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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章 饕餮

那杜宾毛光水滑精神抖擞,站起来能毫不费力攀住成年人肩膀。

烈性犬万一伤人可不是闹着玩的,操作台前的厨工大惊失色,一下子全乱了,纷纷靠墙僵立如泥塑,动也不敢动。叶翠微养它时间不长,迟颐芳跟这条狗也不熟,哪敢轻易招惹,立即把宴晚拉到身后按下电钮,把蔬果区的隔离门关闭。

杜宾四处冲撞奔蹿,顶翻了滑轮车,许多刚处理一半的食材掉在地上。它似乎发现个什么有趣的东西,鼻子拱来拱去嗅老半天,最后叼在嘴里用前爪扒拉着玩。

一厨房的人互相干瞪眼,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忽听见尖锐的口哨声响起,紧接着是一声呵斥:“Sonny!给我滚过来!”

叶翠微穿一身黑丝绒连身裙,裙摆长得拖在地面,袅袅的侧影出现在厨房尽头。分明有直通电梯,偏要一阶一阶从楼梯走入,用那条看起来足可乱真的假腿,走得摇曳生风。

杜宾听闻召唤,两只硕大尖耳乖乖竖起,朝女主人方向一溜小跑。

宴晚眼尖,来不及解释便按开玻璃门追了过去,急急喊道:“快……快让它把千年蛋吐出来,狗不能吃这个,会中毒的!”

叶翠微一愣,皱着眉掰开狗嘴,果然从鼓囊囊的腮帮子里掏出一枚青灰的球状物。杜宾把这东西当玩具,眼见藏不住了,嗓子眼低呜一声,前腿伏地作出认错的怂样。

其实是颗皮蛋,表层的薄蜡壳已经被咬出裂纹,好在没碎。Thousan year eggss是西方惯用的称呼,也有译作Year old egg的,因为这玩意儿制作时间很长,味道对西人而言难以接受。大陆不会用这种说法,叶翠微晃一下神,只觉熟悉。方量从小在国外长大,却有一个中国胃,早餐惯爱喝皮蛋煮的粳米粥。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宴晚,给自己点支烟,吐出一片像云又像花的蓝雾,才缓缓开口:“你就是颐芳带回来的女厨子?哪里人?”

迟颐芳及时跟过来,笑着道声早安,替宴晚答:“她就是林宴晚,之前在南洋邮轮上做主厨。”

云淡风轻地,隐去了诸多来历曲折。宴晚在旁乖巧地听,脸上始终保持礼貌微笑。沉默中亦有恍惚感,原来她已经离开无根之海很久,来到一个人与人之间会互相关怀身世背景的正常世界。

透过缭绕的烟雾,叶翠微眯起眼,声音冷淡而审慎,“看着很年轻嘛。”

厨师这一行,经历跟资格几乎是成正比的。宴晚如今的年纪,如果按正常情况发展,大抵应该还在做厨师助理。是怀疑她不够老成持重,手艺浅薄么?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意思,就随口一说。

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叶翠微忽然扬手,把那枚皮蛋丢了过来。半空划过一道抛物线,宴晚下意识接在手里,听见叶翠微轻飘飘道声“谢了”。

言罢,牵着狗转身而去。脚上高跟鞋一晃一晃,仿佛随时会跌下来,十分刺激。

“她就这脾气。”迟颐芳安慰道:“别放在心上。对了,你刚才想问什么?”

宴晚原本想问,叶海天性情如何,对菜品有哪些特殊要求之类。这两天迟颐芳跟她讲了叶家兄妹的往事,大多是关于叶翠微,跟叶海天相关的部分则十分模糊,似有意无意地回避。但无论提与不提,他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决定着自己将来职业生涯的走向。

叶翠微已经这么难相处,她的大哥想必也好不到哪儿去。宴晚犹豫几秒,心知问也没用,干脆摇头假装忘记,“没……不是什么要紧事。”

遥远的帮派风云,只在她心里留下奇突又模糊的轮廓,像一部看不太懂的电影。

叶海天究竟是怎样的人?黑帮出身,血雨腥风里闯荡过,现如今手里握着这么大盘生意,不可能是什么善男信女。偏又像个情种,勾义嫂是江湖大忌,乃至洗手退出后仍招致仇杀,连累一家人付出惨痛代价。

