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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章 斗心

黄昏急速隐退,连城灯盏依次亮起。

她的每一个举止,都被叶海天尽收眼底。

因为那场单挑独斗的比试,他记得她,印象还挺深刻。人还是邮轮上见过的那个人,又变得很有些不一样。脸上带着股倨傲纯洁的颜色,踏入这个野兽囚笼般的房间里而毫无怯容。眉眼轮廓分明未变,就是有说不上来的感觉,哪里确实不同了。

太年轻的女孩子,心志再坚强,也难免带着些易碎的脆弱感。让她与众不同的,是那种不畏破碎的淡然。脱胎换骨的改变,只有在承受了极大创痛的人身上才会发生。离开海上的梦幻城池,与生活的棱角贴身肉搏过,便开始长出灵魂,变得清楚伶俐,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不含糊。

她有一双即使在中国人里也很少见的眼睛,细长上挑的凤眼,清透中隐着灰淡。将醒未醒,乍暖还寒,没有被欲望蒙蔽过的污秽,经过复杂的遭遇而天真尚在。多熟悉,他看向角落的那尊古董石雕,顿时恍然,这女孩垂眸的姿态,似极观音投向足底红尘之海的一瞥。

长夏已尽,海上飘零的玫瑰,随命运的脚步迁徙到天寒地冻的北方。被相依为命的情人所离弃,轰轰烈烈的百花时节彻底成为过去,绿叶仍顽强地钻出枝头,撑起一片又静又暗的阴影。

宴晚对这次见面的过程和结果,全部无从想象。根本不知道要跟叶海天聊些什么,而自己的一言一行,又会对未来造成怎样的影响。

以为他会说一些跟专业相关的东西,接下来具体的工作内容和待遇,又或者她的身世履历之类,像面试一样。

可是统统没有。

甚至连要求都没提,全是闲篇漫谈。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跟正事稍微沾点边。他问她,“林小姐既学过东洋料理,同时又拿手传统的南派宋肴宫廷菜。能否请教,你对中华厨艺的看法是什么?”

同样的问题他问过很多人,其中不乏业内声名鼎沸的大拿。得到的答案更是五花八门,什么天人合一到阴阳相谐,药膳同功到五味调和。遇上口舌如簧的,费尽心思去投他所好,还能延伸出经营理念和人生哲学的隐喻,再从“合度”引入中庸之道。

乍一听天花乱坠唬人得很,然而叶海天对这套文绉绉的马屁不甚感冒,听完只觉得耳朵都熏油了。

有着数千年历史的饮食文化,很难用三言两语去定义。“看法”毕竟是个又主观又空泛的概念,没有所谓的标准,怎么说都行。叶海天特意挑起这个话头,无非是想掂掂她处事的态度。

他很好奇,这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会不会给出一个不落窠臼的回答。

宴晚微微偏着头,似乎在试着理解他抛出的这句话。对中华厨艺的看法?她第一反应是想笑。

怎么说才不至于冒犯呢,在真正做事的人看来,这问题真的好滑稽,做戏一样。就像对着一个转遍了万千佛塔的苦行僧去问,你所信仰的这个东西,到底对你有何具体意义?

要酬唱个宾主尽欢,听的人当然知道对方在演,演的那个也知道听的人不会当真。何必呢,她自问没那个逢场作戏的天分,更想不出有什么非得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落力敷衍的理由。

叶海天还在等。他当然察觉她眼神中闪动的微妙情绪,只不动声色。那是一种,在领域之类拥有绝对实力的人,自然而然会有的骄傲。无论表现得多么谦卑无争,总有一环光落在肩上。她不自知,却被他看到。

迟颐芳对自己的眼光充满信心,气定神闲吃着蛋糕,且看她如何应对。

空气陡然静默。宴晚将心神收拢来,一扬脸,说:“中国传统的烹调方法有很多,其中被广泛认可的是四十二种,这个我想任何人都没有异议。要问我的看法,我觉得它不承载什么道理,也想不出好听的言语去形容。作为厨师,我只专注这件事本身,烹饪或者说饮食文化到底是什么,是由做这件事的人用行为去赋予的。这件事我来做,那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别人怎么做怎么想,我管不着也无所谓。”

真令人出乎意料的观点,用狷介来形容也不为过。

连迟颐芳也听得愣住,暗暗为她捏把汗。

但叶海天似乎不觉得冒犯。双唇一抿,似笑非笑,依旧温和地看着她。

“就这些?”

