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驰是幸运的,他在自己人生精力最好、拼劲最足的年代,赶上了香港影视行业的繁荣时期;周星驰又是不幸的,在生命力最旺盛、劲头最足的五年里,他只能通过跑龙套来实现上镜之梦,把大把的光阴耗费在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角色上。
严格说来,与如今怀柔或者横店影视基地那些专职的“咖喱啡”不同,与他本人饰演的《喜剧之王》中的尹天仇也不一样,周星驰是有主职工作的,他先是TVB的实习生,后来是《430穿梭机》的主持人,虽然他一周只用上三天班。
按外人的理解,跑龙套或许只是他在主业之余为改善生活而从事的第二职业,但在周星驰看来,这是他为自己积累表演经验,实现演员梦的一块跳板。
1982年3月22日,对周星驰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在TVB参演的第一部电视剧《天龙八部》开始正式播映。谁会想到,此时周星驰的一小步,是将来香港影视行业的一大步。
周星驰出道时正好赶上了拍摄金庸剧的热潮。毫不夸张地说,《天龙八部》是当时最受香港市民欢迎的古装剧,而能够成为其中主演的一定是TVB力捧的当红明星。
内地观众最熟悉、口碑最好的一版《天龙八部》,莫过于1997年由黄日华、陈浩民、樊少皇和李若彤等主演的45集大剧,但1982年版的《天龙八部》却有50集之多,而且阵容比1997年版的更加豪华。三兄弟分别由梁家仁、汤镇业和黄日华扮演,陈玉莲则出演王语嫣。第二年,陈玉莲又联手刘德华,在《神雕侠侣》中饰演小龙女,开创了当家花旦承包两大剧集的先河。黄日华则与苗侨伟、翁美玲联袂主演了《射雕英雄传》。
1984年,梁朝伟、刘德华、刘嘉玲和毛舜筠主演了《鹿鼎记》。同年,周润发、陈秀珠和戚美珍主演了《笑傲江湖》。1986年,梁朝伟、黎美娴和邓萃雯主演了《倚天屠龙记》。
这样,在四年时间里,TVB就完成了金庸最重要的六部作品的改编拍摄,创造了多项收视纪录,也让与周星驰年龄相仿的“无线五虎”得到了很多历练和上位的机会。
由此可见,在当时,谁要是主演了金庸剧,想不红都难。
此时的周星驰却连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都演不上,与那些风头正盛的明星更是无法相提并论。在《天龙八部》(1982年版)中,这位日后的“喜剧之王”很晚才出场,那时剧中的乔峰已经变成了萧峰,脱离了丐帮,误杀了阿朱,还当上了契丹的南院大王。周星驰饰演的只是跟随萧峰上少林寺的“燕云十八骑”中的一名小兵。当萧峰被中原武林人士指责,陷入被动局面时,这位小兵上前一步想为主子申辩,却被萧峰挥手制止了,于是他只好低头退下,站在萧峰身后。整场戏周星驰连一句对白都没有,但他努力用眼神和情绪配合主角的表演和剧情的发展。
什么叫专业?这就叫专业吧。九年后,万能影业有限公司拍摄《龙的传人》,周星驰是男一号,梁家仁在片中出演他的师叔。十年后,永盛电影公司制作年度大片《鹿鼎记》,周星驰演韦小宝,汤镇业在片中出演吴应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主演演上了小配角,当年的龙套却终于成为主演。
这一年,第11期训练班的学员参演了《活力十一》,这是由十三个独立短剧组成的单元剧,男一号全部是梁朝伟,展现的是与他有关的各种浪漫爱情、真挚友情故事与别样经历。周星驰在这部剧中的戏份同样不多。
在大银幕上,周星驰与周润发只是在后来的《赌侠》中有过短暂的碰头,但其实在更早之前,周星驰曾参演过周润发主演的电视剧。1982年,三大男神周润发、刘德华和苗侨伟主演的20集动作剧《苏乞儿》开播,当天正好是刘德华的21岁生日。有一种令人惊艳的辉煌,叫做别人的21岁。
剧中周星驰的戏份很少,他扮演的是苏家一个普通家丁,是对主要剧情没有半点影响的角色。整整十年之后,周星驰在大银幕上,在《武状元苏乞儿》中,为海峡两岸和香港的观众奉献出了一版极尽夸张却又浪漫至极的“苏乞儿”。
时至今日,正如甄子丹与叶问、李连杰与黄飞鸿、王祖贤与聂小倩都已在大众心中深度绑定,我们提起“苏乞儿”的时候,一定会想到那个为了向心上人证明自己而不远千里上京考状元,却在武功全失之后不得不沿街乞讨,坠入人生谷底,最后又用降龙十八掌赢回自己的尊严与爱情,还拯救了天下的苏灿。
