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下去,不怕血流干?”
劳雅找出棉花和冰块,给她擦干净血迹又冰敷额头。刚收拾完,天也黑透了。
夏夜依旧漫长。墙根有蟋蟀虫鸣,夜风极之凉爽,透明玻璃杯里飘来果酒的甜香。
眼泪和血都流过以后,宴晚觉得身体很空又很重。她希望有些别的什么,把那些摸不到但无处不在的悲伤挤走,于是开始吃食物。一口一口吞掉整条法棍,再喝掉半杯气泡酒,颊边终于泛出血色。
半杯又半杯,灵魂变轻,意识模糊又清醒。
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关于这孤独炎热的北方城邦,各自的来路和去向。
“上次喝醉,已经是两年多前。”
“我带上船的第一个女孩,会酿很棒的曼陀罗酒。曼陀罗的花和籽都有毒,喝了让人开心……喝太多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我那时候不懂,为什么岸上生活的人,有那么多痛苦需要麻醉。”
“我是从船上来的……可他们都说,人不可能一直留在船上。还说陆地很大,值得到处走走看看……”
然而真正来到岸上,她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融入它。成了一匹被吊在悬梁上的马,注定无法四足落地,更何谈奔腾驰骋。
劳雅很喜欢碰杯,叮当脆响,同笑声一样明亮。她打量周围,窄窄的床,窄窄的窗,窄窄的凳,什么都破败狭小。
“你把自己的世界变得太小了,他走掉,就什么都落空。”
这么愚蠢的错,在尘世的陆地上,是不被允许的。宴晚听着,默默喝完瓶底剩下的酒,感觉到内心的冰静与沉着。
他是她生命中极其偶然的一件事,像那场钟楼大火,雨或雪,一次稍纵即逝的华美沉醉,不会长久。恩大于怨就够了。世上没有毫无瑕疵的关系,何必强求丝毫无怨呢。
船会被风浪推去任何地方,除了沉没就是前行。因此必须学会接受,并不再追问原因。
劳雅问她:“以后打算怎么办,去找你那个会酿酒的小姐妹?”
宴晚以手指摸一摸面颊,似要确定自己仍在人间。然后摇头,醉眼朦胧道:“能否借你的电脑用一下?”
劳雅颇仗义,原价买下宴晚那套只用过几次的珐琅厨具,解一阵燃眉之急。接下来是烤箱和枯藤落地灯。本就空荡的房间,搬得更空了。
夜静更深,宴晚坐在餐桌前,给庄潜写邮件。
她很久没打开过邮箱,清掉大堆奇奇怪怪的广告,最后留下未读电邮共四封。
其中一封来自花明,很简短,说是换了电话号码,并且,真正开始唱歌。在宴晚沉堕在潦倒而失控的生活里时,看起来同样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小娘惹,在繁华世间混得如鱼得水,离她所向往的舞台越来越近。
信的末尾只得三个字,永远不变的那句,“来找我。”
她没有问起小玫瑰的近况,也不曾提起周以棠。貌似毫不关心,其实是早就知情,但宴晚当时并不晓得。花明今时今日的一切,与裴怀光密不可分。她有自己的顾虑,尚不敢把话挑破,也不能透露更多。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宴晚落魄到底时,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庇护。
光标在昏暗里一闪一闪,宴晚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悬停良久亦无言以对,终于关掉页面。
另外三封邮件全是商务地址,看不出来自何人。从一周前开始,每隔两天就有一封。
她疑惑地点开,因酷热动荡而模糊的记忆里,浮出一张玲珑面孔。似枯萎的花朵遇到水,逐渐舒展。
“宴晚见字如晤,自南洋一别……”
遥远的圣淘沙岛四面环海,处处椰林婆娑,举目沙清浪静。天气晴好的时候,跨过巴拉湾海面吊桥,能眺望美丽的南中国海。
新加坡唯一允许非本国人购买的别墅区,热带植被茂盛,建筑风格各异且私密性非常好。最重要的是,距离周蘼芜在乌节路的私宅,只有二十多分钟车程。
“她不会投靠你。”
花明兀自失神,裴怀光已不知几时从泳池钻出,自背后伸出手,啪嗒合上屏幕。他打个呵欠,还是那张聪明人厌世的脸,眸子淡淡倦倦,总也睡不醒似的。
确实,前些天发出的邮件石沉大海,连只言片字回复都没有。又不敢直接打电话,深恐哪句说错了,透露些不该透露的,搅坏他的事。
花明于是抬头望着他,“周以棠已经回家了,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种鬼地方。你到底什么打算?”
他便俯下身,轻啄一下蜜色的耳垂,“很想见小玫瑰?”
