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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章 鱼龙寂寞秋江冷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孩子。

桃花来来去去,池畔水仙独不肯为他开。

不记得从哪一刻起,薛延平开始觉出那些游戏般的轻浮情事,全都无聊得很。他还没讲什么,她们已笑得花枝乱颤,太聒噪。

薛小妹最早瞧出端倪,整日拿他逗趣:“爷爷都说阿玉以后指定比你有出息,没怎么用心栽培呢,哪个尖儿不被人家掐了去?真把这么厉害的嫂子娶回家,还不治得你服服帖帖。”他想了想笑说,“老婆比我强,就比我强咯,又不是比赛,非得争个谁先谁后。”

讲完自己都惊了,原来他对柴玉的恋慕已如此之深,竟有想要野马归缰的心思了么。多突兀,分明又是甘愿的。

薛小妹朝他做个鬼脸,“八字没一撇就老婆长老婆短,你倒想捡便宜。阿玉心气高着,还真不一定瞧得上你。”

这一句戳中心事,他装作生气不理。谁知过了没一会儿,小妹又支支吾吾凑到耳边嘀咕,“不过吧,我觉得你希望挺大。她又不是柴伯母生的,还想怎么着啊?元亭大哥那档子事,没人嫌她晦气就不错了。你再加把劲,别让她整天缠着棠哥哥。”

其实哪里算得上缠呢,柴玉跟周以棠说话的机会,全加起来都比跟薛延平要少。

后来才知道,她那么刻苦练习水性,是因为周以棠怕水。人总有过不去的心结,她希望若他将来再遇到危险,自己便能成为他的底气和依靠。

柴玉真的很喜欢赢,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能让她感觉安全。因为在柴五小姐的人生里,能自己掌控的事情极少。某种程度上来说,周以棠也是这种人。两把锋利的刀碰撞,势必火花四溅,要么其中一把被砍出缺口方休。

两个都想赢的人,是没办法平和长久的。更何况,周以棠始终把柴玉视作大嫂。而她那么爱他,注定要受苦了。

方向搞错,再努力也只会南辕北辙。薛延平冷眼旁观至今,反而比他俩都看得明白。

再后来,周以棠和程南星一起去了法国留学,彻底天各一方。柴玉太要强,咬紧牙关装作一切如常,半分难过都不肯在人前流露。只是那段日子,变得愈发静默寡言。她不打电话,但坚持给周以棠写邮件,频率跟写给南星的一样多,内容很普通,无非学业生活。年节生日,会漂洋过海互赠礼物。她跟蘼芜收到的东西,总是毫无差别。

薛延平不急着要什么结果,云淡风轻地陪着她,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若即若离,保持着比友情多一点点的热切。中间当然也有过别的女友,一水儿的小个子短发圆脸。搭伴吃吃饭看看戏,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忙起来就撂开手。更多是当成幌子吧,不愿让她觉得他的存在是种负担。

广府薛家的大公子,算得年轻有为的俊才,多少名门闺秀梦寐以求的良人模板。柴玉实在也挑不出他什么大毛病,只好胡乱搪塞道,我不喜欢跟讲南腔普通话的人谈恋爱,容易笑场。

明显敷衍的理由,谁都知是为着周以棠。

他很是苦恼了一阵,笑场怎么了,他又不在乎被她笑。事实上柴玉很少有笑容,他倒宁愿她多笑一点。难怪老话讲,女人不会爱上让她笑的人,只会一门心思惦记让她哭的那个。

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我永不可能爱上你”这种回答要好得多。薛大少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凡事爱往好处想。从那以后,他同她讲话变得字斟句酌,渐渐越来越沉默。要过很久,她才反应过来身边有这么个人。常常是他独自说着说着,突然就停下来,好像被一种名为“静默”的魔法给定住了。

直到柴玉豁出去大闹灵堂。他这辈子没见她这么激烈过,近乎残暴地撕碎了她精心粉饰多年的外壳,并且毫不畏惧,在所有人面前袒露了她的痴与执。执着到跨越生死,痴到与风月无关。

温雅淡静的外表下,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残暴的爱,残暴的激情。以最残暴的真挚,去对抗最残暴的命运。那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羡慕周以棠。黑白遗照里无动于衷的一张脸,冷冷注视着他从未在乎过的真心,还在为他挺身而出为他争取。薛延平忍不住想,若将来某天当自己撒手人寰,身后会发生什么呢?大概是一群远近亲疏表演哀戚,分秒难耐地等着公布遗产吧。

闹剧散场后,他把薛老爷子送上车,就留下来等她。

连借口都挑得小心翼翼,名曰送行——彼时柴玉将要动身前往中国沿海,以后能见面的日子更少了。

精美筵席从热放到凉,一筷子没动。跃动的烛光里,他解开她麂皮手套上的三粒珍珠纽扣,很轻地把手抽出。似剥开铠甲,裸露新生的血肉,柔白脆弱所以痛楚难当。不沾阳春水的一双手,关节浮出大片淤青,发红的地方微微肿起。都是刚才掀桌倒椅磕碰出的伤损,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埋下头,亲吻她发烫的手腕。而她看着窗外,神情荒疏似不在这世间。以至于他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见。嬉皮笑脸多了,难得吐露真情便也无人信。