1982年12月27日开播的20集警匪剧《猎鹰》中,刘德华就已经是男一号了。他凭借帅气热血的江大伟形象,迷倒了不知道多少香港女观众。叶德娴饰演的母亲——江霞也非常出彩。将近三十年后,已是“天王”的刘德华与她合作演出《桃姐》,而且甘当绿叶,被业内传为佳话。
在《猎鹰》中,周星驰扮演的只是个普通警察,连番位都排不上。梁朝伟则出演女一号王嘉琦(陈敏儿饰)的弟弟王文升,可以算作男二号。香港影坛成就最高的三个“60后”,难得地在同一部剧集中相会,只不过在这时,刘、梁二人的地位已经甩开周星驰好几条街了。整个20世纪80年代,周星驰好像一直在后面苦苦地追赶别人,到了1990年,他却能“莫名其妙”地后来居上,在电影圈实现惊天大逆转,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侠女十三妹》在当时是个武侠大IP ,在1983年的《十三妹》中,周星驰第一次演起了留辫子的清朝人。在1992年的“周星驰年”中,他霸占了香港电影票房榜前五的五部大片,除了《家有喜事》,剩下的全是“辫子戏”。不能不说,周星驰的清朝戏真是出彩。
1983年9月,香港娱乐圈有一则重磅新闻:因为郑少秋、谢贤和周润发等人逐步淡出,TVB将推出五位颜值高、演技好、品行正的年轻演员,即“无线五虎”,并希望他们扛起TVB未来十年的重担。
有些人可能会存如此疑问:难道万梓良配不上当“五虎”之一吗?难道是嫌他年纪稍大一两岁?这倒不是。因为比起“无线五虎”,万梓良是要高一个段位的,尤其在郑少秋和周润发淡出TVB之后,万梓良事实上处于TVB“一哥”的地位。
当周星驰被调入戏剧组时,对他帮助最大的正是万梓良。
除了刘德华和梁朝伟,“无线五虎”还包括汤镇业、苗侨伟和黄日华。在当时,恐怕没有一个人敢想象,居然是此时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周星驰领到了TVB的第一个终生成就奖。
周星驰在龙套时期最有影响力的作品非《射雕英雄传》莫属。
《射雕英雄传》是1983年的TVB年度大剧,主演四人都很年轻:饰演郭靖的黄日华22岁,饰演黄蓉的翁美玲24岁,饰演杨康的苗侨伟25岁,饰演穆念慈的杨盼盼24岁。TVB放手起用新人的勇气,也是值得今天的许多影视公司学习和借鉴的。
平心而论,这部剧中最为出彩的角色不是黄日华出演的郭靖,而是翁美玲诠释的黄蓉。她将女主角的灵动可爱与知性之美饰演得相当到位,让无数男性观众有了恋爱的冲动,而黄日华演的郭靖却是憨气过头,侠气不足。
与20世纪90年代港片巅峰时期的女星相比,很多人觉得翁美玲的颜值要逊色一些,甚至比不了后来同样饰演黄蓉的朱茵。只因这版《射雕英雄传》火遍了大江南北,翁美玲又早早香消玉殒,她饰演的黄蓉便成了永远无法超越的经典。
剧中出演杨康的苗侨伟将这位小王爷的贵气通透与腹黑狡黠呈现得非常生动,令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又爱又恨。
为什么要特别强调一下苗侨伟?因为他是一位天才演员,更是一位被爱情“耽误”的明星。苗侨伟的妻子正是推荐周星驰进入TVB训练班的戚美珍。
《射雕英雄传》的总导演是王晶的父亲王天林,执行导演则是香港后来的顶尖电影导演杜琪峰和徐克。20世纪90年代与周星驰多次合作、已成金牌武指的程小东则出任该剧的武术指导。当时影视制作条件有限,大量采用棚拍,剧中背景在大漠的戏份则在大屿山完成,视觉效果显然与《新龙门客栈》《东邪西毒》等电影作品无法相比。
1983年2月的最后一天,《射雕英雄传》的第一部《射雕英雄传之铁血丹心》在黄金档播出。《射雕英雄传》长达59集,周星驰虽然在其中扮演了好几个角色,但都是炮灰。
某一集中,在牛家村,周星驰扮演一名宋兵,听命去抓捕郭靖的母亲李萍,结果被郭啸天一枪捅死。
某一集的镜头,则至今为网友津津乐道:当时,杨康抓住了周星驰扮演的死囚,供梅超风练功用。导演杜琪峰本来的设计是让梅超风一掌打死他,但周星驰不甘于此,向在场的副导演提建议:“能不能设计成我用手先挡一下,第二掌再死去?”可能是因为这样会显得更真实,而且他还能多亮相几秒钟。不过,如果每个龙套都这么加戏,那《射雕英雄传》估计就不止59集了,副导演不想理他:“快点拍,不要话这么多!”