桌上放一只透明玻璃鱼缸,折射出英俊面孔,却令这笑容慢慢扭曲变形。高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他抽去花明手里的烟,“好好保护你的嗓子,别总操心些有的没的。”
很温柔,却也真寡情。
靠得太近,花明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轻声说:“宴晚总归没得罪过你。”
“我也很挂念她。不过——”裴怀光垂眸笑道:“要耐心一点,再等等咯。失望不够彻底,很容易犯同样的错。”
这个人,永远在没完没了地伪装。林宴晚再执迷不悟,跟他裴怀光什么相干?无非是想保留制衡周以棠的筹码,到时不知多热闹。
见花明眉心紧蹙,有种小动物被戏弄了的恼怒,他愈发觉得逗趣,“不然你想怎样?”
她还能怎样,不过多追问一句:“几时?”
“不会太久。”裴怀光盯着她,突然挑眉,“我会亲自把小玫瑰带回来——为你。”
他拍了拍花明的脸颊,略站一站,披件灰色的薄衫便吩咐司机备车。
为她?怎会?相处日久,她越来越觉得不了解裴怀光,但有一点还是很清楚,那就是他做什么事永远只为自己。
海风咸湿,月光在泳池里聚聚合合。花明朝着那月亮纵身跃入,一口气游了好几个来回,筋疲力尽也无法摆脱内疚。她后知后觉,原来自己在裴、殷二人角力的过程里,扮演着那么重要的角色。是她一直和宴晚保持联系,替裴怀光掌握他们的动向。而殷重黎当时,甚至都不知道有小玫瑰这个人的存在。
若要说他更偏向周蘼芜这一方,也不尽然。周小妹和程立桥父子对他的敌意和鄙夷,明明白白从不掩饰。他也不稀罕站队,而是利用这桩早晚要揭破的私情,向柴玉交换了非常划算的条件。
至于周以棠回归身世后,要如何面对这个“兄弟”,则完全不去担心。因为那时候,还有林宴晚这张底牌捏在手。
酝酿已久的阴谋一件又一件接连发生,花明仅仅旁观都感到难以接受。裴怀光其人,来历之曲折完全超乎想象。跟在这个男人身边,比过山车还要惊险刺激,他根本不会让她提前知道下一处转折在哪里,是被高高抛起还是飞速坠落。
病态的窥伺与被窥伺,畸形的掌控与被掌控,这场逐渐失控并看起来毫无出路的危险游戏,独他乐在其中,还强行拉一堆人来作陪。
或许,本不该对闪电击中后的生还者,抱有不切实际的要求。
他是被黑暗如实塑造过的潘多拉魔盒本身,更要从这黑暗中获取力量。一片不可触及的雾气,永远无法被真正地靠近,被驯服。对他越迷恋,只会让他越强大。且他不一定会爱你,就算有一时半刻动念,也不意味着什么。连同情欲也是,可以不知疲倦地做很久,但并不多沉溺享受,反而成了操控自如的魅力的一部分。
花明逐渐明白,他内心的那个黑洞难以填补,一切具体的感觉在其中都无法成立。
这让她感到寒冷,尤其在肌肤相亲的时候。做爱成了一种验证彼此信任的仪式,因为太熟,后来都不怎么继续。
他们的关系就停滞在这里,藤蔓交缠又各自疏离。因他本质上是个孤独的人,太容易厌倦,有些东西早已在灵魂内停止生长。
好在花明是信奉及时行乐的好玩伴,顾不上去思考那么深刻的问题。只是出于本能,掩藏好自己的心——爱他但绝对不能够让他知道。
当然裴怀光待她很好,凡事有求必应。因为一开始就以最赤裸本真的面目相对,他们始终非常亲近。没有人比她离他更近,也没有人比她晓得他的秘密更多。一个眼神的默契,立刻便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今非昔比的裴先生,当然不缺露水风月。他亦非坐怀不乱之辈,不热烈也不抗拒。承受过空虚的诅咒,无所谓被潜念左右,更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对她隐瞒。冷酷和聪明让他在新的身份里游刃有余,华美精致的衣裳和俊朗的容颜,成为他遇到的每一个女人白日梦中的亮点,投机者眼中的机会。
花明从不逼近,不质疑,对没答案的问题不感兴趣。有时纯粹是意外撞上了,他便很诚恳地道歉,为“不得体的表现”,并在事后给予丰厚补偿。她很清楚如果她闹,他真的会非常讶异,然后索性不理睬。他厌恶纠葛,根本不相信能够讲出口的言语,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结伴游戏红尘,成为他们相处的本质。最初她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带她离开那艘船,追寻更精彩的生活。不曾希求从他那里得到长久、安全,或别的世俗名义。当发现他确实也拿不出,就没资格生气。
而他最看重的,也是她骨子里那种遵从原始欲望,不计较痴缠的清醒。
偶尔她生病,他可以做到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在床边亲手喂羹汤,哄她入睡。很短的瞬间,花明生起长相厮守的错觉,梦里都吓一跳。清醒时却明白,不能强求一个没有心的人去交付自己的心,人给不了没拥有过的东西。
如果一定要求深刻的记忆,他这样同她讲,用你的身体而不是你的心。眼耳鼻舌身,都比心与意念的存在更为准确真实。
