫不经心地对她说教,就像大人教训一个蠢学生那样。她失去了情人,是的;和丈夫过腻了,的确;四个孩子让她心烦,也是;爱嚼舌根喜欢八卦,没错;但她可不能由着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而一声不吭。不过,她决定在射出第一支箭前先缓一缓。她把手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开口笑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可不厚道。”
“虽然不厚道,但说到点子上了,不是吗?你喜欢我虚情假意,编些话来骗你?说我也为你抱屈?”
她以平淡慵懒的口吻说道。贝兰杰则以甜腻的声音反击:“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个英俊、聪明、富有的老公!如果雅克像菲利普那样,我肯定不会有半点移情别恋的念头。我会忠于他、对他好、把自己打扮得光鲜靓丽……会心平气和!”
“心平气和可激不起欲望。要知道,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和丈夫可以心平气和,和情人却要激情燃烧……”
“难不成……你还有个情人?”
伊丽丝的回答让贝兰杰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的问题既唐突又直白。伊丽丝注视着女友,略感意外。贝兰杰平时说话可艺术多了。她一时没回过神,靠在椅背上不假思索地答道:“为什么不呢?”
贝兰杰顿了一秒,然后直起身朝伊丽丝凑过去。她眯起眼睛,只留下两道充满好奇的缝。她的嘴唇微微外翻,正等着品尝美味的八卦。伊丽丝看着她,注意到女友左边的嘴角似乎翻得更厉害了。当女人评判另一个女人的外表时总是格外无情,哪怕那个女人是她的朋友。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总能在对方身上看到不尽如人意的缺陷。伊丽丝一直认为这种挑剔的眼光是维系女性友谊最坚固的钢筋水泥:她几岁?比自己小还是大?小几岁,大几岁?这些隐秘的估算在几口饭菜、几句闲谈间迅速完成,或是沾沾自喜,或是相反,但不管怎样,都将因此建起双方的默契和融洽。
“你做过丰唇术了?”
“没有……别打岔,快告诉我……告诉我……”
贝兰杰急不可耐,她请求着,几近央求。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像在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有事应该第一个告诉我。这种急切让伊丽丝产生了一丝反感,她尝试通过谈其他的事来掩饰。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女友朝一边凸起的唇弓上。
“那你这里怎么鼓出来了?”
她指着贝兰杰左边的嘴角,点了点微微凸起的部位。贝兰杰有些不快,摇摇头,想摆脱女友的追问。
“我发誓,你这里看起来很奇怪。这里,左边,你的嘴唇有点鼓出来。还是说,好奇让你的嘴唇变了形……你真是无聊透顶,再小的八卦都能被你品出大餐的味道。”
“别那么恶毒!”
“你放心,这一点我永远比不上你。”
贝兰杰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入口的门,原本急切的神情放松下来。餐厅里人很多,但没一张熟人的面孔。她一向十分热衷于通过某个发型或侧影猜出熟人的名字,但这一天,没有任何熟人的名字可以让她八卦。 到底是我还是这个地方过时了? 她边想边抓着椅子扶手,椅背硌得她难受。
“我非常理解你需要……陪伴。你结婚那么久了……再多的激情也抵不过每天在浴室里肘碰肘刷牙……”
“那你就错了,我们的胳膊肘还是经常交缠在一起的。”
贝兰杰耸耸肩。
“不可能……都结婚这么多年了。”
她心想,至少在我刚听说的事情发生之后绝不可能!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用让伊丽丝吃惊的低哑嗓音开口道:“你知道全巴黎私底下都怎么议论你丈夫吗?”
“我可不信那些。”
“其实我也不信。说得太离谱了!”
贝兰杰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她这样做一来是想吊吊女友的胃口。二来,归根结底是为了再次享受这份甜美——这是她亲手滴进女友心里的毒药。伊丽丝在她面前镇定自若。她涂了红指甲油的纤长手指拨弄着桌布上的一个褶子,这是唯一显现她不耐烦的动作。贝兰杰原本期待伊丽丝对此追根究底,但她想起来这根本不是她女友的一贯作风。伊丽丝厉害就厉害在从来都不动声色,似乎没有任何事能触及她的痛处。
“人们说……你想知道吗?”
“如果你乐意讲的话。”
贝兰杰的眼中有一丝强行忍住但即将爆发的快乐光芒。 问题肯定很严重, 伊丽丝心想, 若只是微不足道的传闻,贝兰杰绝不会是这副表情。还自称是我朋友呢!她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菲利普编派到谁的床上去?菲利普是一个让所有女人都觊觎的男人:英俊、优秀、富有。用贝兰杰的话说就是3B 男。其实还有一个B :令人厌烦, 伊丽丝一边玩餐刀,一边在心里加了一句: 但这得跟他一起生活过才会知道。 而她是唯一一个和这个令人垂涎的男人共同生活的女人。古怪的是,她们之间的友谊就表现在对自己喜欢的人毫不手软,一旦找到对方的痛处就把致命的桩打下去。
她们认识很久了。两个互相挑刺却又无法分开的女人残酷地亲密着。真是让人又恨又爱的友谊:彼此都在权衡估量,时刻准备咬对方一口或给对方包扎伤口。这得视情绪或看危险的严重程度而定。因为,伊丽丝心想,要真有什么重大的不幸落在我身上,贝兰杰还是会站在我这边的。尽管竞争时她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但如果其中一个要倒了,她们又是同盟。
“你真想知道?”
“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伊丽丝带着一丝嘲讽说道。
“哦,你知道,这肯定是谣言……”
“快说,不然我都要忘记我们在谈论谁了,那可就没意思了。”
贝兰杰越是磨蹭着不说,伊丽丝就越不自在,因为说话人的小心翼翼,无疑预示着这个消息分量很重。否则贝兰杰早就毫不迟疑地说出来了,还会顺带嘲笑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言。但是此刻她还在犹豫。
“有人说菲利普有外遇了……还挺上心的……也很特殊。是今早阿涅丝告诉我的。”
“那个长舌妇!你现在还见她?”
“她有时会给我打电话……”
其实她们每天早上都通电话。
“我们都知道……她的话一向水分很多。”
“若说有谁消息灵通,倒还真非她莫属。”
“能告诉我菲利普正和谁瞎胡闹吗?”
“问题是玩出火了……”
“他玩真格的?”
贝兰杰的脸皱了起来,愁眉苦脸的样子活像一只不快活的小京巴狗。
“这么严重?”
贝兰杰点点头。
“你是因为这个才好心提醒我……”
“不管怎么说,我想你迟早都会知道的,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伊丽丝两臂抱胸,等着下文。
“买单。”她对经过她们桌边的服务生说道。
这顿她请,高高在上又慷慨大方。她喜欢安德烈·谢尼埃走上断头台时朗诵被捕时正阅读的那页书的冰冷优雅。
她付了钱,继续等着。
贝兰杰在尴尬中坐立不安。她真想收回刚才说的话。她暗自埋怨不该多嘴。尽管逞了一时之快,但造成的伤害将延续良久。只是她身不由己:她必须吐出毒液,她习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有时候,她发誓要憋着:管住自己的舌头,不去说别人的坏话。她甚至可以把自己憋住不说的时间掐表记下来,就像那些憋气潜水员。然而她无法憋很久。
“哦,伊丽丝,我很抱歉……我本不该……都怪我不好。”
“你不认为现在后悔有点晚了?”伊丽丝冷冰冰地答道,同时看了眼手表,“抱歉,但如果你再这样和我兜圈子,我就不奉陪了。”
“好吧……是这样的,有人说他和一个……一个……”
贝兰杰注视着她,一脸歉意。
“一个……一个……”
“贝兰杰,别结结巴巴了!一个什么?”
“一个和他一起工作的年轻男律师出去约会……”贝兰杰飞快地说完。
一阵沉默后,伊丽丝打量着贝兰杰。“这倒新鲜了,”她竭力保持着镇定的嗓音,“我还真没想到……谢谢,幸亏有你,我总算显得不那么傻了。”
她起身抓起包,戴上精致的粉色棉线手套,细心地套好每根手指,好像每根手指的间隙都对应了思想的一个阶段。蓦地,她想起当初送手套的那个人,于是脱下手套摆在贝兰杰面前的桌上。
然后离开。
她既没忘记停车道的名字也没忘记车位的号码,随后钻进车子,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良好的教养让她坐姿挺直,一贯的骄傲让她身体绷紧。她无法动弹,如遭雷击,尽管尚未感到痛苦,但已意识到它迫在眉睫。她并不难受,只是茫然,仿佛有个炸弹在体内爆炸,她被撕成了碎片。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分钟,拒绝思考,封闭感知。她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十分钟后,她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鼻子在翕动,嘴唇在颤抖,两颗大大的泪珠正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拭干眼泪,吸吸鼻子,发动了车子。
马塞尔·戈罗贝兹在床上伸长手臂,想把情妇的身体揽过来,后者使劲一扭腰,躲开了,刻意拿背对着他。
“好了,小甜心,别赌气了。你知道我受不了的。”
“我在和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你竟然没在听。”
“在听……当然在听……好了,来吧……我保证好好听你说。”
若西亚娜·朗贝尔缓和下来,裹着粉紫相间蕾丝睡衣的身子靠在情人壮硕的身体上。他的啤酒肚堆在腰间,红棕色的胸毛,谢顶的脑袋上顶着一圈金褐色的头发。马塞尔已经不年轻了,但他那机灵、活络、犀利的蓝眼睛让他看起来年轻许多。“你的眼睛只有二十岁。”若西亚娜在情人的耳边喃喃说道。
“挪过去点,你把整张床都霸占了。你又胖了,到处都是肥肉!”她边说边掐他的腰。
“最近的应酬太多了。生意不好做,我得说服客户,而说服客户就得麻醉他们的戒心,让他们大吃大喝,然后还是……大吃大喝!”