在1999年的《喜剧之王》中,周星驰还原了这一幕。对此,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其实,我当时还是感觉演戏是很有趣的工作,即使我的意见不被采纳,但只要能提出来就很开心。之后,我也不断提出自己的看法,当然,还是一再地被否决。”
“积极主动”四个字,在他身上倒是得以生动地体现。按理说,一个内向羞涩的人,是不会也不应该这样的,但他不愿意按部就班。因此,传言说周星驰从不主动,一向逆来顺受,恐怕也不是事实。真实情况可能恰恰相反。
当然,周星驰此举难免会被某些人嘲讽情商低:“你真的以为自己比导演高明吗?你有权力修改人家写好的剧本、做好的设定吗?换一百个演员,可能其中九十个都不会这么‘自作聪明’。”
在极其有限的戏份中,他尽力将角色诠释得立体丰满,有血有肉;在业余时间里,他也选择看书、看片和琢磨表演,而不是培养更多爱好、积极拓展人脉或抓紧时间找女朋友。
在周星驰后来执导的电影中,每一个配角都熠熠生辉,甚至每一句台词都张力十足。很多人演了一辈子戏,却只在这位“怪咖”的电影中留下了值得回忆的瞬间。这也许与周星驰本人的经历有关:有过失落,才能理解众生的失落;有过执着,才会包容他人的执着;有过梦想,才愿尊重“草根”的梦想。即使那梦想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不切实际,但这些说出来会被人嘲笑的梦想值得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用所有的代价去争取。
其后五年的时间里(1982—1987年),周星驰还出现在《北斗双雄》《老洞》《哥哥的女友》等剧集中,本分地演着属于自己的小角色,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梦想。他看着同龄人一步步地走上明星之路,看着他们既拍戏又拍拖,既赚了钱又扩大了影响力,而他自己增长的仿佛只有年龄,增加的只是失落。
有人说,苦难是上天赋予人最好的礼物;那些不能打倒你的,终将令你更加强大;你吃的苦,终将照亮前行的道路……诸如此类的话很多,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毒鸡汤不喝也罢。
无线迟迟未能发现周星驰的表演才华,让他在最好的青春岁月里跑了五年龙套,这是周星驰个人的损失,又何尝不是无线的损失呢?
不过,我们必须承认一点,TVB从来不欠周星驰的。一个成熟的大公司,对于优先选择何种演员,当然要遵循自己的运作经验。即使当时有一百个经验丰富的经理人,能看好周星驰的也不会超过三五个。反过来讲,仅凭经验来判断选择一百个“苗子”,可能其中只有三五个会被“看走眼”。我们并不能因此说,人家的经验就是不正确的,经理人就是不合格的,恰恰相反,这样的经理人相当称职,这种方法体系相当合理。
只是我们一定要拼命努力,才能像周星驰一样跻身那“三五个”之列。
这五年,TVB没有任何人拿枪顶着周星驰的脑袋逼他跑龙套。他来去自由,大可选择跳槽到别的地方。可对于天生害羞、不善交际又没有人脉的周星驰来说,离开了公司派发的微薄薪水,他也许会过得更糟。
不过,周星驰并未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
影坛“大佬”黄百鸣的《新艺城神话》中就记载了这么一个和周星驰有关的故事。周星驰曾去新艺城的演员招聘处求职。
“我是《430穿梭机》的主持周星驰,我想你们能给我个机会去演电影……”
“请先填表格!”
女制片人的回答透着例行公事的冷淡。显然,周星驰的外形和谈吐根本打动不了自觉“见多识广”的她。周星驰要是经验足够多,当时就应该明白,花时间填表完全是白费力气,和当即就扭头离开的结果一模一样。
黄百鸣回忆说,他们三个老板(还有麦嘉和石天)根本没看到那份表格,显然女制片人自作聪明地处理掉了。
20世纪90年代的“喜剧之王”与20世纪80年代最会拍喜剧片的头部公司就这样擦肩而过。1991年年底,为了让周星驰参演《家有喜事》,黄百鸣欣然开出了800万元的支票。只能说,后来的周星驰,与当初那个毛遂自荐的他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五年间,周星驰每月大概只能领到2000港元的薪水。这个收入对于当时的内地职工来说可能一整年都达不到,但那时候在香港吃碗面就要十几港元,看场电影就要二三十港元。2000港元的工资,在香港也就勉强能解决温饱问题吧,想买房娶媳妇也不是不可能:眼睛一闭,什么都有了,不是吗?
1986年,周星驰离开了《430穿梭机》,调入了《欢乐今宵》,但主持成人综艺节目需要有超强的随机应变能力、把控观众情绪的能力和营造氛围的能力。这些要求对周星驰来说有些高,令他有些力不从心。这也令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有在镜头前才能放得开,在舞台上并不行。
他一直期望被调入戏剧组,直到1987年,他终于遇到了一位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