像他的闪电纹身,花明喜欢用手指沿着纹路反复描摹。世上假的东西很多,只有感觉无从模拟。针刺进皮肉是有苦头的,印记才有分量。而不是水一洗就杳无踪迹的贴纸,轻飘飘从未来过。
这是闪电幸存者的爱情。跳一曲探戈,遇上势均力敌的舞伴,进退勾连姿势繁美,沉醉一曲已足够圆满,怎敢盼绵绵无尽期。
但原来,舞和痛是一体的,都要用肉身来呈现,又非常抽象。
灯光亮起,她走近练习室,唱和跳成为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从脚掌开始,再到肩背,腰腹,然后是手臂。肌肉想拉松再绷紧,持续紧张,会抽搐会扭伤。需要那么大的控制力,来和本能对峙。
当她发现痛了就来不及,简直可怕,竟先动了心。爱是流动的,既动且静,尤其需要用力。
开始的时候,痛到晚上睡不着。可以熟悉,可以忍耐,然而习惯亦不会令它消失。
她远离躁烈吵闹,收起张扬,学着如何缓慢,控制力是一切卓越的基础。踢跳,扬裙,旋转都好静,落地如猫。有时他会来看她彩排,头几次去音棚录歌也陪着。有重要演出,必不忘造势捧场。
深刻的事情总要和受伤有关,花明慢慢就从痛里面懂得。
他时常都在她身旁,但她什么也不可以做。隔着消音玻璃,她感觉到他的气息,看到他深邃莫测他面孔,有时托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有时转过头低声讲电话。
于是闭上眼,开口唱。细小胸腔中爆发妖异高亢声线,天生的歌者,会用歌喉来表达欲望的凝视。
在外人眼里,阮花明无疑是裴怀光最重要的同盟。这来历不明的女孩,简直就是他的翻版。没学过规则的人,也不拘泥于套路,不受道德约束。诡诈,嚣张,臣服于私欲,阴艳而疯狂。名利场里最夺目的一根刺,忽略谁也漏不掉她去。
像若干年前的裴怀光那样,她太懂得如何强调自己与众不同的美,且较别的女子更虚荣,更浮华,更乐于从中得到好处。
而他曾允诺给她的,全部做到了。
阮花明年纪轻轻二十一岁便已出名,老天赏她这碗饭。那么漂亮,又有一条好嗓。狮城最占风头的舞台剧女主唱,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机会。美丽毕竟是虚幻而脆弱的,权力、地位、财富和名气,能带来更多切实可靠。
谁说蝴蝶飞不过沧海?
地球上唯一的迁徙性蝴蝶,北美洲帝王蝶,有着鲜艳的黑橙色蝶翼。这双硕大华美的翅膀其实并不适合于海上长途迁徙,每拍动一次,都会用掉20倍于平时的能量,以惊人的速度消耗自身。
初代帝王蝶,将在每年三月从墨西哥启程,穿越整个美国,北至加拿大南部的休伦湖畔产卵。中途有很长一段路程,没有陆地岛屿,不能停歇,逆风时还要飞得很高躲避气流。遇上雨、雪、季风、鸟群都是致命的。
然后每年秋天,它们要从北美的北部,再次穿过大海,飞回墨西哥塔夸罗市山区的森林蝴蝶谷过冬。
蝴蝶要飞越沧海,单程大概持续飞行72天,横跨4800公里。完成这次壮举的,已经是初代祖先在北美繁衍的第四代帝王蝶。
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花明迅速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蜕变,跟他越来越像。青春皮囊,心已老朽。裴怀光到底还要更老一些,她在急景凋年里匆匆赶了那么远,万般疲惫,仍只来得及遇见一个不会再热烈的老灵魂。
蝴蝶飞再远,认得自己的路。她却看不透,他真正想要的终点在哪里。
乌节路上的周宅,花明跟着去过两次。她是见不到周以棠的,据说他回来以后状态非常混乱,还在进行深切治疗,记忆能否恢复是未知数。如果能,要多久?当然这种情况,更不可以让殷重黎那边知道。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能瞒多久很难说。周蘼芜的态度异常尖刻,压根没把裴怀光当成兄长,面对面指着鼻子放狠话,一旦走漏风声就算在他头上,绝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星洲周氏不是什么乍富的新贵,从上到下没有好糊弄的人。设计股权构架的时候早就防备重重,裴怀光凭空跻身而入,处境其实非常微妙,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顺畅风光。
彼时花明就站在近旁,见到他嘴角的诡异微笑。
呵,原来对他来说,是这样好玩的一件事。对方的憎恨和敌意,能令他获得满足。
周蘼芜讨厌他,但“阿无”并不。所以他能在周宅来去自如,并隔三差五地主动参与“治疗”。医生说,这对稳定病人的情绪有好处。怎样选呢?蘼芜不得不作出妥协。在周以棠记起往事之前,裴怀光是他所能接触到的,最信任也最熟悉的人。
当他寻回前世今生,还会这么觉得吗?绝对是在玩火,太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