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棠坐在车里,脸转向窗外,在人群的沸腾里沉默穿行。
落雨阴寒的跨年夜,全岛多地阴雨连绵。滨海湾卡拉码头,仍有数千人聚集在鱼尾狮公园周边,等待一年一度的倒数灯光秀。
燃放焰火是传统项目,火树银花焚城,似一重重旧梦涌起。
车子途经蔡厝港,再绕行至三巴旺,沿途声色沸腾。这一年辞旧迎新的活动尤其盛大,甚至出动了超过五百架无人机表演,在满城灯火之上组成各种图案,把夜空妆点得十足梦幻。
世界像一枚被顽童摇晃过的水晶球,琉璃千钟,夜饮舞迟,真是欢愉又寂寞的事。
璀璨光影起起落落,投向他静如雕塑的面庞,晃动又滑落。
无人机明灯烁烁闪耀,千姿百态变幻。倒计时钟表、狮头鱼尾兽、深蓝的巨鲸缓缓漂浮,扬帆的桅船在星月下远航,天鹅展翼乃至玫瑰盛放……恍惚中他又见到宴晚。还是初相识的辰光,十八九亭亭模样。红裙如烧透的晚霞起落飞扬,贝齿如银,流瀑般的乌发垂下,黑得能吸收所有阳光。
从来纯粹浓烈,萍水相逢便交付真意。他唤她晚晚,她便回过头望住他,挽唇一笑。弓箭般的眼睛那么亮,电击一样撞入他的心脏。被那样的眸子凝望过,余生都会有烧灼感。
便猛然记起,狂风暴雨摧折的海上,她毫不犹豫脱掉衣裳撕成布条,给陌生的船员包扎伤口。灾难降临中,染血的苍白面庞,自有一种令人膜拜匍匐的圣洁。在美塞闷热昏暗的小旅馆,狭窄床笫间,她白色莲花透明的棉质睡袍,从肩头滑解开。一手掩着白鸽般微微颤抖的身体,脸孔犹自带着贞静娇憨的神情,以完完全全的信任袒露自己,委之于他。因爱而生出无限包容迁就,一寸寸温柔覆盖,将未知的恐惧与惊惶尽数擦去。
彼时的“阿无”当真一文不名,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她却肯放掉大好前程,跟着一起浪迹天涯,去过居无定所的清贫日子。爱那么重,叫他如何承受。她是他唯一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孩,即使记忆全部断绝,依然很确定。如此的震撼和悸动,受宠若惊到可以为她去死。
爱欲跌宕冲刷,足以令坚硬的岩石分崩瓦解。最软弱无着的时分,他在耳畔低低祈求她不要离开,以为可以就这样抱她一世。而后来发生的是,他突然从她身边消失,连半个字交待都不曾留下。
车轮滑向密集减速带,带来晃动和颠簸。这时柴玉才偏头向他道:“你在想什么?还惦记着她?”
除了司机,车里只有他俩。周以棠无话可讲,沿途都在看风景的模样。而无形的思念浓得难分难解,把空间变得拥挤不堪。属于他与另一个人密不透风的相思,林宴晚不在亦如同在,占据他每一处身心。柴玉当然感觉到了,只觉此身寸地难容,竟完全是多余的。
他没开腔,但也不否认。只稍微低垂了头,注视自己安静交握的手。浓黑的额发有一点长,荡下来拂过面颊,挡住眼睛。柴玉就伸手去替他拨开,他却飞快地往后一仰,避开了。僵硬的肩膀令身形十分凛然,写满不言而喻的抗拒。
这样她就想起,她跟周以棠曾经也那样近。在他还不知道她爱他的时候,表面再冷淡守礼,到底与旁人是不同的。他刚留完学回国,就被桥叔发配到集团下某个小公司从头历练。柴玉也差不多是同样情形,两人隐姓埋名地去掉身世背景,一样赤手空拳去拼去熬。
并肩扶持的日子,常给她一种错觉,他们不过是碌碌尘世里一对最普通的男女。什么商帮后裔的桎梏,与周元亭荒唐无果的婚约,从未存在过。
她生病时他会来探,也不带什么花花草草,只拎来家里佣人煲好的香浓鸡汤,看她一口一口喝完。有次柴玉新跟的项目实在棘手,没日没夜忙到团团转,待事情结束,累得不打招呼便缺席了庆功宴。躲回一处无人知的小公寓房子,手机关掉,蒙头睡个昏天黑地。
有笃笃叩门声来把她惊醒,老僧敲木鱼般不疾不徐也不肯停。柴玉好不耐烦,拉开门却见是他,惊讶得说不出话。独自一人,带了食物和水果,玉树般立在黄昏深处。
她刚起身不久,顶着一头蓬槁,憔悴脸容突然被点亮。匆忙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往肩膀滴着水,看他在厨房简单加热饭菜,切水果装盘。窗外夕阳慢慢沉落,空气静谧,一颗心浮荡得半梦半醒。要如何告诉他,她多么想误会那就是爱情。该时刻,柴玉痛恨自己的理智,严苛到骗不住自己。
