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芜从未对哥哥撒过谎,这恐怕是生平头一次,难免意乱心慌。
她深知言多必失,问一句,答一句,字字斟酌。不像柴玉那样,成竹在胸地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周详。
但她重复的内容,跟柴玉大差不差。周以棠暂时没发现有太蹊跷的地方,但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
分明没有旁人在场,为什么要紧张?蘼芜说着说着,主动坐到他身边并排的位置。仿佛自然流露的亲密,其实有点挤,那是她在下意识逃避面对面的压迫感。
斜对角恰有一面圆镜,能照见她三分之二面容。周以棠摆弄着手里的玩偶,观察镜子里的动作和表情。并非不信任,而是他对整件事毫无认同感。就像一幅被打散的拼图,缺失掉很多关键的部分。最后东拼西凑起来,乍看没问题,又处处透着微妙的别扭。
为了“完整”而“完整”,代价是打破和谐,总觉得有几块放错了地方,却不清楚错在哪里。
尤其当他提到流落在外时的生活,蘼芜会小心翼翼地把内容拉回到柴玉身上,历数这一两年光景她有多不容易。名不正言不顺则事难行,是扛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完成对他的承诺。
“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周以棠敏锐地揪住这几个字,“她真的跟我有婚约?几时开始?是我向她求婚?可有交换过戒指?商帮联姻这么大的事,应该举办过仪式吧,我没看到任何相关资料。”
蘼芜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跟南星也没折腾过这些,难道就能否认我们的关系?”
以反问代替回答,永远是最化被动为主动最好的办法。她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种急智。出于对柴玉多年的敬重和偏爱,蘼芜从来都希望她能守得云开,跟二哥终成眷侣。
周以棠的心沉下去,很暗很静,纷杂的雨声让他眩晕。
“你保证,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他想知道,柴玉到底是不是他失落的往昔里,关于爱情的部分。
“我可以发誓。”蘼芜听着自己急促混乱的心跳,仍然坚定不改口:“哥,是你糊涂了。你们以前感情很好,经过许多波折才能在一起。用这种方式把你带回来,全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不要再怀疑她冷淡她。玉姐姐又做错了什么?要是没有她帮衬着,我现在……说起来咱们家算高攀的,人人都认定你死在海上,她……”
蘼芜嗓音哽咽,真情流露和挥之不去的愧疚掺杂在一起。是骗了他,可也是为他好。这或许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做法,却指向最合适的结局。
周以棠拿纸巾擦拭妹妹脸上的泪痕,像小时候那样,动作很轻柔仔细。对那些话,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末了调转话头,“阿芜,你能不能帮我件事?”
桥叔脾气那么硬,求他必然此路不通。唯一还能指望试一试的,只有阿芜了。
不出所料,蘼芜想也没想便拒绝。她神色凝顿,清清楚楚说:“忘掉那女孩吧,就当做了场梦。再去找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最后变成所有人的痛苦。”
忘掉他们要他忘掉的,相信他们要他记得的,去做他们记忆里的那个人,成了他如今无可推卸的“责任”。周以棠“唔”一声,没有太惊讶,却有一点点失望。
傍晚的时候兄妹俩回来,四个各怀心事的人,一起围坐长桌前,吃了家常的晚餐。
雨还在下,周以棠很累的样子,起身直接走向房间。柴玉迟疑地唤他一声:“阿棠……要不要再陪小妹吃点水果?”
