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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章 吾与往事归于尽

也许本应如此,他们相识太久,彼此又太熟悉了。关系就会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变得复杂,衍生出很多层次,知己、兄妹、盟友或别的什么。

此时此刻,情欲更像一种虚空中的相联融合。因为人是很无能也很有限的,眼看不尽,耳听不足,心辨不明,有口难言,无法靠沟通表达出全部的自我。爱和怜悯不被彼此所理解,永远孤独着。分享秘密和抚慰疼痛的欲望,最终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来实现。

出于爱或孤独,感恩报偿,相依为命还是别的什么,周以棠还不是也拥有过林宴晚,很公平。柴玉始终非常镇定,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怎样的事。靠得越近,越能感觉到她性情里冷酷的部分,根本也不是一时冲动。

这种冰静熄灭了他,于是从她颈间抬起头,静静问一句:“你在可怜我?”

“不。爱丽丝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铁皮人快乐。”

他瞬间明白过来,今晚过后,她将把他彻底排除在感情世界之外。他爱她很多年,如同她爱周以棠。如果迷障能这么轻易地破解,又何尝不是种幸运。所以她宁愿用这种方式,来给他的爱划上句号。

这样的回答,让薛延平感到失望。又像是早有预料,也不想质问更不想招架,颓然离开。他喉头发干,半坐半卧地靠在沙发上,身体皱缩一些,姿态更加颓然。停一停,才低声道:“你真的不必如此。”

她就一笑,“我很快就要结婚了。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说完自己从地上捡起内衣,一件件穿好。

“跟谁?”话出口便恍然明白,何须问呢。除了周以棠,是谁她都不会甘心。

他曾自以为了解她,现在才知他终究来得太迟。这世上很多温情跟亲密,大可与爱无关,譬如刚刚发生的事情。

执念是柴玉最深刻的本质,就好比隔绝之于周以棠,静默之于他。

那么他能做的,唯有祝福。薛延平从黑暗里站起身,眼睛不看她,低头系上扣子,说“恭喜”。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他又问:“什么时候?”他以为起码在今天,他有资格得到最真实的答案。

柴玉没打算瞒他。转过脸去看窗外,想了想,说:“要看桥叔跟我父亲谈得怎样。北边的事,蘼芜进展不是很顺,但她不会放弃‘星耀’。”

布局五年,如履薄冰近三载,才推进到如今的局面,砸进去数以亿计的真金白银,怎会看着它全盘落索。不放弃新品牌“星耀”,意味着必须啃下斗宴这块硬骨头,且周氏大股东的绝对管理权不能旁落。程立桥的想法是,希望柴绍荣能同意在儿女婚姻的基础上,为星洲提供巨额融资,一来分散并购斗宴的风险,二则可以稀释殷家人的股分。一旦成势,下一步便足以罢免殷重黎的执行总裁职务。

伐除异己改朝换代永远是危险的,必须一蹴而就,没有尝试第二次的机会。柴玉肯把至关重要的底牌揭露,是看准了他心软的底线在哪里。她甚至不需要他为此做什么,只要广府薛不成为阻碍已经足够。

稻草人说得对,有了心就有软肋。

她为了她想要的一个人,已经赌上所有,所以最终必须要得到,不然怎对得起那么多的等待和破碎。

薛延平点头,“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他转身离开房间,关门的动静很轻很慢。细窄的视野里,她斜斜躺倒在沙发上,扯过大幅白布蒙住身体,裹成阴影里的石膏塑像。那是一个女子长久停留在一场寂静无望之爱里,所能拥有的全部姿态。

午夜已过,庭院很空很静。

细小的石子儿被一枚一枚投掷出。隔着铁门、围墙和茂盛的绿植,砸在落地窗上,发出石头与玻璃的撞击声,寂寂的暗夜里听来,清脆至令人心悸。

周以棠没睡着,只是默默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用余光观察。开始他以为是雨水敲窗,后来发现不太对。须臾他起身,光脚无声地挪向角落,把身体藏进窗帘和落地灯的缝隙。