想来其实他从未把这样小事放心上。换作程南星或关系较好的某某同僚,也是一样相待。
两人不过对坐着简单吃顿饭,话都很少,多是互相讨论商业案例,讲些工作上烦心的琐碎事情。在仲夏微凉的露台吹吹风,或泡杯清茶,一道望天边冶艳晚霞,被渐次亮起的灯火所取代。
渐渐她不再满足,用尽全部力气也收束不住汹涌折磨的感情。
夜幕合拢的最暗静的时分,突然问他,“你有没有过特别渴望的事情?”
他茫然抬起头,愣足好几秒,又拿起杯子喝水,清一下嗓子道:“这周末开完会,可以不用再加班就最好。”
柴玉苦笑。周以棠的世界里,从来只有该做的事,是否从心所愿并不重要。
于是她认真望住他,说:“我亦渴望摆脱人事纷杂,厌烦尽日勾心斗角。想和心爱的人一起游遍大千世界,许愿池前丢硬币,走过夕阳下的叹息桥。”
传说恋人若到威尼斯,日落时分在这座桥下亲吻,便可相爱一生。
最后她告诉他,她渴望成为他的爱人。
至今搞不懂,当时怎会攒出那么大的勇气,不管不顾宣诸于口。静默与守密之心难得,一旦秘密不再是秘密,它就会成为麻烦。
果然他被水呛住了,弯腰猛咳一阵。待恢复冷静,立即起身告辞,清楚对她说:“如果我有什么不妥当的举动令你误会,我很抱歉,对不起。”
那些温暖默契的黄昏,从此没有了。那些片段,都成了心疼的遗憾。
正因为无限接近过的某种可能,柴玉加倍不能忍受他此刻的疏离。心口一痛,看定他的脸扬眉道:“我想裴怀光已经告诉过你,他也找不到林宴晚——即使你答应他那么多条件,并且很可能给出了连我和蘼芜都不知情的允诺。不管你愿不愿接受,这段插曲已经彻底过去了,她只是你人生路上的过客。”
“你说够了没有,我不想讨论这件事。”
呵,他终于不耐烦。一双细长眼睛冷冷看过来,不带一丝温度的冷酷。
柴玉不再继续,强自镇定避开他的眼神,“与其琢磨些有的没的,不如认真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殷重黎,而不是为了不能改变的事实跟冲我发脾气。”
十几分钟后,绕来绕去也到了目的地。
辗转来回,落一身尘与灰。周以棠撑着伞,站在周家老宅门口。有年代感的地砖被雨水洗得亮如绸,红的晃的花瓣落在地上。有小型的球场和泳池,斑驳外墙爬满植物,满目森绿,一重一重几近带着些魔意。
潮气铺天盖地,他迟迟无法举步。
内心仍然充满不安。他印象中根本没有“母亲”这个角色,只是个名义上的称呼而已。至于舅父,每个人都耳提面命地警示,那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的仇敌。
“在你眼里,殷宛华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沙沙细雨掩盖了极轻的话语声,柴玉想了想,用洞悉的口吻道:“她是个寂寞的女人。不再被任何人倚赖,空得浑身都是回音。”
蘼芜就挽起他的胳膊,“待会儿见到那些人,也不用太吃惊,当没事就好。”
原来这是个人人皆擅长“若无其事”的戏台。
步入庭院深深处,他见到了殷重黎。带笑寒暄着,以主人的姿态出来相迎。好像外甥只是出门旅行一圈回家,中间什么都没发生。
周以棠伸手同他相握,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
如果不是知道那么多,这位舅父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是个和善的太平绅士。穿一套深灰灯芯绒休闲西装,用料剪裁都考究,成色就半新不旧显得很服帖。头发全白了,双目依旧炯炯有神,高耸的眉骨几乎全压在眼睛上,鼻尖微凸的鹰钩清楚犀利。一开口便知段数极高,绝非泛泛之辈。
周以棠发现他手背的皮肤,浮出几片颜色很淡的褐色斑纹,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寿斑。他抽回手,很直率地问:“我母亲呢?”
