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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章 前尘浪迹随流水

“‘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譬如云中鸟,一去无踪迹。’小时候念过的诗句,是用来形容别离。”

“以棠,何以分离总是那么仓促而剧烈地发生。像走在晴空烈日下的动物,被命运拉满的弓箭当胸穿透,因此灵魂爆裂,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乐园里去。

爱是在茫茫大海上看到鲸喷。你的出现和消失,都令我猝不及防。带来所有的不可预料,当然也不能够挽留。”

“或许你无法想象,那场分别的方式,对我而言有多惨痛。一无所知的失去才最残忍,火山灰一夜之间覆灭庞贝亦不过如此。”

“你我之间,根本还未开始就隔着时间的弥天大谎。各自隐姓埋名,虚妄地爱了一场。”

宴晚这次醒来,是夜里十点。

很饿,凉掉的饭菜都摆在桌子上没动过。他还不见人影,手机一直无法接通。

分明很早就出门,还约好了要回来陪她一起吃午饭的。

在这之前的头一天,他下班特别晚,脸容看上去十分疲惫,又倦又松弛,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只告诉宴晚,不打算再去咖啡店工作,具体原因就含混带过。

她很意外,也没多问什么,安慰道不想去就不去吧,工作可以再找。

早晨柴小姐打来电话,简短地说让他过去一趟,把落在店里的私人物品取回。

很正当的理由。他没多想就去了,然后便失去联络。

宴晚愣愣地坐在床上,心里面有点慌。一遍遍地拨那串号码,仍然关机。

这个时间根本找不到车,她也不敢黑灯瞎火到处跑,硬生生熬到天亮。坐立不安再也无法入睡,每隔几分钟就扑去阳台,漆黑的夜凝重如铁块,压得胸口无法呼吸。

一个人要消失,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像一滴露水蒸发在空气里,彻底失去踪迹。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抛下她不告而别,一定发生了什么

宴晚找去美塞街,只见咖啡店门窗紧闭,里面空荡荡一片狼藉。

散了场的戏台也没这么破败。桌椅横七竖八,满地尖锐的碎渣,酒水横流淌到大街上,又被日头晒干,留下影子般的一滩污痕。撕烂的报纸丢得到处都是,有风吹来,纸片打着转儿扑飞,是淋湿了翅膀的鸽群。稍一拍翼,跌在地上碎成灰。

她的爱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实在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若不是那块索尼斯的招牌还未摘下,宴晚简直要以为,这间生意冷清的咖啡店,从来没真正存在过。

站在落地玻璃前,天色无尽炽白,茫茫如烫痛的雪覆了满头满身。她揉一揉被泪水刺得模糊的眼睛,看见墙上裂纹纵横的银色框里,趴着很大只的昆虫标本。君主蝴蝶张开斑斓绿翼,闪烁着磷火一样的美丽的偏光。但其实是早已失去生命的僵尸,它们被钉死在上面,永不超生直到灰飞烟灭。

从街头到街尾,宴晚走了数不清多少遍,问过每一个遇到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家咖啡店的女老板是因为什么缘故几时离开。店里的人又去了哪儿,就更说不清了。

白日将尽,站在苍茫暮色中展眼望去,热闹的美塞街灯红酒绿一派惨艳。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都是陌生的脸。她整天都没顾上吃东西,低血糖的晕眩袭来,终于撑不住跌坐在路沿。一颗心不断下沉至深渊,感到一阵猛烈的抽搐和空虚,失血般隐隐发凉。

就想起他总记得要在随身的口袋里,放几块巧克力。但这次没有了,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宴晚弄得彷徨失措。不知该怎么去找,上哪里打听。因她不懂得如何向人述说,她到底弄丢了一个怎样的人,如何去证明这个人曾经存在。

阿无,亦或阮氏江,他究竟是谁?身份证明来路可疑,她甚至连报案都没资格。

此时此刻宴晚才惊觉,原来她连一张他的合影照片都没有。在世人能够认可的关系里,她也不是他的谁,只是一个短暂同居过的女孩,仅此而已。

回到长康路的旅馆,站在院子里都不敢抬头看,安慰自己说不定他已经回来。

打开门,房间黑黢黢如昏沉洞穴,半盏灯也未亮。

他的衣服整齐排在衣柜里,用过的毛巾和杯子一一放在原处。哪里都很正常,唯一不同的是失去了他的温度的和声音。

宴晚和衣躺倒,努力回想阿无失踪前的一言一行,没发现任何反常。枕头上熟悉的味道那么清晰,一点也不像是不见了一个主人。她脑中大片空白,只觉一颗心飘摇无依,非常惶恐。隔几秒就去看一看手机,电量满格可是毫无动静。

