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洲掌舵人的回归异常低调,暂时没有正式公开。因主角还不能以目前的状态露面——柴玉千辛万苦找到的这个男人,已不是过去的周以棠。他甚至不肯认同这一点事实,完全不予配合。
无论柴玉说什么,周以棠只能徒劳地听着。
人在被子弹击中后的十几秒,是根本感觉不到痛的。被击中的人,可以完全意识不到这件事已经发生。因身体会主动进行自我保护,让大脑第一时间发出指令拒绝接纳,关闭触觉并大量释放肾上腺素。
他现在就是那个被子弹当胸穿透的宿命承受者。最初的震惊麻木褪去,混乱和逃避的心情也不会一直持续。理智复位,巨大而无解的痛楚便席卷而来。
“周以棠”的过去变成一根淬火钢刺,凶狠坚硬地嫁接到他空白的记忆里。像子弹穿透皮肤,撕裂肌肉,在体内嘭地炸开,滋滋烧灼血管。
黑暗的房间那么静。空间充斥着无数虚幻而庞大的事物,而时间那么慢长,每每只能以沉默相抗。他觉得自己是被幽闭与囚禁的,无法理解而且已经不愿意去理解,那些必须以言语去解释的事情。
“该讲的都讲清楚了,你可以不信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去问阿芜。”
是第三天的傍晚吧,他混淆了晨昏,记不太清。柴玉已转过身,轻轻掩上门。
走廊里传来如絮的低语,“他准备好了吗?”
柴玉点一点头,很快又摇头,“这种事,永远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你自己看了就知道……我去跟医生谈谈。”
没多久,细碎的脚步和光亮潮水般涌入。
他站起来,未及言声眼前便闪过一道纤影,轻快如蓝鸟的女孩飞扑入怀。
周以棠都来不及看清她的脸,完全是懵的,笔直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胸口又湿又热,是她的呼吸和眼泪。
这种感觉,跟面对柴玉是完全不同的。他不想也不能够推开,更说不出“你确定不是搞错了”之类的话。一种莫名的熟悉和感动,无比清晰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
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温度她的重量,不管不顾地湮盖过来。原来她就是阿芜。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感知到他还活着的人,也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至亲。
于是他抬起手臂承接了她,也说不出话,只一下一下抚摸那把柔凉的发,下巴抵在她头顶。
这举动让女孩顿住哭泣,惊讶而欣喜地仰头对上他的眼睛,“二哥哥……你还认不认识我是谁?”
她乐观地想,或许情况并没有柴玉以为的那么糟,他的反应已足够说明,不是无动于衷的。
一厢情愿的期待,下一秒就被搅碎。
周以棠借清凉月色,仔细地端详她的脸,他们长着极其相似的眉目,眼尾微挑细长如狐。明净的额,挺秀的鼻,处处又有点不一样,像在水波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是游移不定的。
末了他摇摇头,“……不认识。”
女孩的笑容在水波里破碎并消失,令他心底一阵揪扯,又弥补似地急道:“但我知道你。你是蘼芜,是妹妹。”
他生涩地将她的头揽入胸膛,轻声呢喃:“阿芜……不要哭了。”
女孩顿时哭得更厉害,驯鹿般湿润的睫毛扑闪,紧紧抓住他背后的衣服不肯松开。
那个一直站在门边的青年走进来,望住他欲言又止。
周以棠不知该作何反应,一一回想照片里那些面孔,好不容易找出一个能对上的,试探着问:“程……南星?”
青年鼻子发酸,百感交集地大力拍拍他的肩,然后搀过阿芜,细心替她拭去泪痕,“好了,先不要刺激他。”
最后是一位年纪很大的长者,头发几乎全白了,看上去仍然清癯健朗,不语不动亦有威严气态。
周以棠朝他走近,张了张口,只是发不出声。那老者瞪着眼,突然提起手杖便朝他腹前用力一击,“混小子!”
这一出手始料未及,打得他弯下腰去,终于脱口唤:“桥叔……”
蘼芜和南星都吓一跳,生怕他还要再打,一左一右扑上前拦着,“桥叔、桥叔您别这样!”
