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周以棠回过身,走近她身边,目光安静地看着地面。
柴玉肩膀一抽一抽,仰起脸望他。圆润的面庞全削减下去,一芽细白下巴,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柴玉,你爱我吗?”突然他问。
简直是轰然一声惊雷。
柴玉完全说不出话,非常无措,表情甚至是无辜的。因她从未在现实里被问过这样的问题,也不曾对任何人开口提过这疑问。在她和周以棠曾经的世界里,没有哪个成年人会如此突兀而不计后果。
那么莽撞、直白,几乎算得上轻率。然而他态度如此认真,找不出半分调笑和讽刺的意思。窗户纸一旦被捅破,疑问就悬在挤迫的头顶,显得尤其巨大。此时此刻,他正垂眸注视着她,等她的回答。
终于他决定面对这个问题。柴玉心头一热,有一点感动。她知道他是来认真索取答案,便站起来对住他的眼睛,说:“是的,从来如此。”
即使他失去记忆变成另一个人,她还是会没理由地再次爱上他,千千万万遍。
“爱我还是周以棠?”他再问。
“你就是周以棠。”
他站在那里,眉头聚起密云,似乎仍找不到理由去接受。良久,说:“你说的那些事,我有一点……”他找了个不太准确的词来形容:“有一点‘概念’。我们很熟悉,彼此之间非常信任。”
“然后呢?”柴玉凝望他纠结的面容,眼神里有怜悯,对他,也对自己。
“但是——”总有但是,他很轻然而笃定地道:“但是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你?”
柴玉怔怔地,“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在面对你的时候,我完全找不到那样的感觉。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爱过对方?还是仅仅出于捆绑家族利益的考量。我想我和你之前,应该还没有过……更深入的关系。”他下定决心,尽管艰难还是要说分明,“但现在情况已经改变,恐怕我不能够如你所期望,去完成关于婚姻的承诺。”
柴玉目光暗得发沉,无端有些恐惧。想起医生所说的另一重人格,发现眼前这个男人比想象中更为叵测。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惶惑又讶异。
忍不住去深究他神情里隐微的波澜,却像对着一朵冰成雕的花。凉薄的唇,清冷的眼尾,鼻梁线条也是挺秀锐利的,眉峰沿着深邃的眼窝延展开,如同剑。她头一次觉得这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其实可以非常冷血,杜绝任何感情。也许她并不认识他,从前是,现在也是。
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他们奇怪的缘分很早发生,牵扯了半辈子那么久,却不曾有过血肉交织的情欲和对温柔的需索。来得更迟的林宴晚,早一步在他空白的心里烫下烙印。他的灵肉发肤与呼吸,从此只认得她的音训跟印记。
或许感情就是碰运气。遇到了天时地利推来的人,不需要很努力去做什么就能彼此契合。而不是像她这样独自努力着,多么凄凉无望,无异于一场“尾生抱柱”的悲剧。
她很想笑一笑,但到底也没有笑出来。因为周以棠面孔上那些犀利紧绷的线条告诉她,这不是可以玩笑含混过去的时候。那是一个男人准备好付出代价,要去作出承诺或撕毁承诺之前的脸。
“你跟我讲这些,是因为林宴晚?”
“是。我很担心她,必须找到她——越快越好。”
“你还不明白吗?离开你她就不会有危险。”
“我从没想过要跟她分开,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那么找到以后,你打算把我置于何地?”