“我说完了。就这些。”

他淡淡唔一声,没给出任何评价。平静的面色全无端倪,不好说认同还是反对。

清茶续到第三盏,叶海天再问她:“那么现在,请诚实地告诉我,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多远,站多高?”

如果没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愿意为了你所专注的这件事本身,付出多少的代价,去赋予它怎样的意义。

这次宴晚没有迟疑,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连想象都没有?”

她有点搞不清状况,这听起来太像个暗含危险的诱惑,混着茶酒香,闷拳般打上来。只好再次摇头,以沉默应对。

“你看这张桌子。”叶海天竖起空杯,敲了敲那张宽平阔大的原木桌台,瓷器碰上去响如金石。他要让她看的,却是整块木料上一道纵深的裂纹。

“南方深山里运来的木头,长这么粗需要很多很多年。做修复的师傅讲,再怎么仔细保养,在北方它每年都会干燥开裂。叶某是个粗人,讲不出什么深刻的大道理。只是觉得,任何事物本身,无论有形的还是无形,都不能违背自身的本性,人也一样。一个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要什么,不要什么,可以要到何种程度;哪些是绝对不妥协的,哪些兴许可以割舍……以这样的了解为前提,才有可能把事情做好。”

突然之间,指针不知滑到哪一个吉时,窗外传来震人魂胆的爆竹声。

先是呼啸的锐响划破夜空,猛蹿到很高的地方炸裂开。一呼百应般,千万种喧哗拼了命似的此起彼伏,把整个人间惊动。

迟颐芳去窗边拉开帘子,发出低低的惊叹,长滩上的海涛也烧滚了。

原来是跨年夜啊。

欢庆的人群泱泱聚集,点着火把放烟花。他们似乎不觉得冷,又暗又乱的身影跃动其间,欢呼和音乐鼓点湮没了海浪。

真是个魔法时刻。焰火嚣张地冲天而去,无数淬火的巨龙纵横游弋,散开来如众鸟飞临。

非常美,原来陆地燃放的烟花是这样。半山庭院中残雪莹莹,被无尽的颜色和光亮遥遥映照,尽是电光石火,却透着点空渺的静。

宴晚有点恍惚,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瑰丽的光影不住闪动,纷纷跃上面孔。猝不及防她一时间眩然,好像被什么给点燃,惊醒了。转脸去找芳姨,她也正看着她,两人就相视而笑。

这是宴晚在岸上邂逅的第一场烟花,跟遥远的回忆相重合。

她的上一个愿望,只是能做到邮轮主厨,很中规中矩,并非难以实现。更早一点,懵懂无知的少女时光里,还和花明一起幻想过,要买下一艘好大好大的船,专注于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老了以后找个岛住下来,每天吹吹海风,喝酒唱歌。

彼时怎会天真到如此地步,竟以为那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飞扬明快的青春里,她们心怀希望,认定以后会越来越好,欢愉和陪伴永不散场。现在看来,是人与时间发生了好大的误会。白驹被光阴撕碎,绝尘而去之前,还不忘回头狠狠扇了留在原地的人一记耳光。

叶海天听完,很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一艘船又不是可望不可即的东西,你还没试过怎知不可能?有很多想要伸手摘星的人,都能忍受在黑夜里搭建攀云梯的辛苦。可是后来天亮了,梯子砰地消失,就狠狠摔下来,从此连抬头看星星都不敢。”

停一停,他又仰脸一笑,“当你觉得不可以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预设了一个‘可以’在那里。没有黑,哪来的白?”