他脚步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转过头看了她很久,说不用,然后走了。
短短两个字,语气不再那么冰冷厌恶,足以令柴玉欣喜若狂。蘼芜和南星两两对视,不约而同浮出一抹苦笑。
锁好门,周以棠躺在床上,目光安静地望着天花板,回想白天的一切。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地方,好像有小芽钻出来,试图填补白茫,覆盖掉那些对他而言更真实的记忆。
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治疗。
他需要吃很多药以及按时注射神经营养素,什么高压氧治疗、促醒药物治疗、神经刺激治疗、针灸治疗、感官综合刺激治疗……所有能试的办法全部用遍,却看不到丝毫效果。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统统束手无策。
跟柴玉所料无差,心理测评师经过周密测试,得出一个所有人都不愿接受的结论。通常病人都会迫切地想要找回记忆,而在周以棠病例上,完全是相反的。尽管他在行为上表现出配合,内心深处却拒绝重回过去。
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发生。很多患者在受到外部刺激或脑部受到碰撞后,遗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逃避相关的人或物,特别是创伤性生活事件。因为那些过去对他而言,意味着巨大的压力或无法解决的痛苦。不认同,便无法接纳。时间拖太长,便发展成全盘性失忆,他可以完全忘记自己的生活背景,包括姓名、年纪、地址之类。
诚然,属于“周以棠”的人生,绝非一段轻松旅程,他不愿承受也无可厚非。
柴玉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推过来一大堆书籍、文件、杂志之类不知道什么东西,宽大的屏幕上播放着影像资料。这是蘼芜的家,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一切。
周以棠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影和面容,穿梭在琐碎的物品,陌生的空间和一群根本搞不清远近亲疏的红男绿女里,像看电影。
幼小时候牵着妹妹,跟在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身后,那是长兄周元亭。三个周家的后人,一起参加传统祭祖或商帮活动。在家族聚会里行礼如仪,在学校演讲,独奏钢琴表演;第一次挥杆打球,第一次被教练带着玩滑翔伞,第一次给马上鞍具,第一次练格斗,摔至鼻青脸肿。再大一点,就跟着父亲和大哥出现在知名慈善晚会,合影定格,眼角眉梢皆有相似神韵。
父亲疾病暴亡,紧接着又是长兄的葬礼。相对空白的那一段,是被送往法国留学,几乎不再露面于公开场合。再然后他回国,已长到当初周元亭独挑大梁的年纪,相关记录也多了起来。从开会、座谈、剪彩,跟业内巨头会晤,到独自接受国际媒体采访,或出席大型商事典礼。
他把目光定格在商业杂志封页上,一张清晰的半身照,摄于周以棠二十三岁的秋天。照片上的青年穿岩灰色西装,眼神冷酷嘴角锐薄,拇指和食指打开轻轻搭在下巴上,没有笑容。
那一年他在做什么呢?结合当年的财报数据来看,随着食品安全新规和税务政策的变动,餐饮行业规范持续升级,迎来了前所未见的凛冬。
年轻的掌舵人在股东大会说过这样一句话:“餐饮行业过冬,快慢不重要,活着才重要”。相对前几年餐饮品牌的大肆扩张,那年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变化是,行业资本并购、店面革新以及借助互联网营销等一系列的创变和革新。
各大品牌的发展战略各异,执掌头部集团的周以棠,仍然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市场嗅觉,积极寻求企业自我定位转型,最终决定以并购式的战略投资,作为进军中国大陆的第一步棋。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琼帮祖辈在南洋的崛起,最初起源于独具特色的“南洋咖啡”。于是他打算复制这条低成本且各方面相对成熟的路线,以咖啡品牌为切入点打开局面。
下半年的两次融资,让星洲的市场估值达到惊人的四百多亿美元。有了资本支撑,星洲在次年狂开启了烧钱模式,成立子品牌“星耀”。截止到目前,在周蘼芜的持续推进下,他们已经在北京、上海等全国22大城市完成了2000家星耀咖啡门店的布局,一线城市的核心区,甚至实现了500米范围内百分百覆盖,顾客步行五分钟就能抵达。
星洲品牌在国内的影响力,已形成不容小觑的规模。
周以棠大胆激进的做派,引起业界剧震。在他落海失踪前,即曝出星耀咖啡在当年前9个月亏损高达8个多亿。消息广受热议,每个股东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他力排众议,代表星洲官方对此表示,各门店全年的亏损,肯定还会远大于这个数字。然而通过亏损迅速占领市场是既定战略,亏损全部符合预期。下一步,仍会在不同的时期采取不同的方式进行补贴,坚持零售的高性价比和高便利性。
早一步前往内地开疆拓土的柴玉,同样在积极寻找助力。柴氏领军南下,以福建沿海地区为大本营,仍选择保守的实体餐饮路线,周氏的扩张布局则为北上。
周以棠出事后,星洲顿时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股价一度猛跌。以殷重黎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力主改变策略,带来极大的阻碍,很多计划都停滞不前。
革新总是冒险的,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目前白白丢掉的财富却肉眼可见。
蘼芜初掌大权,根基尚浅,很难扛得住这么大压力,把二哥的想法推进下去。带来最直观的影响是,周、柴一损俱损。前三季度,柴玉手里的销售额同比只增长了1%,远低于以往增长速度。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内陆市场,中国区店销售同比下降2%,是三年来第一次下降,甚至成为全球表现最差的市场。
营业利润数据显著下滑,牵一发动全身。同样时段内,柴玉在内陆的成绩节节失色,只净增了485家门店,新进驻17个城市。距离当初跟周以棠所布局的,要在大陆的148个城市拥有共计3500家门店的目标相去甚远。
转机出现在九个月后,殷重黎试图扶植傀儡私生子咄咄相逼,蘼芜无奈之下,只得谎称周以棠已被寻回,健康状况堪忧,需长期治疗。这个弥天大谎为程立桥争取了时间,最终促成“星耀”跟潮汕帮柴家餐饮主品牌“逸品尚膳”的深度合作。条件是,星洲旗下的产业基金龙珠资本,慷慨投资四亿以解燃眉之急,还为其拿到新加坡政府投资公司GIC的融资。
当蘼芜如履薄冰地度过这一轮危机,更要面对树大根深的北方餐饮集团龙头——斗宴叶海天。
按下遥控,图像戛然静止。屏幕上的周以棠交架着腿,十指交叉合握放在身前,眉目沉静。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他是个没有多余动作的人,表情控制非常严格。社交性的礼貌笑容,像用尺子量过一样。话很少但看上去很有策略,言谈犀利亦不乏幽默,并且具备相当的说服力。
“是不是跟元亭大哥很像?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你的榜样。”
在柴玉的描述里,周以棠无疑是五大商帮这一代里最优秀的继承人之一,已经完美取代了曾经的周元亭。头脑聪明行事果决,敏而慎独,也善于分享。与人打交道从不夸耀身世,会在朋友遇到困难时不计条件地施以援手。
真正的情商,在于把自己放在一群聪明富足的顶尖人物中间,能获得最大限度的信任,不会被排斥。社交层面到了一定高度,穷凶极恶不留余地的做法其实是很少的,因为根本没必要。手腕玲珑能说会道,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术”,并不受欢迎。唯有在“道”的层面,把人品、德行、重承诺及利他之心放在前,才能走得长远。
周以棠静静观察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只觉隔阂,满是不真实的感觉。那真的是他吗?他曾做过的事,曾讲过的话?
