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中国的远洋渡轮,比陆地城市更庞大更奢华,载满欢歌笑语。人们逐浪漂流,过着慵懒随意的生活。每天穿华丽的衣裳,喝酒,唱歌,热热闹闹为所欲为,再也不会感到孤独。
当地人都说,在船上赚钱很容易。和那些腥臭的捕渔船,灰扑扑的货运船不同,邮轮上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有钱人,他们知晓一切新鲜有趣的事物,习惯挥金如土。
宴晚听了,只是抿唇一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烦心事也很多。船上并不都是好人。”
疯婆婆那句毫无根据的预言,埋入花明心里,不经意地生根发芽。在这个月朗星稀的晚上,突然破土而出,有了更清晰具体的方向。她满心欢喜,甚至已经把宴晚当成那个能带走她的人。
离开这里,去海上乘风破浪,就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花明按捺着激动,继续问:“你在船上是做什么的,每天唱歌跳舞,陪他们喝酒吗?肯定能赚很多钱。”
“陪他们唱歌跳舞的,是另一些人。”
宴晚不知不觉喝掉大半罐椰子酿,脸颊开始发烫,娇艳的酡红从腮边蔓延到耳畔。呼吸也变得灼热,浑身感到一种奇异的轻盈。她用手撑住额头,渐渐放松了戒备,向花明描述船上的世界。
“我是邮轮厨师,给所有人准备吃的。做日本菜,各种海鲜和甜点。他们玩乐的时候,我要留在后厨干活,忙起来从早到晚都没时间休息。”
“女孩子也可以做厨师?你真厉害。”
答案出乎意料,跟花明想象的很不一样。她见过很多中餐馆里的厨子,全是些肥腻浑浊的男人。破锣嗓门,举止相当粗鄙,浑身沾满油污。颠勺的时候,故意让火焰蹿出半米高,面容被熏得蜡黄。
她很难把记忆中粗糙的形象,跟这个泉水一样温婉恬淡的女孩重合起来。
热风缠绕芭蕉叶簌簌作响,把花明的心撩动了一下又一下,充满莫名而强烈的盼望。
“那他们都喜欢玩什么?”
“什么开心就玩什么,像活在幻觉里。”宴晚抹去嘴角酒花,沉在慵懒的醉意里,语调绵软清澈。
五光十色的灯景下,陌生男女穿着奇装异服,纵情声色,不问过去也不管将来。他们尽夜笙歌,仿佛个个都是神的宠儿。狂欢的嘴脸歇斯底里,跟痛苦的表情多么相似。
宴晚不认为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觉得舱门外的夜色更真实。想起林方宜说,到了最后,人的所得与所失,终归是相当的。这里多了,那里就要少一点。
他们的悲伤或快乐,像海上的天气,无论怎么变化,也影响不到她。
但花明对此有全然不同的理解。林宴晚的出现,绝不是一颗落入水面的小石头,激起三两个轻飘飘的水花。相反却是惊涛骇浪,让她捕捉到命运之航改道的契机。
“活在幻觉里,日子会过得很快吧。你喜欢船上的生活吗?我去过附近很多岛,哪里都一样。”
喜不喜欢,宴晚也说不上来。她几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别无选择到努力适应,最后习以为常。陆地对她是危险而陌生的,城市高楼密集,车水马龙发出巨大的噪音。走在路上人脚步匆忙脸色疲惫,消磨光阴仿佛是种犯罪。
船上不同,每个人都散漫度日,无所事事却不觉乏味。脱离现实的时间很快也很慢,没有不变的参照物。美食的意义,也不再是色香味的极致享受。
比如最近流行的高级日料,是活章鱼刺身。这道菜价格昂贵且限量供应,需要提前预约。料理师处理食材的过程,成为猎奇的当众表演。
要趁小章鱼还活着的时候,用花刀把它头身分离。身体在30秒之内清洗剥皮,再切成透明薄片,配干冰和花瓣装盘上桌。剩下的八爪盛入冰碗,仍在神经反射的作用下不停扭动,像跳舞。它还活着,但不能食用。调料浇淋上去,芥末的刺激能让触须抽搐得更厉害。食客边吃边看,嘴里的章鱼肉因此变得更美味。
腰缠万贯的豪客们,沉迷于此类残酷的乐趣,和电影里那些把金币抛进海里,观赏穷家孩子从甲板跳下去捞的登徒子没两样。