“你刚才说什么?”她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把手拿开。

“没什么。”他又恢复了倜傥的笑容,突然道:“我原以为,爱一个人应该是件快乐的事。”

他们之间,唯一一次提起“爱”这个字,充满无奈和苦涩,却无法彼此慰藉。

爱怎会是快乐的事?柴玉未曾奢想过这种可能。深刻之事往往无法被定义,更难轻言苦乐。而人心之幽微曲折,最擅于塑造一个不能被拥抱的欲望的对象。风一样,无形无影,失重且诱惑,血肉之躯根本无从捕捉。它的流离、轻盈与沉堕都那么静,在黑暗中,与生命本质的卑微艰难相对峙。

甚至无关这个被投射的存在本身,富贵抑或贫穷,活着还是死了。

哑忍就成了唯一的出路。明明深爱一个人,但只能以静默来表达。漫长的时间里,用最大的意志和各种方式来控制自己,不要过度纠缠,不要苦苦追问。宁可借他人的臂弯暂歇,也不要丧失体面变成一滩烂泥。

这样的时刻,语言何其苍白,没有什么不能用静默来表达。沉默久了的人,会失去开口言爱的能力,是以后来他再也没有试图告诉她,他对她的爱。

雨好大,响如四面楚歌。

“周以棠到底伤着哪儿了,毁容还是断胳膊断腿?治那么久也不出来亮个相。”他突然开口。

柴玉一震,猛地转过脸去看薛延平,他继续说:“我想跟他碰一面,你看能不能安排个时间。私下就行,我也不会往外声张。”于公于私,他俩见个面都很正常。

“不。”她下意识便拒绝,紧张道:“现在还不可以,他……”该如何解释?她实在不擅长撒谎,索性闭口不言。

薛延平不傻,从后视镜里观察她慌乱不定的神色,心头涌起各种猜测。越琢磨越不对,蹙眉道:“他还不能开口讲话?那是怎么给你气成这样?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

“我们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柴玉的心情像困兽,很艰难才平复呼吸,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因为爱你而欺骗了你,那么这桩事,是否会被认定为不可原谅的伤害?”

红灯突兀亮起,薛延平猛踩下刹车,在幽暗中打量她,眼神复杂。

良久他说:“你知道我爷爷为什么能活九十多?”

“因为他不多管闲事?”

“他教给我一个道理,人至慎则无知。”

“……什么意思?”

后面喇叭声响,他忙把车驶出去,反手来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有人毕生求真,以拨开迷雾为己任,哪怕会因真相有毒而痛苦也在所不惜。可世上哪有至清的水呢?有时候,秘密反而是种怜悯。如果它的出发点没有恶意,哪怕怀着私心私欲,也比真相要柔软得多。这就是我的看法,但我控制不了周……别人怎么想。”

不能再透露更多。那个秘密就是,一个多月前柴玉对记忆空白的周以棠说,我是曾与你深深相爱的未婚妻。

它之于柴玉,是贝中有珠,是怀抱炮烙烈火,受焚身之痛却不舍放开。唯有这秘密,使她和周以棠能够前所未有地接近。

“我不知道你骗了他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在做一个无法承受后果的选择。如果还来得及,就打住吧。”

一切言语都不必说尽。

薛延平专注开车,全身都是话,但什么也不再提。一路上泥水飞溅,景致越来越荒凉。

柴玉沉浸在自家心事里无法挣脱,年轻的脸容比火山灰还冰静。然而他知道那不过是表象,她的炽烈一如既往,内里蕴含着危险的熔浆,在汹涌着寻找出路。

半个多小时后,他把她带到一所路段偏僻的红顶房子。

上下两层,黑灯瞎火也看不太清,空气里隐隐浮动灰尘。枝形水晶灯亮起,才发现家具上都覆着防尘白布。

他指一指沙发:“自己找个干净地方坐。”然后转身去抽屉里不知翻找什么。

柴玉四下打量,处处透着陈旧气息,丝织壁纸褪淡,院子里的泳池早就控干了水,玻璃罩上落叶堆积。

风暴不会一直存在,它总会平息,在倦怠中归于幽暗。

薛延平把急救箱取出,横放在腿上,开始给她处理额头的伤口。酒精棉还能用,创可贴过期了,连撕好几袋才取出一片还有粘性的。

柴玉垂着眼一动不动,想打破过于沉闷的气氛,随口逗道:“该不会是用来藏娇的金屋,我在这儿合适吗?”