几分钟后,草坪上传来窸窣的动静,比小松鼠掠过草叶还轻,溜着墙沿趋近。

没上锁的玻璃门被推开,一道黑影侧身闪入。

潮湿的风吹起白帘,挡住不速之客的面容,只依稀能判断出身量瘦高,身手敏捷灵巧。刹那间,周以棠自身后扳住那人的肩膀,迅速用纱帘缠裹住他的上半身。

对面反应极快,态度之沉着非同寻常,半点声音也未发出,顺势沉肩往地上一滚,扫腿抵挡。

白纱两侧,两人无声地过了几招。很快便察觉出对方没有敌意,于是停了手。都是熟悉的动作,彼此心知肚明,下一秒会是什么动作。

没有光的房间充满水气,两张面孔离得很近,隔着一片朦朦胧胧的纱,轮廓还是模糊的黑影。潜入的男子轻笑几声,用只有耳语才能听清的声音说:“是我。”

周以棠以沉闷的喉音相回应:“我知道。”

“算准我会来?”

“等你很久了。”

白帘扯落,微微的反光照亮裴怀光半张面孔。笑时嘴角撩起,白亮的牙齿一闪,像兽。

次日晌午雨过天晴,花香鸟鸣一切如常。

柴玉的视线停留在窗外的大理石台阶上几抹泥迹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刚想询问,倒是周以棠先开口:“你头上怎么了?”

前额的纱布已不再渗血,看上去仍非常突兀。

她抬手摸摸,粗糙的触感令心头不住狂跳,解释道:“昨天晚上……雨太大看不清路,不小心撞到。”

停了片刻,他闷声说:“休息不好,就让司机开吧。”

柴玉微讶地看着他,也分不清究竟算不算关心,莫名就有点慌。像走在平路上突然绊一跤,扑跌了还茫茫然的,被自己吓一跳。就只能诚惶诚恐地站在他面前,到处翻拣痛处却遍寻不见。多么滚烫沸腾,多少阴暗颓废,一刹那间全都不作数了——在他面前。

她还是每天出现,在固定的时间。陪他聊天,陪他去做治疗,亲眼看着他服下每一颗药。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小心翼翼地相处,尽力假装一切良好。

她拿给他看很多东西,不厌其烦地讲述过去的事,还有眼前一些不能回避的复杂局面。

无数陌生灵魂悄悄逼近,鬼魅一样的青影,潜入暧昧不明的混沌里,一个接一个地靠过来,拽着他在黑暗隧道中奔驰。轮番挤到眼前的,无非是时间、败坏和浮华。

每个人进入催眠的方式是不同的,并不仅仅是电视里表现的,注视某样摇晃的东西那么简单。

有人会对某种颜色感到特殊兴趣,有人对某段旋律、某段对话或某件物品有反应。周以棠的情况比较特殊,强烈的心理暗示对他几乎没有用。潜意识里戒备太深,行为上配合主观上却不愿接受,就会导致过程充满变数。

譬如要让他进入状态,需要海浪的频率声音,但音频播放就不太行。试了好多种办法,发现最有效的是拿一颗硕大的海螺贴在他耳边,听里面气流回旋的动静。

周以棠浑身放松,躺在特制的治疗床上,闭着眼,能感觉头发被海风拂往面颊。跟着一个指引的说话声,走过漫长甬道,尽头是大片亮光。昏睡中的视力很好,很远地方都能看得清楚明晰。白色的沙滩边,停着一艘搁浅的破烂木船,他想走到船里面去,但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

风越来越暴烈,彻骨席卷而来,吹得万物扭曲迷蒙,镜花水月般散掉了,他跟整个世界仿佛也不再有联系。走得有点累,想坐下来休息,身体稍微前倾血气就涌入脑。

“周以棠。”混沌中有人叫他。

没有性别的声音,也没有情绪。

“我是。”他张开眼四下寻找,只望到一个透明模糊的影子。

“你能看见我吗?”

“不能,但是可以听到。”他温顺回答。

“那你知道,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吗?”

这次他犹豫了很久,“我只知道他们告诉我的,属于‘周以棠’的一些碎片,很不真实……也只能看到世界他们向我呈现的那一面,而已。”

“你不相信?”

“我不……不知道。”

“你的长兄周元亭,被舅父所害。这场变故,导致家族实权旁落,小妹被迫远送他乡。你一直想找到证据,揪出每一个施与毒手的罪人。”

“唔……这是周以棠的想法。”

“‘周以棠’承诺要接回妹妹,不惜为此以身犯险,在送王船时落海。你还能不能想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炸药被提前引爆了……其他的,不太清楚。”

“可有人与你打斗?”