给这样的人烹调食物,宴晚并不觉得有意义,纯粹为了谋生。
她捏住字迹模糊的纸片,发了一会儿呆,怎么也记不起来上面写的是什么。只想替庄潜做好这一件事,看样子也办不成了。
花明喝光最后一滴酒,笑起来露出两颗红彤彤的虎牙,“这些东西用不着上植物园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站起身拉住宴晚的手,掌心热得发烫。
月上树梢,海面泛着粼粼波光。宴晚沉在轻飘的醉意里,跟着她在空旷的沙滩上跌跌撞撞,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走几步也费劲。
东南方向的中国城,是华人聚居的区域。中国城里也有印度人、孟加拉人、和马来人的生意,四处餐馆林立人头涌涌。夜间的集市比白天更热闹,五花八门的商品拥挤地堆积在摊位上,什么都找得到,还可以杀价。
主干道叫茨厂街(Petaling Street),大串廉价的塑料彩色灯泡挂满了整条街,推着餐车的小贩用蹩脚英文招徕生意,当地小孩赤脚追逐打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拐角处的巷口光线昏暗,路灯早就坏掉。几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倚墙而立,脸上的脂粉被汗液微融,耳环造型夸张,抽烟姿势极冷漠,目光倦怠茫然。她们都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片丰腴的深色肌肤,有男子经过,便笑着上前嬉戏拉扯。
穿深灰T恤的男人左顾右盼了半天,终于晃晃悠悠走近,停在其中一个女孩面前,开始低声交谈。那男人头戴棒球帽,压低遮住眉眼,露出的下半张脸似曾相识。
宴晚大吃一惊,用力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眼花。可他嘴角的黑色圆痣太明显,绝不至于认错——是二副何鸿。
海员生活枯燥乏味,跟一趟航线少则十天半个月,远洋长达半年也是常事。每个港口都有流莺,专做水手和船工的生意。但这种行为属于违纪,处理起来后果很严重。
“歌诗尼”号的前任副船长是菲律宾籍,据说在缅甸一共娶了四个老婆。当然不是因为他魅力非凡,八千美金的月薪,超过当地人收入的一百倍。这在船上并不是秘密,大家心照不宣而已。这些人自成圈子,专爱往码头寻花问柳,闲暇时还要互相“交流心得”。那位副船长私德有亏,口风也不大谨慎,在升迁的关键时刻被有心人捉住把柄,后来也不知调任到哪里去了。
集市喧闹依旧,宴晚心跳得厉害,杵在原地不敢动。这次好巧不巧撞个正着,万一被对方发现,恐怕会惹祸上身。想躲已经来不及,何鸿若有所觉,扭头朝这边张望,赫然发现熟面孔,神色闪过刹那惊慌。林宴晚从不下船,竟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实在令他感到意外,只好归结于运气太糟。
花明在前面走出好远,才察觉身旁少了个人。小跑回来,见宴晚踌躇地定在街边发呆,脸色十分难看,纳罕问:“你怎么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巷口依旧幽暗,女孩子们慵懒地踱步。没有谁注意这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何鸿早已不见踪影。
宴晚收回眼神,“没……没事。”
花明扫一眼街角流莺,见怪不怪地撇嘴,“你是不是没见过这个?有什么好怕的,人总要想办法活着。”
而她活下去的方式,不在此列。宴晚后来就知道,她宁可冒着挨揍的风险去偷去骗,也不肯选择看似容易的捷径堕落,并不是所谓的道德良俗能产生什么约束。花明没读过多少书,却聪明胆大。像一根顽强的藤蔓,从岩石缝隙里艰难钻出,抓住一切机会汲取阳光雨水,向更高处攀爬。
她对外面的天地充满无限好奇,认定自己不会在旅港久留。
入了夜,闷热稍减,游街的人越来越多。黄包车溜着缝横冲直撞,洒下一串响亮的铃铛声。