周以棠本就虚弱,痛得眼冒金星,支撑不住跪跌在地大口大口喘气,忍住胃酸翻涌。因为喝过柴玉那杯加了“料”的咖啡,他不信任这里的食物,两三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程立桥越劝越怒,“我老头子都打不得,还有谁打得?他该好生吃个教训!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错在其一;不听劝谏金玉撞瓦错在其二;罔顾人伦执迷不悟更是错上加错!还欠着两下子,等你想清楚了再来领罚!”
骂完才去亲手扶他起来,颤声道:“人回来就好。”语气仍带着责备,神情却满是痛心。
浓云似被夜色洇开的秘密。
他们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里的时候,他已没有力气折腾,如蒙大赦般仰倒在床上。时间再次静默在那里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还会等来什么。太累了,清醒的时候就想睡,可怎么也睡不深,灵魂却长久昏沉至无法唤醒。
处境选择了他并毫不费力地赢了他,仿佛只有以这种迷糊的状态,才能活下去。
晚晚,如果你还在。他不能理解这空间。而空虚那么大,可以挤掉任何言语。因为无法交流,因为黑暗,思念便尤其专注。
她是个对陆地生活几乎一窍不通的女孩子,独自被撇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该如何面对这突然发生的巨变?遇到危险怎么办?她会有多伤心,会害怕会哭吗?会不会到处寻找,还是怨怪他薄情寡义的离弃。
腹部被杖击的痛楚隐隐传来,谁是金玉谁是瓦,困兽局里还不都是一群泥菩萨。想来想去他只是很疲倦,以为睡着了便没事。
次日便去了Mount Elizabeth NovenaHospital。从车窗往外看,白色天穹高远,几道日光在大厦的玻璃幕墙上闪啊闪。整个城市,很干净漂亮。
伊莉萨白诺威娜医院隶属于亚洲大型医疗集团之一的百汇集团,是素有“未来医院”之称的高端私立医疗机构,高度重视隐私。柴玉、蘼芜和南星分工合作,把周以棠从车库直接带上电梯,走专属通道,直到进入治疗室都没碰见一个无关的闲杂人。
木色桌台,柔和黄光,浅灰壁纸,医生面色慈祥,护理人员笑容温馨。这里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新型仪器设备,正子磁共振扫描设备能同时执行断层扫描和核磁共振,为脑部病变提供详尽且强大的影像分析。
嘈杂不复存在,他躺入扫描舱内,似漂浮在安静隔绝的太空。
医生宣布早已心照不宣的结果,“创伤后解离性失忆以及……”他垂着眸,安顺地听。至于如何治疗如何恢复,则满不在乎。
检查结束,柴玉跟医生单独沟通了很久,出来时眉头紧锁。蘼芜跟在后面,眼神闪烁不安。
接下来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家名叫“樊楼”的酒楼,星洲旗下最早的百年老店。
极尽奢华的包间,陈设雅致古意盎然,分出好几个区域,乍看很难判断到底有多大。据说是“周以棠”以前宴请重要客户的私人专属预留,从不接待外客。
他懒洋洋四下一瞥,眼底毫无波澜。只有当女主厨前来侍席,在旁介绍菜品的时候,看住那陌生的面孔略微失神。
摆上桌的都是琼州传统特色,柴玉精心挑选的菜式。
有着“海南冬阴功汤”之称的糟粕醋海鲜火锅,每天清晨从文昌铺前镇空运至门店,纯天然的地瓜醋没有任何添加,酸辣中带一丝清爽回甜;产自海南万宁东山岭的沿江东山羊,选用羊肉腹部最嫩的羊腩,肉质鲜嫩无膻。带皮蒸制,肥瘦相间,吃起来回味无穷;来自文昌椰林乡间的整只原椰,加入新鲜的土鸡并辅以数种药材,文火慢炖6小时,入口难忘。