伤处传来一阵冰凉刺痛,他手上不自觉加重力气,马上又退开。她看到他的瞳孔有一瞬间陡然的细缩,自知玩笑开得过分,尴尬地轻咬下唇。

良久,薛延平低低说:“快十年了吧,没人来过。看样子,你也不记得了。”

见她眼神迷惑,又指着楼上提醒道:“天台上的爱丽丝。”

有一年学院办国际交流戏剧节,令整个戏剧社都沸腾。薛延平玩票是把好手,兴头头的软磨硬泡,非要把她拉来陪他一起演。想着一大群人隔三差五排练,就能有机会常见到她。

柴玉不肯戴金色波浪的假发,也不愿穿累赘的花边裙子,于是成了戏剧社表演史上,唯一一任穿着长裤马靴勇闯异境的爱丽丝。

她终于想起来,当时他们就在这房子里排练,演的是铁皮人为什么变成铁皮人的故事。

他是一个伐木工的儿子,为了伐木盖一座房子,和心爱的芒奇金女孩结婚,被女巫的法术所噬。先是被斧头砍掉了左腿,然后失去右腿,再然后是两条胳膊,乃至整颗头。不过他说,这没什么好怕的。铁皮做成的头颅和四肢,也无法让他的爱消失。

最后女巫想出了残忍的办法,终于扼杀掉他对女孩的爱——斧头把他从中间劈开。他拥有了令人骄傲的,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身体,再也不惧怕利斧的伤害。同时也失去心脏,失去了对芒奇金女孩的爱,不再在意是否能跟她结婚。

不会痛的身体和会生锈的关节,让他意识到他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心。但是没人会爱上一个没有心的人。

同样没有心的稻草人,无法理解铁皮人何以执着得到一颗心,对他说:“有心不如有脑子。即使有了心,傻子也无法好好支配它。”

薛延平还记得脚本上的台词,于是背给她听:“有脑子不能使人快乐,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快乐。和女孩相爱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有心,才有快乐。”

念完还夸张地翘起兰花指,眯起眼扮个中西合璧的幽怨:“似这般有心总被无情恼,都付与断井颓垣。”

柴玉听完,忍不住纵声笑了。这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一个令人快乐的专家。

薛延平没笑,轻轻托住她的脸,掌心有点湿。时隔多年,两人对同样的故事已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再一次被铁皮人打动,脸颊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的手掌,说:“铁皮人得到心脏,但没有再回到那个村子去娶芒奇金女孩,而是去一个国家当了国王。我一直觉得,还是当国王比较适合他。”

不知道指的是哪一个“铁皮人”,或许都一样。

连女巫也说,“你的脑袋不如稻草人的大,但是比他的亮。等你磨亮脑袋以后,相信你会将国家治理得很好。”

“一个没有心的铁壳,却有感情,其实是桩悲剧吧。”薛延平按住自己胸口的位置,“因为他心里的那个人,不快乐。”

闻言柴玉抬起头看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声音。他仿佛早料到了她的反应,接着说:“你这样耗下去,只会失去一样又一样。世间不是只得周以棠一个男人,他纵有千般万般的好,这好一分都不肯着落在你身上,有什么用呢?”

稀里糊涂的爱丽丝,搞不清稻草人和铁皮人谁更有道理,究竟是拥有心脏重要,还是拥有脑子重要。但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明白,那是因为他们对爱的想法很不同。而铁皮人终于发现,有了心,也未必会有快乐。

这时她就不觉得太悲哀了,悲哀什么呢,她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不爱她的人,爱也不是拿来用的。

“来不及了。”她说。

“什么来不及?”薛延平眼神疑惑,随即反应过来路上说的那些话。他劝她,如果还来得及,就到此为止。

几个字针刺般难忍,眼前的女人盲目固执,真就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

他很想扒开她找到答案,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用向内毁蚀的力量去静默地爱着另一个人,怀着无与伦比的希望又像心死了一样。

这么想着,便用两条手臂用力箍住她的腰,把薄而宁静的身体嵌向胸口。骨头硌着骨头,两人都很痛但没有动。然后他低低在她耳旁问:“为什么?”

“延平。”柴玉在黑暗里轻轻呼吸,像倾诉某种无解的委屈:“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的问题。我整个人就是个问题。”

是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长成一个问题少女。驯顺安忍只是保护色,薛延平目睹过她的青春,陪伴过她最初的乖戾和动荡。看着她把自己浸入冰蓝泳池,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用力。仿佛时刻被不知名的火苗烧灼着,却懂得非常谨慎地,把焦渴、不信和茫然藏在黑色岩石般的外壳底下。

她在爱,并在爱中寂寞,没有办法停止。他曾以为他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并不。

来不及细想,她的鼻息温温软软地凑到唇边,滑过面颊,再掠向耳垂。很突兀但没有迟疑,瞬间点燃了他。 lUk0Sk4LAhn+jZsCo9Q115sWQbI4iLP77baCemjOl0WPMWAddNYWGf6ELq0Dim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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