“跟紧点,别走丢了。”花明拉过同伴的手小心看顾,不再让宴晚离开视线。
宴晚点头,回握住温热的手指,慢慢跟在后面。一个七年没有离开过船上的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谁都不认识,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显得格外无助。同样没有依靠也没有陪伴的花明,很享受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夜市鱼龙混杂,地痞混混随处可见,花明游走其中,却有如鱼得水的顺畅。赶上旺季,她会拿卖酒赚的钱买点口香糖和旅游纪念章,再向游客兜售。混久了,跟附近的小贩都很熟。路过擦鞋的摊档,又翻出从植物园偷的大盒鞋油,以低廉的价格倒手卖出。
收获两三张零钱,转头便买了小吃摊上的冷饮。刨冰碎在容器里凝固成冰棒,再淋上颜色过分鲜艳的红色糖浆,可想而知味道不怎么样。因为便宜快捷,在当地很流行。
一路走过去,到处都有人跟花明打招呼。她敷衍地回应,脚下加快了速度。两人钻进两栋背阴矮房之间的小巷,大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闷得人脑门发晕。
褪色的布招帘挑开,是一爿香料店。
看守店面的少年黑瘦腼腆,从花明手中接过冰棒时,简直受宠若惊,说话都带磕巴。高温令冰棒微融,黏稠的糖浆顺着木棍淌到手指上。花明把指头含进嘴里,舌尖一舔,笑嘻嘻看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小动作,让少年额头的汗流得比冰棒还快。
小店昏暗狭窄,只有花格子窗口透进些微灯光,光柱中尘埃飞舞。花明像进了自己家,一点儿也不拘束。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嘴里轻轻哼着歌。随手拈起几块香料,觉得呛鼻子,遂皱眉扔过一旁。
宴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得出少年很喜欢花明,目光一直跟着打转。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不在乎她弄乱了香料的摆放位置。
花明自顾自到处转悠,再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宴晚却感觉身周有一种微妙的气息在流动,引起人无限遐思。像没酿好的酒,泛着青涩的微酸和甜。
她一言不发地等着,直到花明说:“要哪样,挑吧。”
店里售卖的香料品类繁多,宴晚仔细回想,凭记忆数出十几种。少年手脚麻利,称好分量后用油纸包上,细绳捆扎好,才交到她手里。
“Berapa?”这是她唯一会说的马来语,意思是多少钱。
谁知花明昂起下巴,自作主张地替少年回绝了,“你是我朋友,东西可以送给你。放心,都是挑最好的。”
少年则羞涩地朝她摆手,坚决不肯收钱。
“可是……”没等宴晚说完,花明竟踮起脚凑到少年耳边,神秘地嘀咕了几句什么。
少年木讷点了点下巴,红晕从黝黑的皮肤底下洇开。花明的任何要求,他都无法拒绝,转身进了后屋。
没多久他出来,右手藏在身后,偷摸把一个巴掌大的纸包塞给花明。
事都办完了,花明半分钟都不愿多待,笑着拍拍他的肩,牵上宴晚就走。她笑的时候总是微翘着唇角,流露出几分不屑,却又格外迷人。
宴晚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少年还站在门边依依目送。瘦高的轮廓消融在夜色里,满是留恋不舍。
“你们认识很久了吧,他叫什么名字?”她有些许歉意,一分钱没花就拿走那么多香料,分明是利用少年对花明的好感,白占人便宜。
“好像叫……”花明吹着口哨想了十几秒,才不确定地说,“班丹?”
说着把小纸包托在掌心,如获至宝般闭眼深深闻嗅,很快陶醉其中,露出松弛愉悦的表情。
宴晚好奇问:“是很贵的香料吗?”