侍者全被打发走,包间里没外人。一顿饭吃得很沉默,他没什么情绪但胃口不错,也是饿了太长时间。席间南星会有意提起少年时有趣的琐事,周以棠对这些过去没有半分印象,根本接不上话,认真听完以后,抱歉地朝他笑笑。
蘼芜心情很好的样子,笑意暖暖,不停给他碗里布菜:“二哥你多吃点,在外面一定遭了不少罪,脸都瘦下来一大圈。”
谁知他顿了顿,说:“其实我在外面,过得也很好,并没受什么苦。倒是回来的这几天……算了。”
这话明摆着呛给柴玉听,把她满腹的柔情化作鱼刺鲠骨在喉。唯一不变的是,周以棠依旧疼爱妹妹,对她总有更多耐心,这仿佛是刻入骨血的一种本能。
新的煲汤呈上,柴玉忍住心酸,又亲手盛好了放在他面前,处处细节都照料到。他却不怎么领情,客客气气道谢,多一个字都欠奉,明显态度疏冷。尤其当她取过调料,说你以前喜欢怎样怎样,那份食物他便不再碰。
跟宴晚相处日久,口味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清淡。他不见得有多喜爱这些菜式,甚至隐约感觉调料的味道太重。
南星夹在中间尴尬得要死,想方设法地找话题打岔,气氛还是不冷不热。
好容易熬到撤席,周以棠看看外面天色,无所谓地随口一问:“还去哪儿?”
蘼芜重新打起精神,凑到耳边神秘兮兮说:“二哥我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等会儿就知道了。”
驱车折返乌节路,还是那栋白色的房子,周以棠疑惑地看着妹妹。
端端地洒过一阵雨,日色淡薄,草叶尖银光微闪。蘼芜挽住他的胳膊,缓步朝庭院西南方向走去。
小花园植被繁茂,造景十分考究,然而他是第一次看见。住进来这些天,周以棠连房门都没机会踏出半步,跟外界彻底失去联系。毕竟是妹妹的私宅,复杂的情况令他有所顾虑,总不能去跟安保动拳脚。
院子里还能有什么呢?或许蘼芜会带他去看他们小时候种的树或花之类,没想到是一座搭在树上的木屋,麻绳秋千悠悠晃荡。
仔细看,其实是新造的,处处有刻意做旧的痕迹,想必已经尽力还原。老宅当然没法回去,大伙一致认为,现在还不能让他去见母亲和舅舅。失忆后的周以棠,何止性情大变。这么个混沌状态,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在殷重黎面前保护自己的能力。
孩童眼里的秘密乐园,容纳两个成年人就很勉强。周以棠坐在里面都转不开身,盘着膝静静地打量四周。
“这里有股很熟悉的气味。”他深呼吸。
蘼芜大受鼓舞,欣喜地朝他眨眨眼:“哥,我藏的点心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放在哪儿?快帮我找找。”
原是小蘼芜换牙的年纪,殷宛华生怕她一口牙齿长不好,便不允许女儿再吃甜食。小姑娘哪忍得住,越不让碰心越痒。奈何佣人看得严,去厨房偷块糖都不容易,成天委屈巴巴。周以棠对妹妹一向有求必应,事事无条件地护着,会想办法给她带些点心糖果,躲在树屋里分享。
小蘼芜最爱娘惹糕,舍不得一次吃掉,总要偷藏几块。吃完了又担心,问他说万一以后牙齿真的长歪了,变丑怎么办?周以棠信誓旦旦保证,谁敢笑话你丑,我就打掉他的牙。
往事依稀,从头细数起来,却是兄妹俩成长中为数不多的温情。
窄小的空间,真要藏个小玩意其实也不难找。他边听边笑,目光越过小木桌上的音乐盒、帆船模型和水晶球等杂物,落在地毯一角。那里有棵松果做成的圣诞树,十几公分高,棉絮堆雪,挂满精致的铃铛、雪人、麋鹿跟彩纸礼盒。
周以棠伸长手臂,准确无误地探到圣诞树背面,最后从羊毛毡红袜子里,掏出两块包好的娘惹糕。那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下意识地知道放在哪里。
蘼芜抚掌雀跃,高兴到快要掉眼泪。但这只是一种难以用医学解释的感应,并不代表他“记得”。
雨丝又淅淅沥沥地下,隔绝出一方静谧安全的小天地。
周以棠把帘子稍微挑开朝外望,不由眉心轻蹙。柴玉和南星不知在商量什么,神情都有点激动。直觉跟自己有关,可惜隔太远,连口型也看不清。