“对不起柴玉……对不起。”
庭院静定无风,雨丝银线般直直垂落。莹白的光照在枯涩的嘴角,她不再面向他,转头去看天空中的雨水细密地扑在玻璃上。
柴玉的目光跟语气都很轻,丝网一样地包围着他,“你就当我自私吧,我还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改变。阿棠,你甚至不必勉强自己去爱我。你可能永远想不起我们的过去,再也不会爱上我,甚至憎恨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你看,我都知道。不过没关系,我受得了。”
说这番话时,她表情十足安宁,很自然地踮起脚,在他惊讶的嘴角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吻。
他真想做些什么,阻止这种令人心碎的疯狂。然而该时该刻,无论做什么都没用吧,乃至连话也说不出。心中暗暗憎恨这样的自己——他憎恨自己就是没有办法给出相应的感情。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就这样单方面撕毁了誓约,执意背叛到底。
“你想得起也好,想不起也罢,我可以等。”假如再给他多一些时间,他会不会终于能够爱她哪怕一点点。
“可我真的等不了,请你体谅。”周以棠抬手按在冰凉的玻璃上,表情有一点困窘,譬如小男孩犯了错被姐姐发现,就是这样的神态。
“柴玉,我可以信任你,也不讨厌你。但是,和爱她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如果我一定一定要找回她,你会怎么样?”
“我会阻止你,用尽所有办法。”柴玉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身子晃一晃,随即竭力稳住了。难以招架却不得不去招架,不能退让。于是她就拼命抬起沉重的脖子,下颌拉紧成一道不坍塌也不动摇的弧线,说:“把话摊开了也好。每一个在乎你人,都会像我那样去阻止你。从前你流落在外,遇到什么人做什么事,都没得选。现在不同,你跟她不会有结果,有些事不会改变,我不想看到你将来后悔难过。”
“后悔、难过?”他深觉诧异,“为什么呢?你们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如果你不是周以棠,那么……跟她在一起,也许会不错。”柴玉用一种十分得体的,认命的表情轻道:“阿棠,听话好吗?不要再去想关于她的一切。你们的一年半载,跟那失落的二十多年岁月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再次站回到属于你的位置,谁也不能妄图动摇。”
“即使我心里一直爱着别人?难道你不觉得委屈和愤怒吗?不会为自己感到不值?你可以骂我打我但……这些都无法阻止。”
一个女人,被她口口声声挚爱的男子背叛,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决意舍离,为什么还可以这样镇定从容?
“我不会打你骂你。或许以后你还有可能再爱上其他的女人,一辈子那么长,谁说得准呢。不然裴怀光怎么来的?柴夫人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这种事没有最好,有也不稀奇。我说过,我受得了——只要那个人不是林宴晚。”
柴玉终于笑了,她必须装作满不在乎,作出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气,表示她对这样的情况是无所谓的。就算有所谓,也不肯给他看见。她要让他知道的是,她可以无限迁就他的心不在焉,纵容他的心猿意马,默许他拥有婚姻之外的知己红颜,作为把他留在身边的条件。
因为这真实到近乎残酷的坦荡,让她的言行和意志变得天经地义,不可违抗。在周以棠残留的价值观中,柴玉的反应本不该如此。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结果跟所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他整个人都陷入混乱,歉疚地喃喃:“我以前究竟待你有多糟,才会让你产生这些想法?一定……比现在更恶劣吧。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何你可以接受这种程度的背叛,也不愿放手一别两宽。”
这话让柴玉很意外。他的冷漠无法撼动她,自然流露的温情和体谅,却让她有崩溃的前兆。
拉锯至此,他显得很疲惫,“只要我一天想不起来,就要一直被关在这房子里吗?”
“当然不。”
“那么,你们到底还想要我干什么,请明白告知。”他是那么渴望尽快恢复自由身,才能尽快去找宴晚。
柴玉深深,深深地看着他。过很久,才把目光挪到屏幕的身影上,再次确认:“你的意思是,愿意做回从前的周以棠?”