“好!我去给你倒杯酒,然后你再听我说。”
“别去,小甜心!好了……我听你说。说吧!”
“那好,是这样……”
她先前恰好把床单拉到乳房下方,马塞尔很难把目光从她白皙、隐隐泛着青紫色血管的丰满乳房上移开,他刚才还在贪婪地吮吸它们呢。
“应该提拔夏瓦尔,对他委以重任。”
“布鲁诺·夏瓦尔?”
“对。”
“为什么?你爱上他了?”
若西亚娜·朗贝尔咯咯地笑了,她那略带沙哑的低笑让马塞尔非常迷恋,在笑声中她的下巴消失在脖子上三圈如英国肉冻般颤抖的肥肉里。
“哦!我爱死你的脖子了……”马塞尔·戈罗贝兹大喊一声,把鼻子埋在情妇脖子上一圈松弛的肉里,“你知道吸血鬼会对刚被他吸过血的女人说什么吗?”
“不知道。”若西亚娜回答。她一心想继续自己的思路,受不了他老是打断自己。
“非常感谢。”
“非常感谢什么?”
“感谢美丽的脖子……”
“啊,真有趣!真是太有趣了!文字游戏结束了?瞎掰完了?我可以说话了?”
马塞尔·戈罗贝兹有点窘。
“我不再打岔了,小甜心。”
“刚才我跟你说……”
而她的情人又一次沉迷于她肉嘟嘟身体的某段曲线里了。
“马塞尔,如果你再这样,我就罢工了。我会四十个白天四十个夜晚都不许你碰我!这次,我说到做到。”
上次为了打破禁令,他送给她一条由三十一颗南方深海养殖珍珠穿成的项链,并搭配一个镶满闪亮碎钻的铂金搭扣。“要有证书,”若西亚娜这样要求,“只有满足这个条件我才会缴械,让你胖胖的爪子放在我身上!”
马塞尔·戈罗贝兹迷恋若西亚娜·朗贝尔的身体。
马塞尔·戈罗贝兹迷恋若西亚娜·朗贝尔的头脑。
马塞尔·戈罗贝兹迷恋若西亚娜·朗贝尔乡下人的务实。
因此他同意听她说话。
“要重用夏瓦尔,否则他会跳槽到你竞争对手那里。”
“哪里还有什么竞争对手,我把他们都干掉了!”
“别傻了,马塞尔。没错,你把他们打蒙了,但有朝一日他们会醒过来再把你打蒙。尤其是当有夏瓦尔助他们一臂之力时……好了……正经点!好好听我说!”
她现在完全坐起来,上半身围着粉色的床单,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她不光在谈生意时很认真,做爱时也很专注。这是个从不敷衍的女人。
“理由很简单。夏瓦尔是财务、营销一肩挑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想看到哪天你和这样一个多面手处在竞争的位置:他既有销售人士的灵活又有会计师的严谨。前者可以挣到顾客的钞票,后者可以让获得的利益最大化。而大多数人只具备两者之一……”
马塞尔·戈罗贝兹支着一只手臂,也坐起身,专注地听他情妇说话。
“商人善于推销产品,但很少精通交易中财务方面的门道:支付方式、到期票据、运费、优惠。就说你吧,如果当时没有我,你肯定周转不过来……”
“你很清楚没有你我可活不了,小甜心。”
“你也就是说说罢了,我倒希望能多点实在的证明。”
“谁让我是个非常糟糕的会计呢。”
若西亚娜笑笑,没理会他的打岔,继续她的分析。
“然而,正是这些细节,这些财务上的门道造成了利润是三位数、两位数还是一位数的差别!”
马塞尔·戈罗贝兹现在光着上身坐着,头靠在床头的铜栏杆上,他凝神倾听情妇的分析。
“小甜心,也就是说在夏瓦尔还没明白这一切、在他还没跟我对着干之前……”
“重用他!”
“把他摆在什么位置上呢?”
“公司经理,让他为公司盈利。与此同时,我们来拓展其他业务……而现在,你根本没时间规划未来。你不再主动出击,只是在被动防守。而你的能力却在于把握时代风向,捕捉时尚气息,预见人们的需求……我们聘用夏瓦尔后,就可以把眼下棘手的事务都让他打理,我们则在明天的潮流上乘风破浪!不错吧?”
马塞尔·戈罗贝兹竖起耳朵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在谈到公司时说“我们”,而且还一连用了好几次。他往边上挪了挪,打量着她:她条理分明地陈述自己的想法,神情专注,眉间拧成深V,金色的眉毛紧皱着。他暗自评价这女人: 这是个理想的情妇,对任何性爱游戏都勇于尝试;工作上也很能干,从刚过去的几分钟来看,甚至还野心勃勃。这与我那扭扭捏捏的妻子真是天壤之别,要知道我即使搂着她的脖子,她依旧不情不愿。 而若西亚娜就很爽快,腰肢来得凶猛,舌头来得凶猛,乳房也来得凶猛。她把他送入天堂,让他高潮迭起。她舔他、抚摸他,用有力的大腿紧紧夹着他,当最后的痉挛在他唇边消失,她温柔地拥他入怀,安抚他,用一通关于公司运作的精辟分析让他恢复活力,然后再次把他送至天堂。 多好的女人啊! 他心想。 多好的情妇啊!慷慨给予,贪婪索取。做爱时柔情似水,工作时斩钉截铁。白皙、温润、丰腴,柔若无骨!
若西亚娜已经为他工作了十五年,做他的秘书后不久就上了他的床。她刚进公司时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忧郁小女人,在他的关照下,她开始走运。她拥有的唯一文凭是一所教她打字和拼写的蹩脚学校的证书——而且……字还写得不好看——以及一份混乱的履历,很明显她之前在哪儿都干不长。然而马塞尔决定信任她。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女人身上的某种狡黠和固执讨他喜欢。浑身是刺看似不好惹的她有可能成为盟友,也可能变成可怕的对手。硬币落地,是正面还是反面?马塞尔心想。他喜欢赌,于是聘用了她。他们来自同一个阶层。生活磨炼了她,面对耳光和那些贴在她身上乱摸乱捏的粗野男人,她无权自卫。马塞尔看到她后很快明白她和自己一样,一心想早点摆脱过去生活的泥潭。“我的薪水少得要掉眼泪,你得让它笑一笑。”工作九个月后她对他说。他答应了,甚至做得更多:他把她调教成一个狡猾精明的美人,既肉感又聪慧。慢慢地,她排挤了他的其他所有情妇,那些曾给他无趣的夫妻生活带来过安慰的女人。他对此并不后悔,和若西亚娜在一起他从没无聊过。让他后悔的是当初娶了昂丽耶特——那根古板的“牙签”。床上不解风情,花起钱来倒是痛快,她欢喜地汲取他的钱财却从没给过他任何东西,既没给他她的人,也没给他她的心。 我当初娶她真是蠢!原以为可以借此抬高身价。你真把她当电梯啊,她可从没离开过底楼!
“马塞尔,你在听我说话吗?”
“当然了,小甜心。”
“专才的时代结束了!公司里的专才都泛滥成灾了。我们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有天分的复合型人才。夏瓦尔就是天才的复合型人才!”
马塞尔·戈罗贝兹笑了。
“我自己就是个天才的复合型人才,你可别忘了。”
“正因如此我才爱你,马塞尔!”