事实上,他的失忆问题比预想中复杂。
如果是单纯的解离性失忆,倒还好些。医生给的初步诊断相对保守,私下却提出别样可能。结合实际情况,辅助治疗的心理师认为,患者获救后的独特经历,使意识发生改变,便诱发了心因性失忆症。记不起重要的个人事件,只是表征之一。
最严重的后果,是释放或者说塑造出另一种人格。过去的周以棠和现在的周以棠,两个人格有各自的记忆、情绪、行为模式、态度等等。两者差异通常很大,而且彼此忽略,好像两个灵魂住在同一个躯体里。
雨雾之中,客厅陷入不寻常的寂静。
南星在地上转来转去,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无法镇定。
他被柴玉异想天开的想法搞得措手不及,然则这么重要的决定,根本不是他能够左右。不,不仅仅是想法,她已经先斩后奏这么做了,现在不过是为了防止穿帮,特地通知他一下。
“阿芜竟然也同意?”他只有惊讶的份儿,无力道:“要不还是、还是先跟我爸商量——”
“桥叔不会反对。”
柴玉坐在沙发边,好整以暇地拿起瓷壶,给自己斟一杯红茶,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沸滚的茶汤。但南星仍然瞧出——她差点把茶碟碰翻——她有些心慌。
“我承认我有私心。”她一点点把目光移到庭院里的秋千架,蘼芜正坐在上面,周以棠在身后轻轻推动,时不时笑着交谈几句。细雨霏霏沾湿了头发和衣裳,两人都很开心的样子,真是美满的团圆。
相形之下,柴玉这些日子迅速地憔悴下去。苍白唇瓣呈现焦渴的迹象,竟是有些狰狞跟凄艳的,令南星也不敢靠近。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面孔,低低的声音从指缝滑落:“私心之外,亦有大局要考虑。”
南星哑然。她说得也没错,尤其现在,周以棠兄妹需要柴玉,没有比周、柴联姻更安全稳固的棋可走。于公于私,程立桥也一直希望促成这个结果。
凡夫俗子非圣贤,为情所困的境地,谁又没有私心呢,这不是她的错。想要得到另一个人的心,简直是世上最折远艰难之路途。而抉择,无非是那些“你决定对自己诚实”和“你还不能做到对自己诚实”的事。
他咽一下嗓子,徒劳地追问:“真的要骗他?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以后想起来了,发现木已成舟,要怎么和他解释?”
柴玉这时却飞快地转回头,声线仍沙哑,“木已成舟,劈开就会血肉分离,一起沉进海底。他有可能会想起来,也可能永远想不起。”
无论结局如何,她已决意去强求这短暂的拥有。移花接木无中生有的婚约,将会通过治疗的过程,一并潜移默化地灌输进他的记忆里。
这时柴玉结束这番对话,像条缺氧的鱼弓下腰,瘦得凸起的肩胛显出恸色。这是一场瞒天过海的豪赌,也是她亲手炮制却无法独自背负的秘密。
南星惟觉喉嗓干涩,便杵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走开。沉吟良久,应一声:“我明白。”
不能再继续深究,审视一个为爱变得盲目的女人,是很残酷的。
雨愈发密了,周以棠和妹妹重新爬上树屋。音乐盒拧紧发条,还能发出叮叮咚咚的乐曲声。这些东西都是从老宅原封不动拿回来的,包括一整套木质胡桃夹子士兵,是周以棠少年时的爱物,如今鲜艳的颜色已斑驳。
他看着那套旧旧的玩具,很温柔地用手指抚摩它们。忽然他开口,“柴玉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蘼芜一惊,下意识垂了头道:“玉姐姐不是告诉过你吗?”
“我要听你说。”他一改漫不经心的模样,坐直了身体,收起懒散神情,突然变得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