跟年龄不符的,是那种刻入骨子里的处变不惊,唯有跟惊风急浪交过手才能历练出的特质。仿佛只要他愿意,炮弹在面前炸开也可以好整以暇当烟花来观赏。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物,会有多鲜明的喜怒哀乐,会有所谓自然流露的情难自禁。哪怕面对面离得很近,也猜不透他何所思,何所忆,为何人何事牵动心肠,为了什么而愤怒感伤。
他很难把自己跟画面里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和声音。
文字和照片都很诚实。对着厚厚的资料夹,就会头痛而不得不合上。太累了,他实在读不下去。
和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风云比起来,什么情情爱爱昨是今非,真的是很微小的事情。起码他已经能够理解,柴玉肯花费两个月时间滞留在泰北,已经是她所能承担的风险的极限。
“你知道集团董事是什么吗?”她问。
周以棠面无表情点头。他只是排斥曾经的人生轨迹,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是完整的,仍保留着对数字和逻辑细节的敏感。
“你觉得那个人所做的事,可以接受吗?”她指着屏幕。
他想了想,“当然。”
“那么,你愿意继续去做吗?”
他看着柴玉,听见了她的问题,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百足之虫,从外面一时是杀不死的。你能平安回来,给大家都吃了颗定心丸。”她把椅子转过来,悠悠叹口气,“这些不过是外患,你知道姓裴的小子都把手伸到哪儿了吗?他——”
“他想涉足财资和内部财务审计。”周以棠打断她,困惑地揉一揉眉心,“蘼芜提过。我不明白的是,你们跟我说这些干嘛?我搞不懂,也管不了。”
“搞不懂还是不想懂?”
“要么你让我跟他面谈?许久没见了,也有点好奇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不行!”柴玉直接拒绝。似乎察觉语气太过生硬,又转圜道:“别着急,现在还不是时候。就算真的一时弄不明白也没关系,我会帮你。”
“是我急还是你急?”他失笑,“所以,你现在是在跟我谈生意?不如找蘼芜,她比我清楚。如果看了这些就能成为你们想要的那种人,谁都可以做星洲的董事。”
“可周以棠只有一个。”柴玉苦恼地闭一下眼,“我不是在跟你谈生意。你以前……不是这么对我。”
“周繁如的儿子又不是只有一个,裴怀光哪里不中你们的意?蘼芜又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我就这么个扶不起来的混蛋,受不了不如放我走咯。”
困居在乌节路别墅的第二十六天,烦躁与日俱增。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宴晚,想尽办法却得不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你……”柴玉被噎得咳嗽,哑着嗓子指向门口:“门现在开着,放得下你就走!自己去跟阿芜解释,说你不要做周以棠,再也不想管她死活,也根本不在乎星洲的未来!”话说得决绝,眼睛却不看他,硬是把脸扭过另一边。
他眼睛亮了一霎,也顾不上去想她是不是气话,倏地站起身。未及迈步,便听见身后压抑的抽泣。这些日子,她实在流了太多泪,再好的粉底也遮不住眼角红肿。
柴玉确实没再拦他,只是沉默地向着窗外,掩面不语,背影透出强撑的意冷心灰。最后站不住了,缓缓蹲在地上,像个蒙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
他亲眼看着她变得羸弱些,萎靡些。晚晚是很少哭的,他从来不认为女人的眼泪有杀伤力,但莫名地觉得,不该惹她这么伤心。
女佣端着茶点站在门廊外,探头探脑朝里张望,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他一阵尴尬,只得把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