“和我说说他……”
在若西亚娜聊起这个他几乎没印象的职员生活和事业的同时,马塞尔·戈罗贝兹在脑海中重温了自己的过去。父母是犹太人,波兰移民,在巴黎的巴士底狱一带安顿下来。父亲是裁缝,母亲帮人洗衣服。他们和八个孩子挤在一间两居室的小公寓里。这个家庭很少爱抚,多的是耳光。很少温存,多的是干面包。马塞尔在孤独中长大。为了混一张文凭,他在一所不知名的化工学院注册上学,后来又在一家蜡烛厂找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作。
在那里他学会了一切。老板没有子女,待他很好。他拿老板预支给他的钱收购了第一家经营不善的公司,然后是第二家……晚上商店打烊后,他们就闭门大谈生意经。老板给他建议和鼓励。就这样,马塞尔成了“公司终结者”……他不喜欢这个字眼,但他喜欢收购那些不景气的公司,再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干劲让它们起死回生。他说他常常点着蜡烛入睡,而在蜡烛还没烧完前便醒来。他还说他所有的点子都是在走路时想到的。他漫步于巴黎街头,观察着把摊位摆上人行道、站在商品和货箱之后的小商贩。他聆听人们闲聊、抱怨、呻吟,从中总结出他们的梦想、需要和愿望。他比所有人都早很多就预感到了人们想要宅在家里的愿望,以及对外界和陌生人的恐惧:世界变得太冷酷,人们只想蜷缩在家里,在自己的房子里,守在一堆类似蜡烛、小台布、盘子、碟托的小摆设中间。他决定把所有精力投入家居行业。他给自己在巴黎和外省的连锁店统一命名为“家尚觅雅”。先是一家,然后是两家、三家、五家、七家、九家公司改头换面,成了“家尚觅雅”家居连锁店,专门出售芳香蜡烛、餐桌用具、灯、沙发、画框、空气清新剂、家纺布艺窗帘、浴室和厨房用品。他的店里应有尽有,价廉物美,货品全在国外加工生产。他是最早一批在波兰、匈牙利、中国、越南、印度建厂的企业家之一。但是有一天,那该诅咒的一天,一个大供应商对他说:“您的货品很好,马塞尔,但您商店的装修少了点品位!您应该聘用一个设计师给您的产品统一格调,加点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提高您公司的档次!”他把这些话反复咀嚼,头脑一热就聘用了……
昂丽耶特·普利索尼埃,一位瘦削冷淡却出身名门的寡妇。她比谁都懂得如何给布打裥,或用两根麦秸、一块锦缎和一件陶器搞个装饰。多有品位!当他看到她时心里这样感叹。她是看到他刊登的招聘启事后前来应聘的。她刚死了丈夫,独自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儿。她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只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优雅、造型和颜色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她边说边用目光把他扫了一遍,“您要我证明给您看吗,先生?”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把两个花瓶挪了地方,铺了一块地毯,卷起一道窗帘,换了办公桌上三两样小玩意儿。顿时,他的办公室摇身一变,成为家居装潢杂志上的样板房。然后她重新坐好,自得地微笑着。他一开始聘用她做小配饰师,后来提拔她当设计师。她为他设计橱窗,负责把每月的促销产品——高脚香槟酒杯、厨房手套、围裙、灯、灯罩、回光镜——重点推出,参与产品的遴选,给商店每一季的产品定“色调”:蓝色季,褐色季,白色季,金色季……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她代表着他无法进入的上流社会。
第一个吻,他以为自己碰触到了天上的星星。
一起共度的第一个夜晚,完事后他用一台宝丽来相机偷偷拍下她熟睡的样子夹在钱包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共度的第一个周末,他带她去了多维尔,下榻诺曼底饭店。她待在房间里不肯出去。他以为她是羞涩,因为他们还没结婚。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她是耻于出现在他身边。
他向她求婚。她回答:“我得想一想,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有两个小女儿,您知道。”她坚持用“您”称呼他。她让他足足等了六个月,其间没有流露出丝毫允婚的意思,这让他快疯了。一天,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开口道:“您还记得您的求婚吗?如果您尚未改变心意,那么,我答应您。”
三十年的婚姻,他从没带她去见他父母。她只在餐厅见过他们一次。离开时,她站在餐厅门口,边戴手套边用目光搜寻着他给安排的汽车和司机,同时轻描淡写地说:“从今往后,您什么时候想见他们就自己去见吧,别叫上我。我不认为我有和他们继续交往的必要……”
她管他叫“主管”。她觉得“马塞尔”这个名字太普通了。现在所有人都叫他“主管”,除了若西亚娜。
不过他也的确是“主管”。用来签支票的“主管”,晚宴时摆在桌子一端的“主管”,说话时会被打断的“主管”,在一间大公寓一角的小房间里的小床上孤枕独眠的“主管”。
其实事先有人警告过他。“你被这个女人迷昏头了。”勒内这样对他说过。勒内是他的仓库管理员,也是他的朋友,下班后两人常一块儿喝酒。“她肯定不好对付!”他不得不承认勒内说得对。“她几乎不让我近身。还没对你说更糟的呢,我得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她纡尊降贵地满足我的小弟弟,真该死!有时甚至要紧紧抓着她,按住她的脖颈办事。就算睡在一起我也得经常憋着。小弟弟在多数时间里只能蔫着。她绝不会主动抚摸我,吮吸我。她要装圣女。”“那……还是休了她算了。”勒内说。但“主管”又犹豫了:昂丽耶特给他长脸。“我要是带着她出席晚宴,宾客们马上会对我刮目相看……我向你发誓有些订单如果没有她我肯定签不下来!”
“换了是我,我就租个交际花,一个高雅的婊子,这种人又不是没有。你只要弄一个,就能帮你在饭桌上、床上把一切搞定。用你花在你那位合法妻子身上的钱绝对绰绰有余!”听了这话,马塞尔·戈罗贝兹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但他没有和昂丽耶特离婚,而且最终还任命她为行政部门的负责人。他也是被逼无奈:不然她就和他赌气。当昂丽耶特赌气时,本来就让人难以忍受的她会变得无比可憎,于是他让步了。他们结婚时签署过一份财产分割公证,他把部分财产转在她的名下,而且立下遗嘱,在他死后,她将继承他所有的财产。从此,他被她捏在手心!而她对他越坏,他越依恋她。他有时在想,可能因为自己小时候耳光挨得太多,已经习惯了受虐,而爱情原本就不是为他准备的那道菜。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
后来若西亚娜出现了,爱情走进了他的生活。但现在他六十四岁了,一切从头开始已为时太晚。要是他离婚,昂丽耶特会分掉他一半身家。
“这绝对不行。”他高声抗议道。
“可为什么呢,马塞尔?我们可以给他一份条件优厚的合同而不给他股份,或者只给他一点股份,让他感到自己和公司息息相关,断绝跳槽的念头……”
“那就只给他一点点。”
“就这么办。”
“妈的,热死了!糖都粘在糖纸上了。帮我拿杯冰橘子水,好吗?”
她在皱巴巴的蕾丝睡衣以及两腿摩擦的窸窣声中下了床。她又长胖了。马塞尔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喜欢丰满的女人。他从床头柜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雪茄点燃。他用手摸摸秃了的头顶。像个狡诈的商人那样轻蔑地撇撇嘴。他得提防这个夏瓦尔,在公司里不能给他太高的权位,还得确认自己的小情人没有迷上这家伙……当然啰!三十八岁的她一定渴望鲜活的肉体,渴望光明正大地现于人前,但碍着“牙签”,她总是被藏着掖着,没名没分。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可怜的若西亚娜!
“今晚我不能留下来,小甜心。‘牙签’的女儿家有个聚餐!”
“瘦的那个还是胖的那个?”
“瘦的……不过胖的那个也会在,带着她的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别提多伶俐了。就她看我的样子,告诉你也无妨:简直一眼就把我看透了,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她很入流,也……”
“我烦透了你的入流不入流,马塞尔。要不是你一直供养着这帮女人,她们也只能看着橱窗货架流口水。她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要么和男人上床,要么给男人做家务!”
马塞尔不想和若西亚娜为此事争论,他拍了拍她的屁股。
“你去吧,没关系。”她接着说,“我要弄薪资单,还会请波莱特过来一起看片子。你说得对,天可真够热的!连内裤都穿不住。”他接过她递给他的冰橘子水一饮而尽,然后挠挠肚皮,打了个响嗝,大笑起来。
“啊,要是昂丽耶特看见我这副模样,肯定要晕倒。”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如果你希望我继续做你的小乖乖的话。”
“好了,我的小蜜糖,别生气……你知道我早就不碰她了。”
“你还好意思提!千万别叫我逮到你和那个假正经的臭女人上床!”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她对“牙签”的不屑。“那个婊子,贱货!”
她知道他喜欢听她咒骂“牙签”。她连珠炮似的咒骂让他兴奋。伴随着她低沉沙哑的声音,他开始在床上扭动。“性冷淡、黄脸婆,她上厕所要捏住鼻子,是吧?难道她两条腿中间没屁眼,以为自己是圣女啊?难道她从没被男人搞得欲仙欲死?”
这个说法他从没听过!如同被一把利剑刺中了腰,他前倾身子,两腿绷直,脖颈上仰。他多毛的肥手用力抓着床头铜制的圆形栏杆,绷紧的两腿,绷紧的肚子,他的小弟弟硬得生疼,而她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就像废水排放一样。再也受不了了,他抓着她,缠着她,口口声声说他要“吃”了她,“吃”了还要“吃”。
若西亚娜任由自己倒在床上,快乐地喘着气。她爱他,她的大狗。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慷慨大方又精力充沛的男人。在他这个年纪,每天都要干上好几次!而且他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享受让女伴无趣地数天花板上苍蝇脚的人。有时还得让他悠着点,她害怕性爱的饕餮盛宴会让他一命呜呼。
“要是你死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马塞尔?”
“你会找到一个和我一样胖胖的、丑丑的、笨笨的男人来宠你的。你就是爱的召唤,我的小心肝。想呵护你、体贴你的人肯定多了去了。”
“别这么说,我会疯掉的!要是你走了,我肯定难过得要命。”
“千万别……千万别……好了,过来看看小弟弟……它快等不及了……”
“你确定给我留了东西?万一你……”
“万一我死了,是这个意思吗,我的小心肝?当然留了,而且我保证不会亏待你。要是真到了那天,你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戴上你那些白珍珠和钻石,在公证处给我挣到体面,让他们都气得跳脚。别让人们说:‘这个蠢货把所有钱都留给那个婊子了!’相反,我要看到众人对你卑躬屈膝!啊,我真恨不得身临其境去欣赏‘牙签’当时的表情!你们不会成为朋友的……”
若西亚娜浑身是劲,她并没有别的长处,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如何让男人们平静下来并让他们感到幸福了。
伊丽丝·杜班回到家,将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往门厅独脚小圆桌上专门放钥匙的盘子里一丢。然后她把外套一脱,鞋子一踢,包和手套甩在大大的土耳其地毯上,那是贝兰杰陪她在某个寒冷阴郁的冬日午后从德鲁奥拍卖行购得的。她让忠心耿耿的女佣嘉尔曼给她倒上满满一杯威士忌,加两三块冰和一点沛绿雅矿泉水,然后躲进她的小书房里。没人可以进这个房间,除了嘉尔曼每周进去打扫一次。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嘉尔曼眨着眼睛问道,“大下午的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您生病了,还是天塌下来砸着您了?”