奇怪,这样狂妄的强辩,从他口中讲出来却十足率真,一点也不讨人厌。

宴晚听懂了,静静回望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在那些境遇里,又会成为一个怎样的自己。但我认为,人只能得到跟他能力相匹配的东西。好的有,坏的也有,哪种都躲不开。”

幽暗中她目光湛亮尤甚星芒,洁净滚烫,是深埋在灰烬底下煤炭的灼灼内核。于是他认定,这女孩骨子里是有些悍勇和狠劲在的。

一场不知所云的谈话,到此便结束了。叶海天当晚另有应酬,匆匆外出赴宴,越到年节越不得闲。

更莫名其妙的是,关于宴晚的去留安排,就这么看似轻率地一锤定音。

她纳罕很久,想不出到底哪句话正中他老人家的意。

只好猜,叶海天其人,其实有一颗跟外表不符的宽容之心,年长者不屑与小辈计较,大差不差也就过去了。

迟颐芳听罢大笑不止,“人都以为越年长心态越宽容,其实不是。年轻才来者不拒,什么毛病都可以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优点忽略掉,就容易受伤和被骗。活到他那个年纪,早就见惯了大小把戏,选择范围只会越来越苛刻。要么有足够的时间来证明,要么就独特到难以替代的地步。他呢,是宁可错杀一百也要拒人千里之外。”

说时口气冷静如评价陌生人,眼神却被弥弥烟尘漫过,变得凝重缓慢。

叶海天在老去的岁月里,经历过太多恨事、太多遗憾、太多真假莫辨的幻觉,终于在身周筑起一道坚厚石头墙壁,连她一并隔绝在外。刀斧不近,水火不侵,他便得到了安全。

她只能年深日久对牢一扇不再打开的城门,心怀明月照寒霜。

城墙越筑越高,唯有如此,才能约束他体内潜伏的暴戾,和或许仍旧丰沛激越的感情。那应该是他在很久之前就做好的决定。

而她的决定是,不再固执地非要做他一生中最深刻的那个人。

在邮轮上的时候,宴晚还不懂得她身上那种曲折费解的落寞,究竟从何而来,现在却有了深切的体谅。这是女子与女子之间独有的默契与悲悯,而她能给予的慰藉,不过是柔和抱一抱彼此的肩。

若没有芳姨,自己恐怕还流落在炎热混乱的美塞,不知折堕到哪里去。这难以言喻的恩慈,她愿意竭尽全力去报偿。

时间漫长的考验,和难以替代的独特,宴晚迟疑地喃喃:“叶先生他……到底需要我做去什么?我好像哪种都不是。”

“其实他早见过你了。”迟颐芳将那点酸楚压下去,换上一副轻松的语气:“在船上和Ken打擂台那次。”

事后他说,勇气高于才色,别的倒没那么重要。

就譬如赛马,光凭外表根本看不出一匹马是不是这块料。年齿、骨骼、肌肉、毛色都有固定标准可挑,唯有心态无法衡量。有的马看上去无可挑剔,偶然被对手挤出赛道就会不自觉停下。但有些马不同,或许先天条件并非独一无二,可一旦上了赛场,就觉得不能落在别的马后面。它们是天生为进取而生的驰骋者,拼了命也要挤到前面去——这就是“斗心”。

幼稚者可以成长,世故小聪明则难以克服。在荣誉与责任之前,首先要能够诚实而勇敢地生活。这是她之所以被选中的原因。

口口声声自称粗鄙的黑帮商人叶海天,言谈举止确实也不是儒雅斯文那一派,却凭借丰富的阅历,修持出一种独特魅力。气质练达而不迂腐,足够野蛮,也足够感性,很有煽动力。是因为芳姨的缘故吧,宴晚感觉到他们之间流动的情愫,远远超越男欢女爱的浮浅。

他的光彩与粗糙,缺陷与完整,对宴晚来说还很难理解。

迟颐芳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脸,“走吧,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还要再带你见一个人。”

宴晚知道她此刻需要安静独处,柔顺地说好。走几步,忍不住转过头看一眼。未消融的薄雪挂满嶙峋枝头,女子单薄的身影站在风里,微微弓着背,双臂合抱着自己,好像冷到抵受不住的样子。