舅父领他们入内,一边温和地答:“马上就出来。儿女都大了,如今她性子倒越发像个小孩,总是多愁善感。今日要见你,紧张得头天夜里没睡着,一大早起来准备这个准备那个,又选不定穿什么衣裳好。”
周以棠听罢,也只淡淡一笑,不搭腔。
殷重黎何尝不在暗中揣摩他的一言一行。失忆这回事,除了要紧的几个人,谁都不知情,尤其要在这位居心叵测的舅父面前死死瞒住。临行前柴玉和蘼芜便反复交待,宁可少开口,切莫多说多错。让对方猜不透摸不准,就是安全的。
不变应万变永远是最有效的做法。殷重黎已经老了,他忌惮年轻的外甥,这个“死”了一回还能把所有活人算计在内的周小阎王,如犬对豹有天然的畏惧。从蘼芜回来夺权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低估了周以棠。才长到二十多岁年纪,中途还去法国念了几年不相干的闲书,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可怖。
客厅美奂美轮,波斯地毯姹紫嫣红开遍。天花板很高,垂着古董水晶和一些字画。好几十年前的摆设,款式落伍的家具没换过,一样放置在原地。
佣人在榨果汁煮咖啡,稀里哗啦剥坚果壳。程南星盘腿坐在沙发上,带几个后辈的小孩子打游戏,戴着耳机吃薯片。桥叔挑了个僻静处看报纸,蘼芜一进门便去偎在程夫人膝前,仰着头不知说笑些什么。
墙角留声机开着,悠悠唱琼剧《琥珀泪》,讲的是太子外出狩猎,因射伤一只白兔而与牧羊少女月娘不打不相识,从此结缘的故事。
“独自沉吟少年郎,为何迟迟不开腔……”地方戏唱词并不讲究文雅,腔调婉转意思却很直白。这原是越剧改过来的本子,好像又叫《太子情归牧羊女》什么的。脱离时代很久远的乡音,只有几个年老的仆妇一边忙里忙外,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周以棠脸色微变,柴玉是半个字听不懂,还低低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殷重黎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抹一抹额角白发,转头对佣人吩咐:“去看席备好了没有,请太太下来。”
说时门铃响,薛延平带着小妹绛年前来拜贺。同长辈们分别打过招呼,才把目光挪向今天的关键人物。
握手就太生分了,薛延平直接拍拍他的肩,“阿棠好久不见,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有劳挂念。”周以棠镇定地弯起嘴角,像以前那样叫出他的名字,“延平,别来无恙。”心底迅速浮起一个声音,这是薛岱缮最器重的长孙,可待观望。广府薛家乃居五大商帮之首,如非必要不宜得罪。
不是不意外的,薛延平其实很惊诧,面前的周以棠岂止恢复得不错,从头到脚根本寻不出任何不妥。种种猜想全扑了空,他没有落下残疾,面貌亦丝毫无损,气色调养甚好。看神态谈吐,全无异常,甚至多出几分殊异的沉稳和神秘。
不禁暗暗感慨,毕竟出生入死过的人,奇迹般卷土重回,气势难免不同。那么之前长达一年半载的时间,柴玉和桥叔都不肯让他露面,是在试图掩藏什么?