“差不多,嘉尔曼,千万别,千万别问问题!我要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做个决定……”
嘉尔曼耸耸肩嘟囔一声:“这么有修养的夫人,现在也开始一个人喝闷酒了……”
小书房里,伊丽丝蜷在沙发上。
她环视一圈自己的小窝,好像在寻找理由来决定是快速反击还是息事宁人。她裹着羊绒披肩在红色天鹅绒沙发上伸展双腿,心想: 其实很简单,要么我面对菲利普,告诉他我无法忍受现在这种情况,然后带着儿子离开;要么我等着,隐忍着,咬紧牙关强压怒火祈祷这桩丑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要是我走了,就会给流言蜚语以口实,把亚历山大推入丑闻的旋涡,还会影响菲利普的事业,而他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而且,我会成为人们幸灾乐祸时可怜的对象。
要是我留下……
要是我留下,我会把长久以来的假象维持下去,也会把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的舒适生活延续下去。
她的目光在小书房里游走,她喜欢躲在这个优雅、精致、浅色细木护壁板装饰的小房间里。铺着透明玻璃板的勒乐牌三足圆矮桌,科洛特雕花白水晶凸肚鹦鹉花瓶,镀金细链悬挂的莱俪玻璃分枝吊灯,一对乳白螺旋状玻璃瓷台灯。每件陈设都美轮美奂。当她把自己关进书房,只要在踱步时看看它们,就会心平气和。 我从菲利普这里学会这种对美的依恋,戒也戒不掉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张合影上,菲利普和她,摄于婚礼当天。她穿着白色婚纱,他穿着灰色礼服,他们对着镜头微笑。他的手臂圈着她的肩膀,这是个充满爱意和呵护的动作。而她一脸信赖,仿佛从此任何不幸都不会降临到她身上。照片的左上角可以看到她婆婆的帽子:像顶巨大的粉色灯罩,缀着一些浅紫薄纱蝴蝶结。
“现在,您怎么一个人笑起来了?”嘉尔曼走进书房时问道,她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杯威士忌、一小瓶沛绿雅矿泉水和一桶冰块。
“我亲爱的嘉尔曼……相信我吧,笑总比哭好。”
“严重到让您想哭?”
“嘉尔曼,这事要换作一般人早就哭了……”
“您可不是一般人。”
伊丽丝叹了口气:“不用管我,嘉尔曼。”
“我先把晚上的餐具摆好?我准备了西班牙凉汤、色拉和巴斯克童子鸡。天热得让人没什么胃口……我没准备甜点,也许上点水果?”
伊丽丝同意了,做了个手势表示她想单独待着。
她的目光停在菲利普在亚历山大出生时送给她的一幅画上:朱尔·布雷顿 的《恋人》。在一次为儿童基金会筹款的义卖会上,她对这幅画一见钟情,菲利普高价将它拍下送给她。画中的田野上有对恋人,女子用胳膊搂着爱人的脖子,而男子跪着,将她拉向自己。画中的男子让她想到自己的初恋——嘉波……嘉波的力量,嘉波乌黑浓密的头发,嘉波白得耀眼的牙齿,嘉波的腰……这幅画她志在必得,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她坐在椅子上心急难耐,菲利普伸手在她脖子上轻按了一下,仿佛在说:别急,我亲爱的,它会属于你的。
他们经常光顾拍卖会,买画、首饰、书籍、手稿和家具。他们都对收集、鉴别和竞价充满狂热。布拉姆·范·费尔德 的《花卉静物》,十年前他们于德鲁奥拍卖行购得;斯莱文斯基 的《花束》;巴塞罗 在玛格基金会博物馆的展览作品,以及他制作的两个表面凹凸不平的陶土花瓶,为此她还亲自跑到艺术家在马约尔克的工作室去搬。科克托 那封谈及他与娜塔莉·帕莱私情的亲笔长信……后者的一段话又回响在伊丽丝的脑海:“他想要个儿子,但他和我在一起时,就像一个彻头彻尾饱吸鸦片的同性恋……”如果离开菲利普,她将失去这些美好;如果离开菲利普,她就得一切从头开始。
是“独自一人”。
这个简单的词语让她战栗。她害怕那些独身女人。她们人数众多、到处奔波、脸色苍白,嘴唇散发着贪婪。人们如今的生活很可怕,她边想边把威士忌端到唇边,空气中飘浮着一种令人惶恐的不安。人们怎么可能换一种活法?他们被扼住了咽喉,被强迫从早工作到晚,被人愚弄,被强加了一些和他们不符、让他们迷失和堕落的需求。他们与做梦、闲散和浪费光阴无缘,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人们已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慢慢耗尽自己。幸亏有菲利普,有他的钱,她才能享受到这无与伦比的特权:不用耗尽自己。她可以悠闲度日。看看书,去电影院、剧院,她本可以更常去,但她保持现状。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她瞒着所有人写作。每天写一页,神不知鬼不觉。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涂涂写写,没思路时,就随手在文字周围画上些翅膀、苍蝇的细脚和小星星。她艰难地前进。抄录拉封丹的《寓言诗》,重温《品格论》 或《包法利夫人》,以此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这成了个游戏,有时很迷人,有时很折磨人。捕捉情感,用恰当的文字去包裹它,如同在寻找一件合身的女式收腰大衣。她对壁苦思,精益求精。即使扔掉了许多已写好的稿纸,她还是得承认这一细致的脑力劳动赋予生活一种强度。她不想让生命再白白浪费在无聊的午餐和午后的购物上了。
以前,她也曾写作,写她想拍的剧本。在嫁给菲利普后,她放弃了这一切。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重新开始写作……当然,只要我有足够的勇气……因为这得长时间闭关推敲文字,给它们画上毛茸茸的细脚或翅膀让它们能行走或飞翔。
菲利普……菲利普,她边重复这个名字边晃动着手里的杯子,冰块在掺了沛绿雅的威士忌中起浮撞击,丁丁作响。她伸了伸被晒成古铜色的长腿,心想: 为什么要离开他?
为了让自己置身这种愚蠢的奔波中?像那个做爱后都要打哈欠的贝兰杰一样可怜?绝不! 绝不能让生活中只余下哭泣和愤恨。男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女人们喊道。已经没有男人了。不会再爱上谁了。
伊丽丝听惯了她们的哀叹。
如果他们英俊、阳刚而花心……女人要哭!
如果他们自命不凡、夸夸其谈却不中用……女人要哭!
如果他们愚蠢、黏人、软弱……女人就让他们哭!
然后女人为只剩自己一人而哭……但她们总要找男人,总在期待。
如今是女人在勾引男人,是女人在大张旗鼓找男人,是女人在发情。而不是男人!她们给婚介公司打电话,在网上搜索。这是最新的时尚。
我不相信互联网,只相信生活,活色生香的生活。我相信生命所承载的欲望,如果欲望枯竭,那是因为你不配拥有它。
以前她热爱生活。在嫁给菲利普·杜班之前,她曾经疯狂地热爱生活。
在那段日子中,她产生过欲望,那种“隐匿在事物深处的神秘力量”,她多么喜欢阿尔弗雷德·德·缪塞 的这句话啊!欲望让皮肤焕发光泽,让它对另一身全然陌生的肌肤充满渴望。两个人甚至在相识之前,就已亲密无间。她忍不住想要追逐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他的手,他的唇……激情冲昏了头脑,让人疯狂:就是跟他去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而理智说:关于他,你都知道些什么?没有,一无所知,昨天他还只是个陌生的名字。生物学为自诩强大的人类发明了多么美妙的伎俩!从皮肤到大脑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欲望渗入神经元,让它们短路。人们被束缚,被剥夺了自由。至少在床上如此。
性是原始生活的最后一块领地……
性事没有平等可言。回溯蛮荒时代,男女交媾原就不平等。裹着兽皮的女人躺在裹着兽皮的男人身下。约瑟芬那天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说了句十二世纪关于结婚的格言,让她战栗。本来她正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听她说话,突然那句话横空出现,仿佛有人在她的两腿间劈了一斧头。
嘉波,嘉波……
他巨人般的个头,修长的腿,沙哑而粗犷的声音—— 伊丽丝,请听我说……伊丽丝,我爱你,这不是玩笑话,是真的,真的,伊丽丝……
他说“伊丽丝”的方式听上去更像“伊丽什”……
他颤动舌尖发“r”音的样子让她浑身发软,只想躺在他的身下。
“和他一起,在他之下”,这就是十二世纪的婚礼格言!
和嘉波一起,在嘉波之下……
当她抗拒时,嘉波很惊讶。当她想保留自由女性的遮羞布时,他像绿林好汉般发出爽朗的笑声:“你想抵抗?摆脱控制?拒绝投降?但正是这些让我们激情四射。可怜的傻姑娘,瞧瞧那帮美国女权主义者的下场吧:做一个独身女人。独身!而这,伊丽丝,这才是女人最大的不幸……”
不知这个男人现在怎样了。有时她睡着了会梦到他来敲她的门,她扑到他怀中。那时的她把一切都抛诸脑后:羊绒披肩、浮雕、素描、油画。她跟他离开,奔赴远方。
但就在这时,两个数字就会冒出来戳破美梦。它们如同两只鲜红的螃蟹,死死钳住那扇半开半掩的幻想之门:四十四,她已经四十四岁了。
她的梦碎了。太晚了,螃蟹挥舞着如同门锁的钳子冷笑着。太晚了,她对自己说。她已经结婚了,并会将这段婚姻维系下去!这就是她要做的。
但她还是要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万一她丈夫头脑发热和那个穿黑袍的年轻男人跑了呢?她得未雨绸缪。而当务之急就是要静观其变。
她抿了抿嘉尔曼送来的酒,叹了口气。从今晚起就要开始做戏了……
想到不用坐公交车(要换乘两次)到姐姐家吃晚餐,约瑟芬舒了口气。还好安托万把汽车留给了她。钻到方向盘后坐下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从车库开出来要输入一个密码,可她从来没用过,只能把手伸进包里,翻找那本写着密码的备忘录。
“二五一三。”坐在旁边的奥尔唐丝告诉她。
“谢谢,亲爱的……”
前一晚,安托万打电话来和女儿们交流:先和佐薇,然后是奥尔唐丝。放下电话后,佐薇走进约瑟芬的房间,贴在正躺在床上看书的母亲身边。她含着大拇指,抱着她的布娃娃“内斯托尔”,大大的玩偶抵在她的下巴上。她们两个静静地待了很长时间,然后佐薇叹了口气:“许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妈妈,生活比读书还难……”约瑟芬本想对女儿说她自己也不了解生活,但她忍住了。“妈妈,给我讲‘我的皇后’的故事吧。”佐薇紧紧依偎着她,请求道,“你知道,就是那个从来不会感到寒冷、饥饿和害怕,打败敌人保卫国家,并生下许多王子和公主的女人。再同我讲讲她是怎么嫁给了两个国王并同时统治两个国家……”佐薇喜欢阿基坦的埃莉诺的故事胜过一切。“我从头开始讲?”约瑟芬问道。“我想听您讲她的第一个婚礼。”佐薇说,大拇指含在嘴里。“给我讲讲十五岁的她与法兰西的好国王——路易七世结婚当天的事……就从百里香和迷迭香的花草浴开始,你知道,就是从那句‘她的侍女将大罐大罐的热水倒进木头浴桶’开始,还有‘她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和了小麦面敷在脸上,用来遮盖小痘痘……’以及‘为了不让水弄湿地板,还在浴桶周围铺上新鲜的草’。说啊,妈妈,说啊!”
