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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章 颠倒水月

乌节路上这栋别墅,布置成周以棠兄妹小时候所住的模样。

家具的式样,摆放的位置,窗帘的颜色,床的朝向,相框里的照片,园中的植物,所有细节一一复原,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明显差别。

可对周以棠来说,本应安全熟悉的环境,不过是座陌生冰冷的囚笼。

最后能想起来的片段,是那天早晨,在索尼斯喝下一杯味道极浓极苦的咖啡。寂静无人的星期六早上,黑暗如潮水淹没。

他觉得自己意识是清醒的,手脚却难以动弹。天空离开那么远,广场落叶飞扬,玫瑰萎谢。像被丢入永不休止的旅途,幻觉起起伏伏,跨过原野、森林与河流,瀑布、高山和旷野。颠簸很久,整个人不睡不醒,不饮不食,不说话。无法发问,也得不到解答。

柴玉担心途中再生枝节,选择走水路,用了差不多两天才从清迈抵达森巴旺港。

再睁眼,流年偷换了人间。回到往昔的富贵温柔乡,一刹间什么都有了,又似重新经历一遍彻底的剥夺。

在一个很安静很暖和的地方,他醒来看见满目白色,以及女子素净柔和的面庞。

“以棠,你醒了。”

“以……棠……”他学着她的发音,“以棠……是什么?”

“是你。”她牵动一下嘴角,“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神识慢慢归拢,他试着撑起身却没有力气,“柴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我们这是在哪儿?”

柴玉的气息在耳畔吹动,手指柔软温暖,抚着他的脸。

“阿棠,你要好好看着我,然后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原来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要讲上一日一夜那么长。

从哪里开始呢,她先是拿出一张大家族的照片,指着正中间一个气质堂皇坚硬的华发男子:“这是周繁如老先生,你的生身父亲。”

“裴怀光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那为什么照片上没有他?”

“因为他从未被周家承认过。你只需要记住,此人不可信任。”

“这女人又是谁?”

“殷宛华,你的母亲。她……同样不能信任。按道理这话本不该由我来提,容后再讲吧,你的妹妹阿芜会告诉你。”

一张合影上二十来号人,过世的占一大半,还有一部分另立门户,早年便举家迁居国外。剩下的利益相关,要么不可信任,要么立场游移。其中甚至还有一个,设局把他推落海以图谋财害命的血亲舅父。据说那个男人,就是造成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

兄长英年早逝,父已丧,母不慈。狠舅藏奸,虎狼环伺。这就是柴玉展示给他的,属于周以棠的人生。

都什么鬼?!太扯了。他脑仁嗡嗡的,震惊到不能言语,肢体僵直乃至不能转身。

柴玉不给他质疑的机会,吐字清晰地继续说下去。桩桩件件,似近实远。从琼帮下南洋,到星洲崛起。从生父暴亡,到长兄冤狱自戕。从夜溺泳池,到幼妹为质。从拜林狩猎,到去国离乡……

风起云涌倶是铁证如山。

周以棠竭力维持镇定,仔细听她说完。从始至终,柴玉一直注视他的眼睛。说话时若停顿斟酌,会轻咬下唇。

他不认为他真的经历过这些。自己亲身经历的过往,和道听途说来的事情,在人的感知中,截然不同。

“柴小姐……你、你是潮州商帮……柴玉?那为什么会由你来出面,而不是我妹妹?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在泰国的时候……”

“你果然全部忘记了。”

她及时打断,步步趋近,慢慢眨着眼睛,声音轻柔伤感亦带着几分蛊惑,就这样宣布了谜底:“我是柴玉,柴绍荣的第五个女儿——你的未婚妻。”

终于那么近,她以无可置疑的姿态把自己放入他怀中,嗅到领口雪松清坚的气息,还是那么熟悉。鸳梦得偿,这一次是光明正大的了,天雷地火也拆不散打不断。

周以棠大惊失色,一把将她推开:“不!”

是不可能,不相信,还是不能接受,他眼下也说不清,顿觉遍体生寒,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她。

他应该认得她的容貌,应该叫出她的名字,而他只是垂眸屏住呼吸,沉默不语。

“五大商帮世代联姻,无论往上数多少辈都沾亲带故。既然挑明了说就不怕难听,我是私生庶女,你和阿芜是殷宛华姐弟出于现实考虑才生下的筹码。在这样的冷酷的家族里,想要站稳脚跟很不容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非常相爱,彼此深深信任,才联手开创了如今的局面。婚期临近,你却执意登上巡海的王船……”

记忆可以被磨灭篡改,现实为什么不行,如果这更符合大多数人的期望。诱惑太大了,同她多年隐忍的痛苦一样强烈。而破开这个僵局的机会已触手可及,错过就永远失去。

他的茫然,她全看在眼里,口中不住唤着他的名字,一再执拗地追问:“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我了吗?”