薛小妹改不了人来疯,仗着年纪小没人当真计较,全不把柴玉放在眼里。上来就棠哥哥长棠哥哥短,把人拉到一边去叽里咕噜问个不停。周以棠只好打起精神好生敷衍她,不忘捎一只眼角留心薛延平。
那个梦游般的雨夜已时过境迁,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似的。他时常怀疑那不是真实的发生,眼前的女子,仍是一块无人登临的禁地,而他从来不曾深入探寻。
再见面,他便很有风度地保持着距离,三缄其口绝对非礼勿提,插在裤兜里的掌心却握出汗来。
千言万语到嘴边,末了不过是问候一句:“玉姑近来可好?”
柴玉更是心无芥蒂的坦然,像从前那样,走上前轻轻拥抱他。
“我很好。”停一停,又道:“你也要好。”
这是爱丽丝对铁皮人的良意,无关风月。
他嗅到她发间熟悉的铃兰气息,花香里又混着若有若无的中药气味。心中已黯然地想,这拥抱没可能长久到多一秒。
薛延平虚拢一下胳膊,点点头,讲不出自己好还是不好。面对她,总是无措而迟疑,不能说等待,亦说不出决绝。他知道,在他的优柔中,即使当他还在拥她入怀,也已经失去了她。
两人面对面站着,脸上都挂住看似不相干的微笑,气氛却开始变得微妙胶着。周以棠也敏锐地察觉了,虽说不上来具体哪里奇怪,直觉他们之间有秘密。
“嗨!看这边!”
薛延平的目光循声望过,见南星恶作剧般隔空丢过来一枚血橙,遂扬手接住了,对南星感激地挤挤眼睛,如释重负地远离了是非方寸地。
周以棠好不容易从周小妹那里脱身,蓦地有种无所适从之感。满屋子是人,却不知能同谁亲近。大家都在落力扮演自己的角色,维护这虚假的和乐融融。
雨势愈发大了,怕是一时收不住。水珠击打窗前一排摇摇欲坠白栀子,噼啪噼啪的动静好像鞭炮。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咳嗽,“对不起呀,叫各位久等了。”
厅内霎时雀静,周以棠第一个转过身,看见那雍容华贵的妇人站在楼梯顶端,正娉婷地急步往这边赶,浑身的珠宝环佩叮当,晃得比她还要匆忙。
他呆住了,心头涌上莫名复杂的滋味。在旁人看来,还是一贯的无动于衷而已。
殷宛华年纪也断不轻了,颈旁都是细细褶痕,双眼轻微浮肿。打扮得略有些夸张,但并没有过分矫揉的仪态,神情还很紧张。在屋里也穿一双带跟的夹竹桃色天鹅绒拖鞋,嗒嗒走过来,笑微微的一双眼睛眯着,嘴唇半红半开。
不能自己的,他忽然有种恐惧,一时说不出话。
蘼芜凑过来解围,先叫了声“妈”。
“哎,哎。”殷宛华略为镇定,口里应着小女儿,眼神只落在死而复生的儿子身上。
“……阿棠?真的是你?”
周以棠如梦方醒,温和地答她:“是,我回来了。”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称呼。
她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扑上去跟失散的孩子相拥而泣,只是搓着手结结巴巴地反复确认,“啊呀!真的是阿棠!这……回来就好,平安就好。”
他走近她身边,便像走近一个模糊的噩梦,面上仍好颜好色道:“本该早点来探望,无奈伤病久治不愈,就拖到如今。”
殷重黎过来说:“开饭了,大家坐下慢慢聊。”
周以棠始终没有过去拥抱他的母亲。并且,在避无可避的时候,称呼她为“太太”。
并非来自任何人事先的交待,是他自己的意志。“母亲”二字,实在叫不出口。
人人都听见了,但不约而同装作没所谓,仿佛这很正常。
送王船落海的“意外”,跟殷重黎脱不开干系,他既活着回来,对母舅怀恨在心也是人之常情。殷宛华表现得全不介意,好性子地笑。
骨肉寻亲再加生死重逢,这种戏剧化的场面,他居然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应付过去了。
柴玉第一次发觉,这个前事尽忘判若两人的周以棠,也有当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