叶翠微断腿后,还发生了哪些不可言说之事?痛悔难偿,必有冤冤相报。迟颐芳对此讳莫如深,他所施行的报复,可想而知绝非泛泛。

在宴晚最初的想象里,这个人复杂神秘甚至有点恐怖,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悲情。

他当然,不仅仅是一桩悲惨故事里,痛失爱女且被至亲怨怼的黯淡角色。

没过多久,当她真的站在了叶海天面前,才发现他跟猜测中完全不同。

宴晚至今记得,见到叶海天的那一日,北方粗糙广阔的黄昏正轰然降临。夕阳熠熠辉光,几乎是掷地有声,泼洒出满目赤金云霞。

他日常起居的活动范围,全在东边。矩形岩石般的灰色建筑,跟主楼隔着一个大对角,是两点之间最远的距离。

三层楼面大小,再轻的步子踩在地上都弹出回音,灰扑扑不见一丝人气。

装修完全是男性化的,根本谈不上什么风格,看一眼就令人皱眉。奢侈和庸俗的完美结合,体现得如此具体。

聊尽地主之谊,迟颐芳领着她四处转转。

客气点说是视觉冲击,实际上全程都憋着笑又不敢笑,好折磨。

叶海天跟妹妹叶翠微的审美差异,完全是一个天上一地下。

什么都大,大到无边无际。十几米长的水晶灯吊得满脑袋顶都是,巨显眼的特大号沙发,能并排躺下三头老虎。即使在邮轮上,宴晚也从没见过那么造型豪放的沙发,像古装戏里不伦不类的皇宫卧榻。

特大号的酒柜,搞满四面墙,存放各种美酒和酒杯,杂乱无章地摆在一起。吸烟室有两个,一个是香烟,一个是雪茄。影音室里居然摆着夸张的圆形按摩冲浪浴缸,目测占地超过三平米。隔壁有带金色马桶的全木质桑拿房,再然后是会议室、棋牌室和健身房,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哪个休闲娱乐会所。

宴晚走马观花一圈简直要晕过去,不敢想象这栋房子里的厨房是什么样。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花钱弄出那么丑的东西,还能日看夜看也不厌烦,内心肯定极其强大。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没得夸。

这屋子主人,会喜欢什么菜?她已经没信心去猜,只盼他不要一怒之下把厨师扔进锅里炖汤进补就好。

“很糟糕对不对?”到底是迟颐芳先绷不住,笑了,低低在她耳旁说:“小时候我就一直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学到这种坏品位。”

宴晚尴尬地抽一下嘴角,“其实也还……还行吧。”

迟颐芳见她紧张,免不了多提点几句:“他是个商人,凡事可商量,最不喜欢人遮遮掩掩绕弯子。待会先见个面随便聊几句,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话间牵起她的手,“跟我来。”

一头皮毛光亮,骄傲无匹的凶猛动物——这是宴晚对叶海天的第一印象。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上古的“饕餮”。

饕餮并不真正存在,可以算作一种欲望的化身。纯粹的占有与控制的欲望,在痛恨时把罪一并归向并放纵自己,被驱使着,走向怀疑和狂乱的伤害,这悲伤最终只能以愤怒来体现。

宴晚以为他是个时常愤怒的人。未谋其面,已在门外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喝:“谁绑了你,叫他赶紧撕票等枪毙,老子没钱赎!”

端的是气若洪钟,回响在整个走廊上嗡嗡震颤,惊得她脑子发晕,下意识就想拔腿而逃。

迟颐芳就镇定得多,想来已司空见惯。待动静全无,才不紧不慢叩三下门。

又过了十几秒,里面闷声应道:“进来。”

这下不见也得见。运气真不好,赶上他今日心情欠佳。宴晚深吸一气,硬着头皮跟在迟颐芳身后。

看格局,这是个可以姑且称之为书房或会客室的地方。房间全部打通,占满整层楼面。然而举目四望,半本书的影子也寻不见,却化出无数猛兽的影子扑面压来。

她再次屏住呼吸,像那些匪夷所思的野兽标本一样,被牢牢定住了。

四壁天花板,目之所及全是飞禽走兽,狰狞轮廓无处不在。

墙上挂的羚羊头、野牛头、犀牛角;来自亚马逊丛林的水蚺巨蟒,盘踞在造型奇特的原木地灯上;剑架上放一柄尖锐象牙,黑黢黢的稀有品种蝙蝠,展开双翼悬吊,甚至有年幼的花斑纹猎豹和灰狼;最瘆人的是一头西伯利亚棕熊,站起来两米多高,体型彪悍獠牙森然。