周以棠没应声。硬生生转过头去,痛苦地揉拧眉心。

柴玉哀哀地向前伸出手,告解般虔诚,掌心肌肤火烫充满欲念的灼热。她渴望他如此之深,就算他永无可能爱上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肯留下,并履行周以棠的责任——娶她为妻,缔结这一世盟约。

两情相悦又富贵满堂的金玉良缘,本就可遇不可求,少一点爱不要紧。没有爱情也可以有别的,她会用自己毫无保留的全部感情,去弥补他那份残缺。他们还是可以互相依靠,携手同进共退,去面对一切风浪。她会紧紧牵着他的手再也不放,陪他走过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每一个长夜与黎明。跟这样深切的生死交托相比,男女之间一时的意乱情迷,根本无足轻重。

“我和阿芜,还有桥叔和南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的下落……没有人比我更坚信你还活着。你看,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

她的碎念如同魔咒,缠缠绕绕钻进耳朵,用他在梦里反复听到,每回也要泣不成声的似水柔情,一遍遍讲着前世般遥远的千般思恋,万重深情。讲啊讲的,什么森林里的萤火虫,什么君主蝴蝶,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什么父辈的指腹之约……总而言之,她还未出生,已注定成为他的妻子。

这个看起来悲伤而坚韧的女人,居然是他曾经许下白首之约却还来不及迎娶的未婚妻?唯有这一种可能,才解释得通,何以她要翻山越水追至穷乡僻壤的泰北边境,何以会对他态度暧昧,说一些当时听起来奇奇怪怪的话。

怔忡间,她颤抖的手已贴上他同样颤抖的臂膀。那抚触不像抚触,更像一种仪式或印记的赋予。

而他一言不发,对她的言行没有任何反应。简直是不知所措的,凝固了。血液在体内急速奔涌,身体却愈发冰凉。

“阿棠,你再仔细看看我。我找了你那么久。”

爱了你那么久,等了你那么久。渊源那么深,与生命等长。若注定遗忘不好的开局,不如重新来过。

尚未挨近已觉得她烫,灼灼逼人的热气迫近他的呼吸他的眉眼,也要烧起来似的摧枯拉朽。

“别说了!”周以棠再次挥开她,定一定神,却红了眼眶。明知渺茫还是忍不住问:“有没有可能是你们搞错?又或者,我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只是长得相似?不,决不可能。我不想再留在这儿,让我回去——”

“周以棠你站住!”柴玉眸子里的水光隐隐波动,这次她真的急了,厉声喝说:“你还要去哪儿?这就是周家,你唯一能回的地方!”

庭院深深,重门紧锁,看不见的暗处,不知隐藏着多少人,没可能不管不顾地闯出去。周以棠疲倦地用手抹一抹脸,汗水濡湿的发贴在颈项。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像台风一样威力十足,把他的思绪和理智全搅得支离破碎。完全不知该怎样应对,像个混乱无助的小男孩。

柴玉深恐自己太急切,反而吓着他。这么复杂难堪的因果,任谁也无法在一夕间接受。

于是她放缓了语气,哽咽地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阿棠不要怕,你只是生病了,只要不放弃总是可以想起来。哪怕再也想不起,我们还有好多未来,还有数不尽的日子。”

而他设想过的所有未来,都只跟一个名叫林宴晚的女孩有关。他的小玫瑰,他的晚晚。

周以棠浑身激灵,突然猛地扳过她的肩。手指那么用力,抓得柴玉痛彻心扉。可他浑然不顾,大声吼道:“你们把她怎样了?!”

呵他终于问起。口口声声的“你们”,连一秒也不曾认为他就属于这里,而这些被他的冷漠和固执拒之千里的,都是真正关心他盼他好的至亲之人。他的眼里心里,最重要的只有林宴晚。

柴玉任由他摇晃着,酸涩从眼眶里,从每一根骨头的缝隙里涌出来,反问他:“能怎样?我是个商人,又不是杀人犯。”

太多的眼泪,滴落在衣襟前,地毯和他的手腕上。他被烫似的缩回手,慌乱解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柴小姐对不起,我……”

柴玉站在他面前,细长影子投上身后白壁,被空气里浓得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吸收、覆盖和吞没。

“所以到底是哪个意思呢?”她扬起脸,赌气般把下唇咬出血来,“你不记得没关系,我不介意重新跟你认识一遍。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平心而论,在美塞那么久,要干什么早干了,我可有做过半点对她不利的事?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对面不相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盼你能自己想起来,哪怕一丁点都好……而你不了解我,不认识我,却认定我险恶狠毒,动辄把你的红颜知己做成人彘摆满堂前取乐,才能平息被横刀夺爱的怨恨?”

她几度抽噎,再也说不下去。或许是意识到,原来无论再怎么用理智劝服自己,心底还是有怨难平,有恨难偿。无关什么先来后到,换作任何一个别的女孩都好,为何偏偏是林宴晚?若周以棠不能接受兄长名义上的未婚妻,难道就能接受害死兄长的仇人的女儿吗?