约瑟芬像叙述一个圣诞故事那样讲起来,词语的魔力降临在这个房间:“这天,整个波尔多都在欢庆。城市的码头上搭着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帐篷,帐篷顶上竖着的红色方形王旗迎风飘扬。路易七世——法国王冠的继承人,在众多领主和侍众的簇拥下等待他的未婚妻埃莉诺在翁布里埃尔城堡装扮停当。”她细细地描述了埃莉诺的花草浴,说到草,说到香料,说到侍女和宫廷伴妇呈给她挑选的香水,说到那些可以将她打扮成阿基坦最美丽的女子的一切。她将细节娓娓道来,让佐薇可以在其中尽情遐想。慢慢地,约瑟芬感到女儿压在她手臂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她又继续说了几分钟。“那是在一一三七年的七月,阳光洒在城堡上,给城墙披染上一层金光。依照当时的习俗,婚礼庆典要持续好几天。年轻的公主身穿白鼬皮镶边开缝式长袖猩红礼袍,看上去光彩夺目。而坐在她身旁的国王路易却显得那么孱弱与痴情。他们周围围绕着喷火的、打鼓的、耍熊的、表演杂技的人。仆人们负责斟酒、给盘子添满烤肉,可惜在那个年代,厨房离宴会厅很远,烤肉送到时大都冷掉了。美丽的埃莉诺带着沐浴后的清爽,哼起奶妈在婚礼上教她的那首歌:
我的心属于您,
我的身属于您。
我的心已交给您,
也会将身献给您,许给您。
“她反复哼着这几句,就像在做一个睡前祷告,祈祷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对所有臣民都公正、善良和温柔的王后。”
约瑟芬越说越轻,逐渐化为呢喃耳语。女儿靠在她胸口的身子越发沉实,提醒她孩子已经睡着,就算闭上嘴也不会弄醒女儿了。
奥尔唐丝在电话里和父亲聊了很久,她挂上电话后没有向母亲道晚安就熄灯睡觉了。约瑟芬尊重她想独处的意愿。
“你知道去伊丽丝家怎么走吗?”奥尔唐丝边问边扳下遮阳板,在镜中查看自己的牙齿和发型。
“你化妆了?”约瑟芬瞥见女儿晶莹闪亮的嘴唇。
“上了点唇彩,朋友送的。这不叫化妆,而是对他人基本的尊重。”
约瑟芬没有驳斥女儿无礼的言辞,宁可专心看她该走的路线。此刻的戴高乐将军大街很拥挤,但库尔贝瓦桥是她们的必经之路。一旦过了桥,交通就会顺畅些。至少她希望如此。
“我建议今晚吃饭时,不要提你们爸爸离开的事。”她对女儿们说。
“太晚了,”奥尔唐丝说,“我已经告诉昂丽耶特了。”
女孩们都直呼外祖母名字。昂丽耶特·戈罗贝兹不愿意孩子们喊她“外祖母”或“外婆”。她觉得这样的称呼很俗套。
“哦,我的天,为什么?”
“听着,妈妈,实际一点吧,如果还有谁能帮我们,那就是她了。”
约瑟芬却想到了“主管”以及“主管”的钱。约瑟芬的父亲去世两年后,母亲就嫁给了“主管”,一个非常富有也相当善良的男人。是“主管”把她们养大,供她们在很好的私立学校读书。是“主管”供她们去滑雪、划船、骑马、打网球甚至出国,资助伊丽丝完成学业。是“主管”租下默热沃的木屋、巴哈马的游艇,以及巴黎的公寓。“主管”,母亲的第二任丈夫。结婚那天,他穿着苹果绿的卢勒克斯牌外套,配着一条印有苏格兰格子的皮领带,这身装扮差点让母亲大人昏倒!约瑟芬想到这里暗自偷笑,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让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信号灯变绿了而自己还没开动。
“她说什么了?”
“她说对此早有预感。说你能找到人嫁掉已经是奇迹,要是还能留住他,那简直是超级奇迹。”
“她真这么说?”
“一字不差……她又没说错。关于爸爸这件事,你处理得糟透了!老实说,妈妈,他离家出走,带着……”
“够了,奥尔唐丝!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你没跟她说太多吧?”
在问这句话时,约瑟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放低了声音。女儿一定什么都告诉她了!而且事无巨细:米莱娜的年龄、身高、头发、工作、红色外套,她为了得到小费虚情假意的微笑……女儿甚至会添油加醋来博取同情,她现在成了被人抛弃的小可怜。
“反正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说出来……我们也不会显得太过愚蠢。”
“你确定爸爸真的走了吗?”佐薇问。
“听着,这是他昨天在电话里亲口告诉我的……”
“他真跟你这么说?”约瑟芬问,她埋怨自己再次掉进奥尔唐丝设的陷阱。
“我想他已经下定决心翻过这页,开始人生的新篇章……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他说他有个新计划,‘那人’会资助他。”
“她有钱吗?”
“她打算把积蓄拿出来给他用。我看她爱他快爱疯了!他还说,她会跟他去天涯海角……他说自己在法国已经没前途了,要在国外找份工作,说这个国家完蛋了,他需要新天地。况且他已经有了个小主意,他跟我提过,我觉得很不错!这个问题我们以后会再谈……”
约瑟芬惊呆了:安托万和女儿谈心比和她谈更自在。难道他从此把她当成冤家对头了?她努力让心思集中在开车上。是从布洛涅森林走好呢还是从马约门开上外环?安托万会走哪条路?他开车时她从不看他怎么走,完全依赖他,任由思绪飘到她那些骑士、贵妇人、城堡上,飘到那些年轻的新嫁娘身上,她们坐在封闭的驮轿里一路颠簸来到陌生男人身边,他们将光着身子睡在一起……她打了个寒噤,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开车的路线上。她决定从森林里抄近路过去,并暗自许愿那条路不要太堵。
“尽管如此,你在跟她说之前,难道不该先问问我的意见吗?”约瑟芬把车开上往森林去的路后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听着,妈妈,用不着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我们没钱,我们需要昂丽耶特的钱,不如装成迷路的小鸭子骗点同情,弄点钱进账!反正她喜欢别人有求于她……”
“我不同意。不许你假装什么‘迷路的小鸭子’,我们能自己摆脱困境。”
“啊!那你打算怎么用你那点可怜的薪水摆脱困境?”
约瑟芬猛地打了下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
“奥尔唐丝,不准这样跟我说话。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我就不客气了。”
“哎呀呀!我好害怕啊!”奥尔唐丝揶揄道,“你一定无法想象我有多害怕。”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会管教你的。虽然我平日对你一向宽和,可这次你也太过分了。”
奥尔唐丝正视约瑟芬的眼睛,后者的眼神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感到母亲很可能将威胁付诸行动,比如把她送到寄宿学校,这让她害怕。她一脸委屈地缩回座位,不屑地抛出一句:“来吧,说个够吧。反正你最擅长干这个。但解决起实际生活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约瑟芬失去了冷静和自制,她拍着方向盘大声斥责大女儿。小佐薇吓傻了,开始哭着哀求:“我要回家,我要我的布娃娃!你们都是坏蛋,大坏蛋!你们让我害怕!”她的哭声盖过了母亲的声音,一时间小汽车里闹成一团,彻底打破了刚才一路上的安静。以往安托万开车时,总喜欢解说街道名称的由来,某座桥或教堂的修建时间,某条路的改造和延伸。
“你究竟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真让人受不了!我觉得你讨厌我,可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又丑又烦人,你害我爸爸离家出走。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学你、步你的后尘。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在昂丽耶特面前扮靓装乖,让她塞钱给我们。”
“啊!原来你满心都在算计这个,你想要巴结她?”
“我拒绝贫穷,我憎恶穷人,他们身上的寒酸气臭不可闻!你看看自己就知道,你既难看又无能。”
约瑟芬看着她,惊讶得张圆了嘴。她再也无法思考、无法作声,甚至几乎停止了呼吸。
“你还不明白吗?难道你没发觉如今唯一能让人们感兴趣的东西是钱!而我和大家一样,只不过,我把它说了出来,但这并不可耻!你就别装圣人了,我可怜的妈妈,这样很傻,傻透了!”
无论如何她得说点什么,她要在女儿和自己之间筑起词语的堤坝。
“可你唯独忘了一件事,我可怜的小宝贝,那就是你外婆的钱首先是‘主管’的钱!她并不能随意支配。你的脑筋也未免动得太快……”不该这么说,完全不应该。 我该给她上一课,为她打造一条道德规范,而不是对她说钱不归母亲大人所有。但我说了什么?我怎么了?自从安托万走了以后一切都乱了……我甚至都无法正确思考了。
“‘主管’的钱就是昂丽耶特的钱。‘主管’没有孩子,她会继承他全部的财产。我才不傻呢,我清楚得很。停!别一提到钱就像提到狗屎一样,它只是个让人迅速感到幸福的东西而已。而我,你听好了,我可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奥尔唐丝,生活中并不是只有金钱!”