它们曾经血肉鲜活,来自遥远的高山、森林、岩洞以及河流。如今只剩失去生命的躯壳,拗出威风凛凛的造型。虚假的宝石眼睛,不能回顾也不再展望,仍然足够震慑。

空气有一种暴烈而贪婪的动物气味,永不餍足。除了精神错乱的暴君,还有什么人会热衷于用飞禽走兽的尸体妆点他的王国?

继续往前走,光线愈发幽暗。

里面的布置还是一言难尽,但明显正常多了。起码能勉强看出是个待客的所在,硕大的玉石茶台光可鉴人,博古架上搁置着横七竖八的古董,拾掇得很干净却也没什么讲究。

隔着青春与垂暮,浮动的尘埃与两三线光明,迟颐芳径直上前与他拥抱,说:“我回来了。”

没有招呼没有寒暄,只有熟悉无比的心照。落落大方的情态,哪怕有第三人在场也无须回避。

男子低低唔一声,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

宴晚站在七八米开外的阴影里,看见他宽厚的大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发,抬到一半却生生止住。在半空兜个虚茫的圈,又揣回到大衣兜里。口中只平静道:“瘦这么多?这次回来多待些日子。就会到处乱跑,不听话。”

宴晚心头又惊又热,瞬时明白了什么。啊原来如此,她和他。

待对面抬起头,她已把那或许不该窥探到的闪念甩开。

这时候她才看清楚叶海天的长相。金麦色肌肤,高挺的鼻梁投下青森暗影。明目浓眉,瞳孔亮而多芒。诚然那是张令人难忘的面孔,已不能用浅薄的英俊来形容。经过岁月刀斧凿磨,深刻至灼灼有光。

毕竟年过半百,两鬓难掩飞霜。素日劳心的人容易憔悴虚浮,他身材却保养极佳,高大健壮不输青年,一望而知是经常运动的结果。细看那头发足足白了七成,反添一种威严。剪得很短,硬扎扎不肯屈服。

叶海天静静望她一回,仿佛在几秒钟之内,就能一览无余地把一个陌生人看通透。

宴晚自忖没有这样本事,就站在那里,不闪躲,连目光也不闪躲,由他端详。同时,她也在观察他。叶海天兄妹俩都爱着黑色,质地精良的衬衫领口敞着,几乎开到胸前,脖子上垂挂一串南红柿子珊瑚珠,衬着微深的肤色很相宜。

人和人的气场很微妙,像两把兵器,雷电和暴风雨,不必有过于绵延的交锋,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和锋利。

倒是迟颐芳率先打破沉默,“干嘛呀这是,都站着修闭口禅?整天的直眉瞪眼,再吓着人小姑娘。”

“她可吓不着。”叶海天半开玩笑地说。这是他对宴晚的判断。

又转过脸招呼道:“林小姐幸会,请坐。”笑时眼角微眯,细纹如湖水波浪。不知为什么,宴晚觉得那神情格外带着点天真,很特别。

待叶海天礼貌地从衣兜内抽出右手,她留意到那腕口露出的一点苍翠纹身。是个古纂体汉字,隐约像个“寿”,印章般奇突而炫魅。再往上是青金色珐琅袖扣,必定还有其余龙盘虎踞的部分,全藏在黑衬衫袖管底下。

宴晚有点好笑。人大抵都是这样,坐拥金玉满堂,又盼长生不老。毫不掩饰荒诞直接的欲望,乃至把它堂而皇之地镌刻在肌肤上。

便也依样伸出手去,同他轻轻握一下,保持着有分寸的距离感。她的手,一触而知是与寻常不同的,手艺人的手。细窄,但极硬净,指骨纤长却不过分绵软,有股韧劲。指甲剪得很短,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拇指和食指处,留下许多泛白的细刀痕。

玉石台前茶酒齐备,铁釜中滚水亦初沸。一壶用炭火煨着的绍兴花雕,放切细的姜丝和枸杞来煮,酒香四溢,令严冬多了几分美妙况味。

迟颐芳陪他饮酒,给宴晚沏了清茶,轻描淡写问:“刚又跟谁置气呢?”