言语可以矫饰,切肤之痛却很难伪装得毫无破绽。不知不觉中,在意识深处,周以棠已经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柴玉想让他相信的那些东西。虽然极力回避“未婚妻”这个尚且存疑的说辞,眼前的女子,必定跟他过去的岁月息息相关。

回想在美塞时的点滴,她的隐忍和暗示,迂回试探,费尽周折的惊怯,一一浮上心头。谁知索尼斯老板娘苦苦寻找的挚爱,竟然就是他?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一段情,对她实在太残忍。

周以棠按捺不住愧疚,更有种隐隐约约的直觉,不可以让伤害继续。最起码,她不会是他的敌人。

“柴玉……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他试着叫她的名字,清一下喉咙道:“我很担心宴晚,告诉我她在哪里,我需要跟她联系。”

说着,轻轻按住她的手背。他逐渐恢复了平静,面孔苍白安忍,嗓音和眼神都冰静如远山寒林。

他的轮廓与气息,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真,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从前的周以棠。

柴玉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控制不住地流泪。

他狠下心,“我跟她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这是不能抹杀的事实。不管我到底是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周以棠,都不能无缘无故地在她面前消失。请给我电话,现在马上。”

他说“请”的意思即是“必须”及“我要”,没得商量余地。

当他步步趋近,她却开始退缩了。这样的时刻,竟比想象中更为难熬。

“除非你们打算一直把我关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扮演你们需要的那个周以棠。”他沉声继续,“那我不得不怀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柴玉当然清楚,一道墙一扇门,根本关不住他这个人,因他的心不肯留下。

沉吟良久,她轻叹:“我不知道林宴晚在哪里,应该是离开了泰北。那枚宝石戒指,南星已经让人找到回来还给她。”

他微微眯眼,盯住她迟疑的唇,细长眼尾闪过一道锋锐。

“她知道我跟你……她还说了什么?”

柴玉不能承受这目光,背过身去:“她不知道,这种事是能随便到处宣扬的吗?毕竟世人都以为周以棠早就葬身海上。不过你可以放心,没有任何人会去打扰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意味着毫无交代,只留下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什么因果曲折都由得她自己去猜。何等傲慢,像拂落袖口碍事的蚂蚁。这些光鲜亮丽自诩高贵的人,站在够不着的云端,借着权势和财富,就可以随便执掌拨弄离散。

“如果不是晚晚肯收留我到船上,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救命恩人。”

柴玉再次转过脸看他,十分难以置信,周以棠竟然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你能想到的最好的报恩方式,只有以身相许?相信我,这样的结果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安排——对她也是。”

周以棠知道再也问不出别的了。他迅速理清目前的处境,并不为自己担心,但指望尽快和宴晚取得联系恐怕很难。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这样的时刻,竟比想象中更难熬。柴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撑着一口气艰涩地劝:“你清醒一点,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那点儿女情长。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周以棠表情漠然,冷笑着打断:“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凡事也做得了旁人的主。那么说说看,我在生你什么气?”

这是怨她自作主张多管闲事了,柴玉酸涩地想。他之于她,怎会是“旁人”?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日的为难。有些事如何选择,由不得你我。这样匆忙把你带回新加坡,并非我独自就能完成。若你是阮氏江,是阿无,大可以随便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过无忧无虑的普通日子,只对林宴晚一人负责,而周以棠不能,永远不可以。轻率任性的决定,会影响太多人。撇开私情不谈,小妹阿芜呢?你一点都不为她考虑?你可知你失踪后的这两年,她遇到多少凶险,支撑得多么艰难?”

一连串的质问令他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开口。阿芜。周蘼芜。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孪生妹妹。他无法在回忆里搜寻到任何有关她的痕迹,但他相信这是真的。原来他陷入昏迷时还念念不忘的名字,唯一试图抓住的过去,是“阿芜”。她一定一定,是对“周以棠”非常重要的人。

“当初你执意登船出海,发誓宁可用性命做赌也要把她从谢家接回来。临走前,还把她和狮首指环一并交托给我,要我帮她。这桩嘱托,我自问良心无愧。你名下的大宗股份现在由她代持,还有其他隐藏的细节我不太清楚,都是你提前做好的安排。或许你早就料到会出事,留了不止一处后手,法律方面也没有漏洞,除你俩之外谁都不知情,才打得殷重黎措手不及……”

长风自夜海深处吹来,吹干柴玉脸上的泪痕。她不再哭泣,独自说了很长时间,嗓音疲惫沙哑,仍不肯停下。甚至不待他发问,亦不看他。

何尝不知这个样子,永远强势占尽主动,是要招人厌的。可柴玉就是柴玉,做不来林宴晚。

泪水并不能挽回和改变什么,她讨厌无助,讨厌软弱,不希求从怜悯中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事事务求清醒决断,才是真正的强者。

哪怕是错,也要一错到底。她已做了选择,并决意承担后果。 yktppwUEuTQskQ7FV/aTmkrKLZDnj7/tEQBcE/9FMpaZ4nkAw8Ly5zys6klypR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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