他苦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做,也想不起以前的周以棠是什么样。曾经的我,大概做了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
如果继承人也可以算一份工作,那么他从出生的那天就没得选。像蘼芜所说,从来没机会随心所欲地为自己活过,全无一天的自在。
“不过我可以做。但是——”他再三斟酌地说,“我不想被人隐瞒,被人算计……或者被人像提线木偶一样摆弄。除了做你的未婚夫这件事,我都可以尽力去试。”
他还是没有接受,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那么,她必须找到他曾经对她有情的理由。
“其实你以前,真的对我很好。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多了解一点你的过去。”柴玉打开手袋,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给他,“然后,再也不要来跟我讨论什么爱或者不爱的话题——阿棠,你是有未婚妻的人。比旁人多一点的信任和不讨厌,已经足够过一生。毕竟在很多商帮后代的婚姻里,连这都没有。”
过去的周以棠,习惯用理智而非情绪去判断事情,也不喜欢亲密跌宕的关系。他不会为了任何人要死要活,或做出罔顾后果的过激行为。
他喝茶的习惯,讲话的神态,拿东西姿势,思考问题的小动作,统统都没有改变。总有些什么是不会被抹杀的,柴玉说服自己要有信心。
她结束掉这场晦涩的谈话,就很匆忙地转身而去。离开的速度,让他想起了有点夸张的词,“逃亡”。
天黑得很快。
脑子里嗡嗡响,周以棠颓然坐地。双手突然攥紧了拳头微微发颤,深吸了口气,又缓缓松开,那片平安符便从掌心掉落。
松散的边沿,针脚已被拆开。翻开背面,右下角分明用丝线绣着一个古体的“玉”字。柴玉的玉。这是他落海生还后,身边唯一留存的东西。宝贝一样走哪儿都带着,原来是她送的。算信物吗?应该算吧。
也许他们真的有过很美好的曾经,他也真的无法再回到那种状态。
柴玉加快步子冲进雨幕,连伞也顾不上打。钻进车内迅速地发动车子,不辨方向往前开。雨刷乱晃,视线总是模糊。回过神的刹那,车轮正不受控制地打滑,而她甚至忘记该怎么踩刹车。
万幸速度不快,车前杠撞到隔离带的广告牌立柱,堪堪熄了火,连安全气囊都没触发。她被惯性带着往前甩,额头磕向方向盘,锐痛之下醒过神才觉得腿软。呵原来还忘记系安全带,真糊涂。第一反应却是,还好周以棠不在车上。
这个念头不知触犯了虚空中的什么,柴玉背猛地一弓,缓缓蜷缩侧躺。姿势仿佛经受过重创,忍了好久才能在没人的地方松弛。无形的淬火的鞭子所带来的痛楚,把她从头到脚湮没。痛怎么会被习惯呢,永不可能。
是的,她是被背叛了,被这无常世事的翻云覆雨手,狠狠地掠夺、戏谑、捉弄。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和资格来提及背叛二字。由是不能喊痛,最好也不要再在他面前流泪,毕竟言之凿凿地宣示过,什么也承受得住。
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发颤,恍惚听到有人敲车窗唤她的名字:“玉姑?”
嗓音有点熟悉,带点试探和不确定,在大雨喧哗里听起来很静。
她撑起身,倦怠地抬一抬眼皮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索然地看着窗外深黑色人影,“谁?”
声音变得有点急促,叫“柴玉”,对着玻璃又推又拍:“你冇嘢事?快把门打开!”
落下车窗,她就看见薛延平熟悉的脸。路灯昏黄的薄影恰落在他自带桃花的眉眼,仍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三件套西装,面色十分焦急。
柴玉额角擦破了皮,渗出一点细血,衬得脸色尤为惨白,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有事?”
薛大少不过是偶然路过,相隔两条街的距离,突然发现熟悉的车和车牌,冲进雨里开得七扭八歪,放心不下便跟了过来。然而她根本没兴趣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也知道她没兴趣知道。但他仍担心她,语气好凶:“你搞乜啊?!酒驾还是开着车睡着?”