“是白曼陀罗的种子。很难弄到,有钱也不一定能买着。”花明狡黠一笑,压低了嗓音:“你刚才喝的酒里面,就有这种东西。卖给游客的酒,放点花瓣就行。留给自己喝的,用花籽最好,但不能泡太久。”
“泡时间长了,会不好喝?”
“会喝醉,再也醒不过来——曼陀罗都有毒。”花明仰头咯咯乱笑。
宴晚忽然听到这话,大为震惊,下意识退后两步。
“你怕啊?听说有些中餐馆的厨师做菜,会往汤里放点罂粟壳,让味道更鲜美。花泡的酒,喝了能让人开心,开心有什么不对?”
时间还早,花明提议回海边,把剩下的一小坛酒喝光。
按规定十点前必须赶回船上,可她毫不犹豫答应了。曼陀罗酒扰乱人的心志,有止痛麻醉的功效,也能致幻。它是寻常美酒不能相媲的迷药,让喝醉的人飘到天上,体会前所未见的缥缈仙境。
宴晚跑船多年,并非滴酒不沾,却从不被允许喝醉。此时此刻,甘美的毒药产生巨大诱惑,就像花明一样有着莫名却致命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想跟她走。
一顿毒打换来一堆廉价的小玩意,小玩意儿换成零钱,零钱换成冰棍,冰棍最后变作十几种上等香料,外加一包熏制过的白曼陀罗花籽。这就是花明的生活,而那个满眼都是她的少年,看样子并不怎么被放在心上。事实上,那确实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阮花明后来精彩纷呈的一生里,小巷深处暗自爱慕她的少年班丹,也不过是个单薄的影子,黯淡如香料铺里一抹成年蚊子血。
她们原路折返,却看见树林后面腾起诡异的亮光,把乌灰的云天映出一片红。简陋的草棚被点燃,成了翻滚挣扎的火海,火借风势,烧得浓烟四散。
花明低低咒骂,“肯定是光头佬干的!”
她去植物园偷东西不止一次,也被光头男人抓住过,但这回冲突太严重,宴晚拿椰子把他的脑袋砸开了花。
报复来得不留余地,草棚付之一炬,花明再次变得一无所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找不出惶恐的痕迹,甚至有隐隐的兴奋,仿佛等这一天已经很久。
宴晚缓缓坐在沙地上,残留的醉意瞬间消散。花明失去了最后的栖身地,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冲动鲁莽。她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打算把身上剩余的钱全部留给苦命的女孩,当做补偿。
可花明却斩截地说,“我不要钱。”
宴晚先是一愣,随即拧眉道:“没有住的地方,你以后要去哪里呢?”
改变都从破坏中来,或许正是天意。女孩咽了咽发干的嗓子,“你带我去船上。我什么活都能干,不会的可以学。”
宴晚无论如何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呼吸微微滞顿。十几米外的草棚逐渐化为灰烬,几丝零星火苗还在咝咝往上蹿,一片残败景象。
花明挨在她身边坐下,铆足胆子接着说:“我早就不想在这里。你没有父母,我也没有。我们一起去船上赚钱,你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吗?我酿酒给你喝,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她语气坚定而恳切,声音却絮絮轻柔,仿佛一种催眠。
被大火炙过的沙砾干燥发烫,烤得人浑身冒汗。过很久,花明才听见她轻轻嗯一声,于是笑了。从包里摸出贝壳梳子,把宴晚的长发拢起一半,用梳齿盘好,稳稳地斜插在上面。如此,就算结下契约。
她们性情里有相似的部分,所以能够彼此吸引。一个如同奔放的河流,浑身洋溢着外放的热情,时刻准备汇入更宽广汹涌的海域。另一个看似平和冷淡,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顺。含苞的身体深处,都藏着隐秘而强大的欲望和力量。
两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在岔路口相遇,眼神里都是茫然。谁也想不到,她们将要走同一条路。至于下次,该在什么地方各奔前程,用纸牌占卜的疯婆婆早已猜透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