“你真迂腐,我可怜的妈妈。你真该回炉重造。好了,发动吧!要是我们迟到,那真是所有倒霉事都齐了。她最恨别人迟到……”
然后,她转身朝坐在后排正拿拳头堵着嘴巴低声哭泣的佐薇斥责道:“还有你,别哭了!哭得我头都痛了。妈的,和你们俩在一起真是倒了大霉!我算是明白爸爸为什么要走了。”
她又扳下遮阳板,在镜子里最后一次审视自己的妆容,大声抱怨:“真见鬼。这么一闹我唇彩都没了!而且还没法补。要是能在伊丽丝家看到一支,我就顺手把它拿走。我发誓一定这么干。她每次都成打地买,根本不会注意到。我真是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约瑟芬瞪着大女儿,仿佛身边坐着的是个越狱的女逃犯——奥尔唐丝让她觉得可怕。她想反驳但找不到话。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仿佛刚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滑梯顶端滑下来,筋疲力尽,理屈词穷。她移开视线,盯着道路,两旁的大树遒劲粗壮,生机勃勃。长长的枝条上满是嫩绿的新叶和含苞欲放的花芽,树枝仿佛不堪重负般朝她俯下身来,搭成一个鲜花盛开的拱门,夏日傍晚的光线透过,白色的光斑星星点点地洒在每根枝丫、每片叶子、每个毛茸茸的嫩芽上。她从枝条轻摇慢曳中汲取慰藉,而佐薇两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皱着鼻子,轻声地啜泣。约瑟芬重新点火发动汽车,暗暗祈祷不要走错路,祈祷她走的这条路通往穆埃特门。接下来,她只需找到停车位即可……这将是另一个难题,她这样想着,叹了口气。
那晚的家庭聚餐,风平浪静。
嘉尔曼留意着上菜的环节,她为这次聚餐聘用的人表现得很机灵。伊丽丝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紫罗兰色亚麻裤,多数时候安静少语,只在需要引出话题时才开口,可能大家都不太喜欢聊天,她得不时这么做。通常她在宾客面前举止优雅,而那天她的神情中却带了点不自然和心不在焉的味道。
她那又厚又亮犹如波浪般的黑色披肩长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多美的头发啊!嘉尔曼这样想着。有时,伊丽丝会让她来梳头,她喜欢听伊丽丝的头发在梳子下发出窸窣的声响。伊丽丝整个下午都待在书房里,没打过一通电话。电话主机就安装在厨房,嘉尔曼一直盯着电话信号灯。但一个按钮也没亮过。她独自在书房做什么呢?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以前她回来时,手上总是拎满了包,还大呼小叫着:“嘉尔曼!一个热水澡!快!快!我们今晚出去!”她把大包小包扔在地上,跑去儿子房间拥抱他,并高声问道:“亚历山大,今天过得好吗?告诉我,我的小心肝,告诉妈妈!考试考得怎么样?”与此同时,嘉尔曼在浴室里将蓝绿相间的马赛克大浴缸注满热水,洒入百里香、西洋红、迷迭香精油。她把手臂探入浴缸试探水温,并加一点娇兰的芳香浴盐。一切准备安妥后,她点上几根小蜡烛,喊伊丽丝过来泡澡,享受这一池香氲芬芳的热水。伊丽丝有时会留下她,让她用浮石为自己去除脚底死皮,然后用麝香玫瑰精油按摩脚趾。嘉尔曼有力的双手覆在她的小腿肚、脚踝和脚上,挤按着、揉捏着,然后巧妙地松开,这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惬意和享受。伊丽丝边放松边向她倾诉一天的经历:她的那群女友,她在一家画廊里看到的某幅油画,她喜欢的一件衬衫的衣领,“你看,嘉尔曼,不是真正的翻领,而是立领,朝边缘翻出来,好像有两个看不见的撑子撑起来一样……”她还会跟她说一块她细嚼慢咽后才吃掉的巧克力蛋白杏仁甜饼,“这样就不算真吃,我就不会发胖了!”还有她在街上听到的某句话,或一个在人行道上拦住她伸手乞讨的老妇人。伊丽丝怕极了,她把零钱一股脑儿地全倒在她那干瘪多皱的掌心。“哦,嘉尔曼,我真怕自己有天也沦落到她那种地步。我什么也没有,一切财产都属于菲利普。我名下到底拥有什么?”嘉尔曼一边揉捏她的脚趾,按摩那柔美纤长的弓形足底,一边叹息道:“永远不会的,我的美人,您永远不会有那个皱巴巴老妇人的境遇。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可能!为了您我会去做家务,会移山填海,您永远不会被抛弃!”“再说一遍,嘉尔曼,再说一遍给我听!”然后她放下心神,闭上眼靠在嘉尔曼细心垫在她脖子下卷成桶状的浴巾上。
而今晚,没有泡澡仪式。
今晚,伊丽丝冲了个澡,草草了事。
嘉尔曼让每顿饭都可圈可点,尤其是当戈罗贝兹夫人光临的时候。
“啊!这一位……”嘉尔曼叹了口气,从指挥上菜的配膳室门缝看出去,“可真不是个善茬!”
昂丽耶特·戈罗贝兹僵硬而挺直地坐在餐桌一端,宛如一尊石像,头发束在脑后紧紧盘起,涂着发蜡的发髻纹丝不乱。 教堂里的圣女都没她这么一本正经! 嘉尔曼想。她穿着一身薄型面料的套装,每个褶子都像上过浆般有型有款。奥尔唐丝被安排坐在她右边,小佐薇坐在左边。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小学教师,一会儿倾身和这个说话,一会儿转头和那个说话。佐薇的脸颊有点脏,眼皮红肿,眼睫毛也粘在一起,一看就是在来的车里哭过了。约瑟芬无精打采地扒拉着盘里的菜肴。只有奥尔唐丝谈笑风生,一边逗她姨妈和外祖母笑,一边不忘恭维“主管”,把“主管”哄得乐呵呵。
“我发誓您真的瘦了,‘主管’。当您走进来时,我对自己说,他可真帅!他变年轻了!难不成您做了什么……是拉皮手术吗?”
“主管”摸了摸自己的头,高兴地大笑起来。
“我做了给谁看啊,小乖乖?”
“哎呀,这我就不知道了……比如讨我欢心啊。如果您变老了,变得皱巴巴的,我会难过的……我呢,希望有个像人猿泰山那样,有一身古铜色皮肤、强壮有力的好外公。”
这个小姑娘可真懂得怎么和男人说话, 嘉尔曼心想, 瞧戈罗贝兹老爷那高兴劲,就连头顶秃着的头皮都开心得皱了起来。像往常一样,他肯定在离开时会塞给她一张大钞,他每次都不忘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手中卷一张钞票塞给这个外孙女。
和奥尔唐丝打过招呼后,平静下来的马塞尔转向菲利普·杜班,和他交换了几个关于股市行情的意见: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涨?会跌?应该撤资抑或追加投资?投资什么?股票还是外汇?行内人都怎么说?菲利普·杜班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上去精神矍铄的岳父大人说话。
他看上去的确青春焕发,甚至称得上精力旺盛。小姑娘说得一点没错, 嘉尔曼心想, 不过戈罗贝兹老妈可真的要小心了! 临时小帮手的问话打断了嘉尔曼对宾客的观察,她想知道是在客厅还是在餐厅上咖啡。
“在客厅,小姑娘……我来弄,你清理一下餐桌。把所有餐具都放进洗碗机,除了香槟酒杯,那个得手洗。”
刚把甜点吞下肚,亚历山大就迫不及待地把佐薇拉进他的房间,而把奥尔唐丝留在餐桌前。奥尔唐丝总是留下来陪大人。她很小,大家甚至都不怎么注意她。而她可以前一分钟还那么尖锐、大胆,后一秒却化身背景,专注地听大人们说话。她观察着,猜度着一句没说完的话、一次口误、一声愤怒的感叹、一段压抑的沉默。 这个小姑娘真是个好奇鬼, 嘉尔曼想, 居然没一个人提防她!我很清楚她的那些小把戏。她也明白我已经看穿她了。她不喜欢我,但她怕我。今晚我得看着她,带她到小客厅去看电影。
因为谈话很无聊,奥尔唐丝自己也觉得无趣,没闹什么别扭就跟着嘉尔曼走开了。
约瑟芬在大客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乞求上天不要让连珠炮似的问题落到她头上。她试图和菲利普·杜班聊天,但后者抱歉说他的手机响了,很重要,如果她不介意……随后他躲进办公室里回电话去了。
“主管”在看《经济日报》。母亲大人和伊丽丝在谈论某间卧室的窗帘置换问题。她们示意约瑟芬坐过去,但她宁可陪马塞尔·戈罗贝兹。
“怎么样,我的小约瑟芬,日子过得可还顺遂?”