“晃神了。没要紧,别大呼小叫的。”柴玉浑身没力气,被他拖出车外检查头上的伤。凑很近,能听见彼此沉默的呼吸,站得一肩都是雨。
城市的高楼上亮起彩灯,他的车就停在街边的棕榈树阴里。末了把司机叫过来处理柴玉的车,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
柴玉迟疑着,却打不起精神拒绝。低头看一看自己形单影只,夜色茫茫不知投奔何方。他的手很大很暖,一个被她认真推开过的怀抱,反倒成了唯一能提供体温的所在。
周元亭去世后,薛大少着实落力追了她好一阵,在这个坚持打电话超过一礼拜便可称作深情的年代,已算得上用心。
问他为什么,他倒也直白,抹一抹额角的汗他说:“我爷爷挺喜欢你。”
柴玉哭笑不得,“可是我不想做你奶奶。”
他一愣,急急道,“不,不是那个意思,我也喜欢你。”
喜欢她什么呢,他却又讲不出了。抓耳挠腮半天,憋出一句,“喜欢你心不在焉,安静的样子好看。”
换作旁人,都爱夸她认真专注,品性庄重学业佳之类。偏他一双火眼金睛,看出她那副永远热烈不起来的寡静,不过因为心不在焉。小尼姑般,青春年少却终日穿一身黑,黑衣黑发深灰的眸,携她那曲折黯淡心事,蜷伏在无人知晓的某处。清秀眉头时时轻蹙,不知结下几许愁肠。素行独来独往,立定心意要将自己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对不感兴趣的人或事,绝不肯假以辞色,连敷衍都懒得。
薛延平天不怕地不怕,胡闹当家常便饭的性子,唯独在她面前不敢轻狂,甚至有些犯怵。当然不是怕她那四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冲出来揍他,周元亭一死,五小姐的存在便没那么重要。或许正如薛老爷子所言,柴家五丫头,年纪虽小,却瞧得出是有些样子的。
这份样子,令她周身散漫出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态,颇能镇住场面。
留了心,处处都是她的影。
他的目光跟随她的脚步辗转,从图书室到游泳馆。原来柴玉喜欢游泳么?通常是在黄昏时候,池水半暖半凉,满目寂寂的蓝色。少女穿黑色连身泳衣,很保守的款式,长袖长裤,跟潜水服差不多了。
莹亮的水纹映照白壁,四周静得针落可闻。她赤着双足踏在积水的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站在角落,看见她伏在池边休息,露出背后一片雪白,过耳的短发湿透,不肯服帖的一缕蜿蜿蜒蜒伸出,贴住脖颈。
心神一荡,脚下险些滑倒。细微的动静,令她触电般抬起头,一双晶亮的眼睛,直直看进人骨头缝里去。
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她没什么可同他聊,很快便转过身去。湿润侧脸挂着水珠,一盏半透明的水仙,将开未开那种。
薛延平双腿根本不听脑子使唤,只顾向她走近,又不敢太近。蹲在池边,没话找话地问:“每天都来?”
她似乎很惊讶他的主动攀谈,仍点一点头,神情似警觉的白鸟。
他就笑了,“果然你不爱说话。又不是陌生人,何必这么冷淡?”
柴玉不耐烦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那少爷脾气何曾吃过冷言冷语,愈发要跟她较劲:“没事就不能找你?哎,以后我陪你游怎样?”
柴玉挑眉,从上到下扫他一眼,像看一本大字儿童绘本,“游得过我再说。”
丢下这句话,便一头扎入水中,很快游至对岸。
灵巧纯熟的姿势和流畅的速度,不得不夸一句相当养眼。柴玉是那种方方面面都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的人,如果天赋有上限,那么她会做到这个范围里最优秀的程度。薛延平看她连着游了两个来回还脸不红气不喘,心知自己永远游不过她。
譬如爬山,她必定要第一个站到最高处,俯瞰众峰才觉快意。他很可能只晃荡到半山腰,觉得这处风景也不错,就停下慢悠悠欣赏。山顶又不会跑,早一刻晚一刻爬上去,对他而言区别不大,何必搞那么累。
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因为他生下来就注定离山顶很近,并且总会抵达。但柴玉没有这种幸运。她脚下踩着绫罗搭成的梯子,乍看花团锦绣,却是软的虚的,并不牢靠。要想步天登顶,必须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动静还不能太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