“我经常做一个重复的梦。当时船上晃得厉害,我举着火把,好像看见海面映出身后有张脸。殷重黎的脸,他推了我一把……不过……”

“不过什么?”

“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可能只是想象。王船很高,有风暴大雨的夜晚,海面漆黑一片。逻辑上说不通,按道理应该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你心里早已认定是他推你落海,令你失去一切,就像当初害死大哥一样。”

“是。”

“你现在还想报仇吗?”

“他们都说我应该如此,但应该和想做,是两回事吧……我不知道怎么做。”

“不知道做什么?为什么不想?”

他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做‘周以棠’,也不知道怎么去做‘周以棠’想做的事。”

“你提了好几次‘他们’,是指谁?”

“柴玉。”说出这个名字,周以棠深深吸气,肺部有针刺般的冷痛。

“柴玉的存在令你困扰?”

良久,他才闷闷“嗯”一声。

“柴玉是你的未婚妻。登船之前,你曾嘱托她照顾你的妹妹。”

“未婚妻……”他苦笑。

“你出事之后,柴玉一直坚持寻找你的下落,追到泰北才把你平安带回来。”

“……我记得。”

“那她为什么令你困扰?”

“我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她叫林宴晚。”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能从裴怀光手中买到你的消息,是为什么吗?”

周以棠再次摇头,“你告诉我。”

“裴怀光一开始就知道了你的身份。而那个姓林的女孩,一直跟他有联系。”

“不。”他急急否认,“晚晚跟花明是很好的朋友,她们……”

“阮花明是裴怀光的情人,又怎会全不知情?如果她同林宴晚交好,那么——”

“闭嘴!”

周以棠想起来了,每一个人都在对他说,裴怀光此人,不可信任。

天完全黑透,怒海翻涌飞沙走石。涛声震耳欲聋,阴沉又霸道,似把周围的一切架空、隔绝。

他弓着背,用拇指印一印眉心,很艰难才发出质问:“你是谁?”

意识与意识的对抗。他倏地醒觉,试着不让自己沉堕,却不能完全摆脱。

对面失去动静。

他伸出手,摸向那一片茫茫水气,“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你,周以棠。我所说的,都是你内心深处所想,我的怀疑,正是你的怀疑。”

“你是我?那我又是谁……”他忽然迷糊。

渺渺中的回应,腔调跟柴玉类似,细辨又有种清冷的潇洒,并不像女子的言语方式:“你是一个迷路了很久的人,我会带你回到安稳宁静的熟悉之地。”

安稳宁静的地方?柴玉身边吗?他说不,“那个地方既不安稳,也不宁静……我想去找……”

未说完却被对方打断:“所以你更要找到方法,从失去中理解存在,从破碎中理解完整。现在请跟我来,慢一点,不要害怕,不要抗拒……”

周以棠悚然一惊。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推着他点头。

钢笔敲击桌板的笃笃声,不疾不徐,先三下,再两下,最后一锤定音。

结束了,暂时。

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掌,抚上前额,然后是同样冰凉柔软的唇,为滚烫的灼痛降了温。他非常虚弱而顺从地,贴往那个方向。在近乎情色的疲倦与昏眩中,需索着愉悦的熨帖。

每次从深度催眠中醒来,头像被火车撞了一夜那么疼。周以棠看得懂钟表,却有种时间坍缩的空茫,很难分清明天和昨天能有什么区别,一年后和今天比又会好到哪里去。

回忆已被剥离,他还在和这具血肉之躯作斗争,从来不曾,得到真正的自由。

催眠方面的权威心理学专家不停换,每一位都会在进行过三次治疗后,私下同柴玉讲:“柴小姐,恕我不能再继续下去,这么做有违职业道德和医学伦理。”

柴玉眼珠顿一顿,面无表情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讨论过,合同上的数字里包含了这方面的补偿。”

“不是报酬的问题。”医生的眼镜片有点厚,他摘下来反复擦拭不存在的污痕,斟酌道:“现代医学脑科领域内的治疗,并未发展到可以植入不存在的记忆的程度。强行通过催眠,去对个人意识、认同或行为协调进行改变,容易造成病人身心崩溃,后果可能比失忆还严重。”

“比如呢?”