跨年夜的公馆比往常更加冷清,佣人们大多告假回家团聚去了。到处空荡荡,连呼吸都有回响。

她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忽然听见身后响起短促的金属擦响,寂静里特别清晰。

循声望去,长廊东边站着个瘦长模糊的黑影。靠着墙,交架双腿,凑到打火机的一簇火苗里点烟。

分明是个男子的轮廓,可是从未听芳姨说这房子里除了叶海天兄妹,还住着别人。他是谁?怎么进来的?宴晚呆在当地不能动弹,那男子已发现了她。

不知怎么回事,灯一盏未亮,昏暗中看不清他面孔。幽微火光,只能照出朦胧的半张脸,颧骨又高又亮,凛冽眉骨一时隐一时现。那眼风横扫过来,竟带着芒刺般的毒辣冶艳,带着挑衅,甚至威胁。仿佛一头隐匿在黑暗中的动物,被外来者擅自闯入了领地。

空气里全是敌意,没来由的。宴晚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不禁浑身一颤,冷汗从背脊密密渗出。

男人就这么叼着烟,斜倚在墙边,不动也不说话,只森森然朝她这边望。

一阵长不短的对峙过后,他合上打火机盖子,火星忽地灭了。

“你是谁?”她鼓起勇气先开口,努力适应更加黑黢黢的环境。

对面没有回答。半晌,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把烟头按灭在墙上,转身朝另一头走去。影子摇摆晃荡,很有些吊儿郎当。

那是叶翠微房间的方向。

她醒过神,提着一口气往三楼猛跑,脚步急急碎碎,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这宅子里潜藏的秘密,彼此勾连又各自存在,使每个人都变得不易理解。

回到房间,壁炉早就熄了,月色清辉泠然。宴晚心情一下子倦怠上来,哗啦将玻璃窗推开,雪气瞬间扑入,如白鸽冰凉的翅膀纷纷扫在脸颊。

她打一个寒噤,只觉清冽刺激。蜷缩着躺回床上,抱住自己的膝朝远处眺望。沙滩被雪光反照出银蓝一片,狂欢的人群已散尽,留一地烟火残骸。

弯弯曲曲海岸线,沿着漆黑的海湾绵延,浪涌起伏明灭,咸腥的海风阵阵涌入鼻腔。好熟悉的味道,滋长出一片回忆遍布的森林。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寂寞到不堪的地步,思念便失去约束,荆棘般密密缠上来。

“晚晚。”

一张面孔徐徐凑近,轻声唤她的名。逆光的轮廓隐在夜雾里,嘴角似笑非笑,一双眼睛却很疯。又黑又深,那么暗静。是渊崖,是永夜,是荒城,是不见骨头的绛色伤口。

如雷击般她认出他。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的人,是他。

“阿无……你去了哪里?”

坚实的薄唇紧抿,始终没有回应。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愈发像深海底浮出的倒影,比石刻的雕像更无动于衷。

宴晚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张似远似近的面庞,只触到一片虚无。深寒从指尖传来,明明什么都没碰到,却被冻住全身。往事的气息洋流一样,途经她,定格了她。

“你已经不要我了对不对。”

失去回应的悲伤,会日复一日篡改记忆,让原本笃定的变成怀疑,模糊的更加不确定。他回到属于自己的人生,放弃了她这个拖累。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能够向任何人询问他的出现和消失。两片漂泊无根的浮萍,偶然际会,以为生命的创伤能从中得到慰藉,动了寄以终生的一念。浪头打过来,不由她强求聚散。

所以他也给不出答案。

阿无早就离开。这是梦。她对自己说。

眼角酸热,在梦中也落下泪来。同时再次用力地,凝望他的脸。利锥刺心般激痛,令她惊坐而起。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年景新旧交替的辰光,是个隆重日子,全球华人都在欢庆跨年。此时此刻,他人在何方,在做什么呢。身边可有亲朋陪伴,可有祝福和热闹团圆,可有一点点,想起她。

宴晚痴坐在那里,心中有一滩冰凉水迹迅速浸开,洇得满脸是泪。

床前空空荡荡,月色雪色交辉映。裸足踩上去,如踩着虚空。她再一次确认,这里是陌生的北方,自己也已经走得很远了。看似宝光流溢的一条路,不知通往怎样的未来。

她所能做的,唯有亲手去点燃一把前所未见的大火,沸腾着,照耀着,等待着,温暖这个他们没能一起度过的冬天。

时间会改变它所能改变的一切,总是这样。 syLCjgmMHsUhyWejnmnGopEKApTcOoOtL7Sg5dqP88cZWB7eBAu40iY/UBLWGg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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