马塞尔说话的方式很特别:他会用一些早已过时的表达方式,和他在一起时,人们仿佛回到了六十或七十年代。他应该是约瑟芬认识的人中唯一会说“真俊俏”或“顺遂着呢”的人。
“可以这么说吧,‘主管’。”
他向她眨了眨眼,继续看报纸,然而见她仍不离开,顿时明白必须继续跟她说话。“你先生呢,还歇着吗?”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现在形势不太好。是得咬紧牙关,把这阵子熬过去……”
“不过他还在找……每天早上都看招聘启事。”
“要是真的找不到,就让他来找我……我替他安排个位子。”
“‘主管’,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
“可是他也得放下身段来。你先生很傲气,是吧,芬?可如今谁也没法傲气。如今人们都得卑躬屈膝,末了还要说谢谢老板!即使是大老板马塞尔,他也得为了新市场、为了那些发财大计拼死拼活地干,在他签下一份新合约后,也要感谢上天。”
他边拍肚子边说:“告诉安托万,尊严是个奢侈品。你先生没钱让自己拥有这份奢侈!你看,芬,我能保持清醒是因为我白手起家。所以就算我再度一穷二白也无所谓。塞内加尔有句谚语说得好:‘当你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不妨停下来看看你从何处来。’我是从穷困潦倒中来的,所以……”
约瑟芬忍住没向马塞尔诉苦:她离穷困潦倒已经不远了。
“你看,芬,认真想想……如果我要聘用一个亲戚来公司,我倒希望是你。因为你做事一向认真……而你先生,我不确定他是否愿意把手伸进肮脏的机油里。总之,我觉得……”他打趣地笑了一下,“当然,我不会让他做汽修工的。”
“这个我知道,‘主管’,我知道……”
她摸了摸他的前臂,满怀善意地看向他。“主管”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咙,又埋头看报了。
她继续坐了一会儿,盼望着他再次与她交谈,借此躲开母亲和姐姐的八卦之心,然而马塞尔显然并无此意。 “主管”总是这样, 约瑟芬心想, 跟我聊不到十分钟,便感觉已经尽到了责任,然后就自顾自地忙别的事了。我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对他而言,这些家庭聚会想必是种负担。就像安托万一样。男人们总是置身事外,或者说他们只允许自己走个过场亮亮相。因为他们能够感到真正的权力掌握在女人们手中。其实也不是掌握在所有女人手中!比如我,不过是个陪衬。 约瑟芬感到自己很孤独。她飞快地瞟了伊丽丝一眼,后者正在和母亲说话。与此同时,她一边玩着刚摘下来的长耳环,一边晃着脚,脚指甲上还涂着和手上颜色相配的指甲油。 多么优雅!看看这个迷人、精致、光彩夺目的尤物, 她心想, 我和她绝不可能属于同一性别。应该在两性之下再划分出几个等级。女性,等级A、B、C、D……伊丽丝属于A级,而我属于D级。 约瑟芬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像姐姐那样在举手投足间尽显女性魅力。她每一次的模仿,都以一个让人脸红的耻辱告终。一天,她买了双青杏色的鳄鱼皮凉鞋——它曾出现在伊丽丝的脚上。她在公寓的走廊上踱步,只等安托万注意,而他惊叹道:“亏你想得出来!把这玩意儿穿在脚上,看起来就像个异装癖!”小巧迷人的女式高跟凉鞋成了“玩意儿”,而她成了个“异装癖”……
她起身走去窗边,尽可能离母亲和姐姐远一些。她看着穆埃特广场上的树在夜晚依然潮湿的空气中轻轻摇曳,方石砌成的大楼在落日的余晖中染上淡淡的玫瑰色,铁铸的大门衬出侧柱的繁丽,花园里嫩绿、粉黄、乳白的色泽晕成虹色的暮霭。一切都如此富丽堂皇,美轮美奂。财富脱离了铜臭味竟可以这般脱俗、美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主管”富有却显粗俗。伊丽丝富有而且清雅,她获得了金钱所赋予的那种不可名状的自在。母亲大人一直想跻身大女儿的境界,可惜徒劳无功,始终都只能是个暴发户。她的发髻梳得太紧,唇膏涂得太厚,手提包太亮。她为什么不把皮包放下来呢?她就像当年的那些穷鬼:怕有人会偷走她的皮包。她把皮包放在膝盖上晚餐!尽管她可以摆布“主管”,但她肯定不能摆布其他男人——那个她本想摆布的男人!她只能满足于“主管”,那个穿着邋遢的“主管”,那个用手指挖鼻孔的“主管”,那个叉开腿只为让裤裆不紧绷难受的“主管”。这些她都意识到了,为此她迁怒于他。是他让她记起了自己是谁,自己也一样不尽如人意、水平有限。然而伊丽丝身上却有种神奇、隐秘、无以言表的自在从容,她高高在上、独一无二,是众人心中的典范。伊丽丝是个知道如何改头换面、脱胎换骨的人。
正是这一点让安托万无法自如、流汗不止:菲利普、伊丽丝和他之间有道看不见的界线。这种差别很微妙,和性别、出身、教育毫不相干,但它把天生的优雅和后天的优雅区分开来,将安托万扔到傻瓜的行列中去。
安托万第一次汗如雨下就在这里,在阳台上。那是一个五月的傍晚,我们站在一起共同欣赏着拉斐尔大街上的树。那样完美的树、楼房、客厅的窗帘,想必让他感到了自己的笨拙和无能,从而失去了对体温的控制,开始淌汗。我们溜进浴室,编造了一起水龙头爆裂事故来解释他外套和衬衫的凄惨模样。或许他们那天晚上相信了我们,但之后……大家心照不宣。然而,我却因此更加爱他!我非常理解他,因为我内心也在淌汗。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余“主管”翻动报纸的声音。 我的小蜜糖在做什么? 他心里想着,一阵兴奋。 她休息时用怎样的姿势?是趴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喜欢的某部烂俗喜剧,还是如同一张肥大的金色煎饼摊在床上,就在那张两个人今天下午才云雨过的床上?还……不能再想了,必须立刻停下来。我的下面变硬了,会被看到的! 在“牙签”的命令下,他今晚穿了一条质地轻薄的灰色华达呢紧身长裤,根本无法遮住下身的变化。要是不合时宜地勃起肯定会被一览无余。这种可能让他偷笑不已,所以当嘉尔曼弯下腰问他“先生,来一块杏仁甜饼配您的咖啡吧”时,他吓了一跳。
她把甜点盘端到他面前,盘子里有巧克力味、杏仁味和焦糖味的甜饼。
“不用了,谢谢,嘉尔曼,我已经撑得想吐了!”
昂丽耶特·戈罗贝兹听到这席话,厌恶地打了个冷战,连脖子都僵住了。“主管”正美呢: 她最好别忘记自己嫁给了谁! 一想到又提醒了她一遍这点,“主管”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恶作剧般的快感。为了体现她无声的抗议,也为了在“主管”和她之间划清界限,昂丽耶特·戈罗贝兹起身走向站在窗边的约瑟芬。这个男人的粗俗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是她不得不背负的十字架。尽管她不再与他共用办公室、卧室甚至是床,但她还是担心自己会被传染,仿佛他身上携带着某种危险的病菌。她真是走投无路了才嫁给这么一个粗坯!而且,他还健壮得像一棵橡树。他旺盛的精力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有时看到他那样强壮和快活,她气都喘不过来,甚至感到阵阵心悸。她只能靠药片来放松自己。 我还得忍受他多久?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女儿身上,后者靠着窗,凝视着随风摇曳的树枝。微风终于给这个夜晚带来一丝凉意。
“亲爱的,到这里来,我们谈谈。”她边说边把小女儿往客厅尽头的一张长沙发上拖。
伊丽丝马上跟过来。
“约瑟芬,”昂丽耶特·戈罗贝兹责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继续……”约瑟芬回答,一脸倔强。
“继续?”昂丽耶特·戈罗贝兹满脸诧异,“继续什么?”
“呃……呃……继续我的生活……”
“正经点,亲爱的。”当母亲开始称呼她“亲爱的”时,意味着问题严重。很快,怜悯、说教、恩赐这些陈词滥调就将接踵而至。
“总之……这件事和你无关!”她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的问题。”
约瑟芬回答得太快,未加修饰的语气显得有点冲,让听的人很不顺耳,马上变了脸。
“学会和我顶嘴了!”被激怒的昂丽耶特·戈罗贝兹斥责道。
“那你的打算是……”伊丽丝用甜美动听的嗓音追问。
“自己解决,一人做事一人当。”约瑟芬的语气比她想的还激烈。
“啊!还拒绝别人的好意,你真没良心。”母亲大人愤愤然。
“或许,但事已至此。别再谈了,好吗?”
她抬高了嗓门,最后一句话走调成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个宁静夜晚的祥和气氛。
咦,吵什么呢? “主管”边想边竖起耳朵。 她们什么事都瞒着我!我真是这个家里最无足轻重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放回茶几,朝三个女人所在的地方凑过去。
“你准备怎么解决?”
“努力工作,多接点课……其他的我还没想到!万事开头难。相信我,我做得到。虽然我才刚刚能出门露脸,但这就已经够难的了。”
伊丽丝看着妹妹,钦佩她的勇气。
“伊丽丝,”母亲大人问,“你怎么想?”
“芬说得对,她也是头一遭碰上这种事。先让她稳定一下情绪,再问她到底想怎么办。”
“伊丽丝,谢谢……”约瑟芬舒了口气,以为风暴已经过去。
但她低估了母亲大人的固执。
“想当年,我一个人拉扯你们两个,我卷起袖子,拼命工作,工作……”
“可是妈妈,我也在工作!为什么您总是忘记这点?!”
“我可不把它称之为工作,我的小姑娘。”
“就因为我没办公室,没老板,没饭贴?就因为我的工作和您认知中的完全不同?但我能以此谋生,不管您乐不乐意。”
“挣一份可怜的薪水!”