“您也不希望他疯掉吧?作为医生,我更不想看到那种结果。”

解离性失忆症,至今是一个存有很大争议的诊断。包括哈佛大学精神病学家在内的很多学者,都质疑这种病症是否真实存在。他们认为,这种遗忘其实是心理因素引起的,很可能与近期或过去的压力和创伤有关,更接近于病人对自己行为方式的期望带来的后果。也就是说,很可能脑部受伤只是个微小的因素,关键在于病人内心渴望与过去分离,形成一种“自我暗示”。

伴有人格障碍和情绪不稳定,同时会很容易受到暗示和产生幻想。如果非要通过特殊治疗,去“植入”他内心排斥的内容,就容易造成崩溃。

身心崩溃即是,一种精神决意的失去和拒绝。不知道什么是真,只知道对认同的无能。失望挫败后的逃避与转移,最后变成既软弱又坚硬的虚无态度。荒颓的冷漠,为了避免而无动于衷。

柴玉那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固执的爱,越来越拥挤,把世界变成了固定的形状,把周以棠削足适履地困在其中。想挣脱却找不到方法,空气也因此变得稀薄。或许他曾经生来是这个形状,是这个世界里的一部分。然而事实是,他已经被那个叫林宴晚的女孩子彻底改变了,再也无法从原来的形状中找到自己。

多雨的季节。

窗外只有下雨,积水,再下雨,积更深的水。他的每一次尝试,无论激烈或和缓,都像扎进棉花里的针一样无处着力。

请远离。请让我独自,静一静。

他开始常常在梦中惊醒,因梦中的他,有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这张脸令他恐惧厌恶,抑制不住地呕吐,比晕船还难受。呕吐代表对现状拒绝接受,以及药物过度刺激肠胃。医生认为,这是精神上的狂乱与创伤,所导致的对身体的痛恨。

一周后,终于停止了充满折磨的“催眠治疗”。

倒行逆施是不可持续的,失忆也并不浪漫。记忆是人类的“存在”的一个核心,围绕着记忆才形成了身份、关系、期望和梦想。当一个人失去记忆,一定程度上等于失去了自己。这些医学无法控制的领域的存在,提醒着人类的不全能。对于头脑和未知的精神世界,还是要保留一份敬畏之心。

而后续的心理辅导,则在失败与成功之间颠倒摇摆。

痛恨的侧面是绝望。对命运的逆来顺受,对自己不再抱有希望。他认同了身份的识别,认同他就是周以棠,是蘼芜的二哥,是柴玉的未婚夫,投降的同时伴随着自我放弃。这个荒诞、残忍、粗暴甚至虚无的世界是对的,是不可打破的,里面已没有他。

心理辅导医师说,他被从严重的狂躁自毁倾向中拉了回来,但是在情感认同方面,他们无能为力。

绝大部分时间,周以棠把自己关进漆黑的房间,讨厌需索,讨厌声音,讨厌每个人都要来跟他讲道理。困苦、忧愁、反复。而他无处可躲,非常憔悴且落寞。无论见了谁,蘼芜还是南星或者桥叔,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要见裴怀光,让他过来。”

不停地被拒绝,总会再有下一次。

一阵诡秘的静默过后,他望着柴玉,嘴角缓缓弯挑一个微妙的弧度:“我早已见过他。”

柴玉霍然站起,神情不可置信:“什么时候?在哪儿?这不可能。”

周以棠笑容不变,注视着她脚下的地面,“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不信你去问他。”

“你们……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玩味地观察她的惊慌,很享受这种摆脱控制的快感,眼神却愈发无辜,“想知道,就让我同他见面,之后我会把我们聊的内容告诉你。我想啊,你对我的信任,应该超过对他不是吗?”

绵软轻柔的诉求,近乎撒娇了。柴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问:“你为什么非要现在见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那只是你的判断,我想自己去分辨。难道你要的,是一个躲在房间里不敢露面,像提线木偶一样言听计从的傀儡?”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讲这些,可我还是不得不多提醒一句,不能抵抗风险的结盟,只会成为更大的风险。”

“放心吧。”他突然拉过她的手,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握了握,说:“人最终只能得到他认为值得的东西。”

柴玉默默地打量他,拿不准是否该同意。事情正在朝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会不会逐渐脱出她的掌控?

他不动声色地笑笑,用最后一个理由说服了她:“在这之后,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去会一会亲爱的舅父——‘周以棠’该回来了。” I01R7h6ICV8A9DXWF9NtpTJGXVKnWHvuFKIkSQ/LXoREJjB0IuVlAI12ygjLNH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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