叶海天从鼻梁一侧抬起手指,“还能有谁。”

答得十分含糊,但听的人已经明白,“养虎为患,不如早点决断咯。”

“虎?”对面发出轻蔑而短促的笑声,意味深长止住了话头。

推翻之前所有想象,叶海天跟方才那个冲着电话吼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不同面孔随意切换。

初次见面,他对宴晚以客礼相待,并不摆老板架子。言语态度都相当随和,精力充沛,热情好客。会主动找话题,不停地与谈论年轻人熟悉与喜欢的事物,妙语连珠绝不冷场。

叶海天真称得上一流的交际人才,谈笑风生,风趣得恰到好处,难得不油腻。迟颐芳早就熟不拘礼,偶尔无关痛痒地搭几句,他会屈指托在下巴处,很认真地听。什么都能接茬,仿佛对任何事都了如指掌,无论财经、政治、艺术收藏还是各地名胜、哪个窖藏的烈酒最醇、多大的游艇最适宜,诸如此类。看得出,是个会赚钱也懂得享受物质生活的人。且善于自嘲,坦白承认自己就是个俗气的粗人,被迟颐芳取笑也不恼,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姑且理解为……真佛只说家常话吧。

气氛不知不觉变得轻松。宴晚端坐在旁,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他们谈天说地。对叶海天的初识印象,多少发生了些改观,甚至有点佩服。

活在城市商业社会里的佼佼者,光有一肚子阳春白雪的学问是不够用的。酒色财气中滚过刀尖的叶海天,更晓得过洁世同嫌的道理。清高到不可攀的地步,于人于己都无用处。也正是像他这样,天然会得放下身段的做派,往往被认可作社会的栋梁支柱。

佣人把茶点送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甜品勺分别递给她俩。

迟颐芳拿起勺子舀一勺蛋糕,送进自己嘴里。细腻绵软的芝士在舌尖化开,入口有酸涩,适当的海盐起到点睛的提味效果,回甘无尽。

“甜点师换了?水准比之前有进步,不是同一种风格。”

“就数你嘴最刁,哪敢随便糊弄。”叶海天习惯性地取出打火机,宴晚见状,出于本能稍微往后仰了半寸。

这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立即停下动作,碰都没碰桌边的烟盒先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失礼失礼。”见她一口未动,又悉心询问道:“是东西不合口味吗?”

五层塔盘里,中西式点心一应俱全,咸甜凉热都有,准备得可以说相当齐全了,但宴晚一口没碰,只喝面前的茶。

“叶先生不用客气。”为这份尊重的态度,她只好打趣自己:“做厨师的哪能贪嘴呢?再说,我在甜点这上头并不很擅长,不敢在芳姨面前班门弄斧。”

迟颐芳帮她往杯子里续水,顺便解释:“宴晚自律得很,怕影响味觉,忌口好些年了。”口气十分熟稔,直呼其名也是表现亲近的意思。

忌口这事,叶海天早就听说。他选择合作对象异常谨慎,能请到面前来同桌对饮的,例行背景调查都做得很详细。尽管如此,仍装作头一回听说的样子,露出惊讶赞许的神情,“当真?”

宴晚微笑,“习惯了也没什么。”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和情色的愉悦,权力的满足相比,口腹之欲亦是人之大欲。要克制它,需付出极大的意志和执行力。她只当成日常责任的一部分去执行,不标榜不夸耀,很好。

“是我这酒肉之徒浅薄了。”叶海天稍作停顿,抬手以指腹抹去迟颐芳唇角丁点屑末,搓一搓手指,动作随性而自然,是相处多年才能培养出的默契。宴晚心惊肉跳,马上低垂着头,眼观鼻心不去看。 ZXjuvjubdnjqBGbWgbDasE9zD+PBv6jAs7Ft/z/iBkwPNsZ2HX6hAtbsH3C4Kr5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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