“您刚工作时在‘主管’那里能挣多少。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约瑟芬。”
“主管”兴奋地站了起来。 好家伙,这是要变天了, 他心想, 这个夜晚终于变得有点意思了。“公爵夫人”又要开始发挥她无尽的想象,使尽浑身解数地塑造一位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虔诚寡妇和伟大母亲的形象了! 她的这套表演,他早就耳熟能详了。
“那时确实很难熬,得勒紧腰带过日子,但我的出色让‘主管’很快就注意到我……所以,我可以面对……”她哽咽了,为这一不可思议的胜利而感动。一个形象通过她的话语浮现在人们面前:一个美丽、伟大、勇敢的女人,牵着两个哭鼻子的小鬼,立在船头乘风破浪……独自养大两个女儿,这便是她的光荣头衔,她的马赛曲,她的荣誉勋章。
你能那样是因为我常以子虚乌有的理由把塞满钱的信封送给你,而你装作一无所知好不用因此感谢我, “主管”边想边舔了下食指去翻报纸。 你能这样,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坏婆娘,比最狡诈的婊子还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但我当时已被你迷住,所以想方设法讨你欢心,为你排忧解难。
“……后来我的工作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我甚至得到了‘主管’竞争对手们的青睐,于是他不惜一切代价要留住我……”
我那时疯狂地想要得到你,你不用开口我都会送你一份总经理的薪资。为了让你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钱,我不惜制造所有人都想聘用你的假象。我当时真是个大傻瓜!脑袋进水了!今天,你倒在这里装起圣女了。告诉你女儿你是怎么勾引我的!你是怎么愚弄我的!我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丈夫,结果却成了奴隶。我求你为我生个孩子,却被你嗤之以鼻。“一个孩子!一个小戈罗贝兹!”你口中咀嚼我的姓氏时仿佛已经在打胎了。而且你还在笑!你笑的时候真难看,难看死了!把这个也告诉她们!把真相说出来!让她们也学着点!告诉她们男人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只要挥挥小红布就能牵着鼻子走!他们会像士兵一样令行禁止!另外,我也得提防小甜心……夏瓦尔这件事让我不怎么放心。
“我也做得到。我会工作,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
“你不是只有自己,约瑟芬!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女儿。”
“不用您提醒,妈妈,我知道。我没忘记。”
伊丽丝听着她们的交谈,心想也许不久之后她也会沦落到同样的境地。如果菲利普一时冲动,宣布她自由了……她忽然把他想象成一个鲁莽的火枪手,这让她莞尔。不!他们被同一根绳子束缚着:人前的体面让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她什么都不用怕。何必总担心天塌呢?
“你这件事处理得不够慎重,约瑟芬。我一直觉得你太过天真,如今的生活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可怜的孩子,你根本无能为力!”
约瑟芬的脸开始变红。一直以来,母亲每次谈起她时,总带着一副伤感的腔调,这一切突然激起她心底长久累积的怨气,她终于爆发了。
“您烦死人了,妈妈!您这套为我好的话让我烦透了!我再也受不了您了!您以为我会相信您那些自我标榜的故事吗?您以为我不知道您和‘主管’做了什么吗?您以为我猜不到您那些卑鄙的伎俩?您为了钱才嫁给‘主管’!也因此才摆脱困境,不是别的!不是因为您所说的勇敢、勤劳和贤惠!所以别教训我。如果‘主管’当时很穷,您根本不会看他一眼,而势必会另找一个。您看,我一点也不傻。我本可以接受,本可以认为您这样做都是为了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您的做法很高尚、很慷慨,可您不该每时每刻都表现出一副牺牲者的姿态,不该总是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个废物、可怜虫……我再也受不了您的虚伪、谎言,您装圣女的模样,您所谓的牺牲……还有每次教训我的方式。您,不过是从事了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而已!”然后,她朝站在一旁、不再遮掩着听她说话的“主管”转过身,“我很抱歉,‘主管’……”
在她面前是一张惊讶得张大了嘴的善意面孔,这副表情显得有些滑稽,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滑稽背后的善良和大度,不由得悔恨难安,只会嗫嚅地重复:
“我很抱歉,很抱歉……我并不想伤害您。”
“没关系,小芬,我又不是初生的婴儿。”
约瑟芬脸红了。她本不想在言语中牵连到他的,但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
“全说完了?”
她这番话捅破了窗户纸,说得母亲哑口无言。母亲脸色发白地跌坐在沙发上,边抬手扇风边威胁说她真要晕过去了,以此吸引众人的视线。
约瑟芬愤愤地瞪了她一眼。 母亲大人马上就会要一杯水。直起身让人在她背后放个靠垫,并呻吟着,颤抖着,向我投来怨恨、伤人的目光,然后冒出一串我已听腻的台词:“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竟然这样对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原谅你,如果你想要我的命,用不着等很久。我宁愿死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女儿……”她懂得如何让人产生罪恶感,结果常常以别人跪下求她原谅自己的反抗和冒犯告终。 约瑟芬先是见她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之后又把这套伎俩用在她的继父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离开客厅到厨房去和嘉尔曼待着,冷静一下:用水敷把脸,问嘉尔曼要片阿司匹林。她筋疲力尽。筋疲力尽但……很愉快,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约瑟芬,这是个连她自己都不很了解的女人,她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却从未真正注意过她,而现在她渴望进一步了解她。这是那个女人第一次敢于冒犯她的母亲,第一次抬高嗓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尽管措辞不太优雅,稍显粗鲁,甚至逻辑有点混乱——她完全乐意承认这点——但事情的实质使她欢欣鼓舞。于是,那个女人在离开客厅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面向正躺在沙发上呻吟的母亲,用温柔且坚定的语气补充道:
“啊!我忘了,妈妈……我不会要您任何东西。钱、建议,一个都不要。哪怕我和女儿们穷得没饭吃,我也只会凭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只靠自己!听好了,我今天向您发誓:永远,永远都不要指望我再做那个迷失路边听您教训、要您指引正道的小鸭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个成熟且有责任感的女人,我说到做到!”
她得克制自己:她有些收不住话头了。
昂丽耶特·戈罗贝兹猛地别过头去,好像连看着女儿都让她难以忍受。她喃喃地说:“让她走让她走!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约瑟芬心里暗自好笑,她早料到母亲这一连串的反应,她耸耸肩走出客厅。当她推门时听到一声轻叫,原来奥尔唐丝刚才正竖着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此刻被她推门的动作撞倒了。“亲爱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作聪明!”女儿对她说,“你出够风头了?希望你现在感觉愉快。”
约瑟芬不想理她,躲进客厅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那是菲利普·杜班的书房。她并没立刻看到他,只听到他的声音。他站着,部分身体隐在厚重的绣花平纹红布窗帘后,一只耳朵贴在话筒上,低声地说话。
“哦,对不起!”她边说边把身后的门关上。
他马上停了下来,她听到他说“我再打给你”,随即挂了电话。
“我不想打扰你……”
“通话的时间比我想象的长了点……”
“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远离……”
她拭了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等待他请她坐下来。
她不想给他添麻烦,但也不愿回客厅去。他凝视了她一会儿,琢磨着要说什么好,要怎样才能把刚才那通被迫缩短的电话和这个笨拙、结巴,似乎正期待他做些什么的女人联系起来?和那些对他有所期待的人待在一起,总是让他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厌烦。他对别人的命令或哀求从来就无动于衷。任何来自外界的侵扰,哪怕再微不足道,都会让他变得冷漠,甚至恼火。约瑟芬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但他对这种感觉十分厌恶。他对自己说,应该对她和气一点,帮帮她,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尽早摆脱她。突然他有了个主意。
“告诉我,约瑟芬,你会说英语吗?”
“说英语?当然会。英语、俄语和西班牙语我都会。”
她松了口气,他终于开口说话,问了自己一个私人问题。她轻声列举自己的才能,其间不时轻咳几下,但逐渐恢复了镇定。她刚才毫不谦虚地夸了自己一通。这不是她平时的做派,但今晚怒气使她有些失控。
“我听伊丽丝说……”
“啊!她跟你说过了?”
“我可以给你找份工作好让你赚点外快。是翻译一些重要合同,商业合同。哦,这有些枯燥,但报酬不错。这个活儿原本由我们事务所的一个合作人负责,但她不久前辞职了。刚才你还跟我提到了俄语?你的俄语程度足以分辨商业措辞上的那些细微差别吗?”
“嗯,我俄语说得还不错……”
“这个我们可以以后再看。我会让你先试试……”
接下来,菲利普沉默良久。约瑟芬不敢打扰他。和如此完美的人待在一起,她手足无措。但奇怪的是,今天他在她面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人情味。菲利普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没有接。约瑟芬为此很感激他。
“我只希望你能答应一件事,约瑟芬,就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无论是你的母亲、姐姐还是丈夫。最好这一切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的意思是,只有你和我。”
“我也希望如此。”约瑟芬叹了口气,“我受够了,你知道吗,受够了整天要在所有觉得我又软又面的人面前替自己辩解……”
“软”和“面”二字让他感到好笑,两人间的紧张状态顿时消散。 她说得没错, 他心想, 她给人的感觉向来平淡。 这两个字恰好也是他想用来形容她的。然而此刻他却对这个笨拙但感人的小姨子产生了一丝朦胧的好感。
“我很喜欢你,芬。我也很敬重你。别脸红!我觉得你很勇敢,很善良……”
“那是因为我没有伊丽丝那样的美丽和神秘……”
“伊丽丝的确很美,但你拥有的是另一种美……”
“哦,菲利普,求你别说了!不然我会哭的……我现在很脆弱。你不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
“安托万离开你了……是吗?”
这不是她想说的,不过他说得也没错。这又一次提醒她:安托万已经走了。她点头承认:“是的……”
“这种事并不少见……”
“没错,”约瑟芬苦笑了一下,“你看,就连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幸也平淡无奇。”
他们相视而笑,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菲利普·杜班起身查阅他的备忘录。“明天下午三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我介绍你认识负责审查译稿的人……”
“菲利普,谢谢你。非常感谢。”
他竖起一根手指按在嘴上,提醒她守口如瓶。她点点头。
客厅里,奥尔唐丝·柯岱斯坐在马塞尔·戈罗贝兹腿上,手在他的秃头上摸来摸去,一边猜测她母亲和姨丈在书房里待这么久究竟说了些什么,一边盘算着该如何弥补母亲今晚捅出来的大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