浅而碎的噩梦里不断惊醒又惊醒,连空气也化作透明的实体,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她收拢所有知觉紧紧蜷缩起来,藏进他盖过的那张毯子底下,是聋的,盲的,残缺的。

第二天早晨,只得又去了美塞街。从早到晚,茫然地四处游走。找遍河岸桥头,恨不能把每一条小巷的石板都掀开来看。咖啡店一定是他最后出现过的地方,除了这附近,她哪儿都不认识。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第五天……

然后,没有,还是没有。

原来通过一间旅馆一艘船,或者一个电话号码维系的关系,是那么脆弱轻浮。多少耳鬓厮磨血肉交融,仿佛一场急匆匆惊破的黄粱梦。

一周后,索尼斯的招牌拆下,店面被当地人接手,正要重新开始装修。在宴晚撕心裂肺的哭声下,新老板连说带比划,甚至拿出合同复印件的照片给她看,以证明交接的是某中介公司,他不认识什么叫柴玉的亚洲女人。

夜市依旧繁华熙攘。世景如常,谁知她心碎神伤。

地板落满灰尘,玻璃瓶里的玫瑰枯败,连薄情草木亦逃不脱物是人非。

也不过才十天吧,宴晚真正体会了何谓度秒如年。整个人剧烈消瘦,一双大眼睛愈发清炯炯,盛满惊怯和悲伤。担忧、焦灼、疑惑……万般煎熬酿成波涛汹涌,淹没她,吞并她。

每日早出晚归在美塞大街游荡,愈发身心俱疲。精神时常是恍惚的,并渐渐习惯了这种恍惚。

有一天她出去忘记带电话,又忘记上锁,夜里回来发现门大开着。

宴晚心跳都停拍,大声唤阿无的名字跑进去,角角落落全找遍,原来不是他。

家徒四壁,竟然也有贼光顾。小偷卷走她的手机,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两块不值钱的手表,还有最后一点点现金积蓄。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坐在门边发呆,没有哭闹也没想过去报警。报警还有什么意义?丢失的何止这些而已。

白天走了太多的路,累得倒头就睡。醒来还是一样,她骤然跌进这无边的噩梦里,怎么都走不出去。空荡荡的墙壁,荡出一点点回声。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剩下她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呢?

失去电话,连最后的联络的可能都断掉了,除了这个地址。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不过是间人来客往的旅馆而已,从来都不是“家”。但宴晚决定继续留下,否则若他回来,要去哪里找她?

徒劳的寻找日复一日,美塞街上大部分摊主都认得这个苍白瘦削的女孩,无论晴雨都准时出现,执着地打听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纷纷怀疑她精神失常。

那天是周末,集市有泰拳格斗表演,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类似马戏团的大棚里。

流动班子票价便宜,吸引了很多观众。宴晚两天没怎么吃东西,还是拿剩下的钱买了票挤进去。

棚内冷气开得比一般室内更低温,好冷好吵。拳手都是泰国人,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四岁,都听不懂她说的英语,不耐烦地挥手叫她走开。

场上急鼓惊锣地催,雷鸣般的欢呼震得耳膜疼。半个多月废眠忘食,宴晚浑身没力气,被激动的人群推出很远,险些摔倒在地。

一个男人扶住了她。

猛然间抬头,见一张陌生的脸孔逼近。肤色焦黄,眉骨很低,显得有些凶相,前额缠着蓝色的布条。

“我认识好几个打拳的阮氏江,你要找的那个,多高多重,长什么模样?”

此人自称是拳手经纪,在当地人脉广泛,质询起来煞有介事。

“他……”宴晚咽一下干涩的嗓子,把重复过无数遍的描述再讲一次,抱着明知渺茫的希望。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惹了麻烦的人,躲起来总是很难找到。”男人几乎不被察觉地眯一下眼,并且诡谲一笑,像是有话又不方便在这里讲。

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对,心底却忍不住想要相信。毕竟在当铺吃过一回亏的,很是犹豫不决。

男人根本不给她时间考虑,“你跟我来。”

宴晚大惊失色,本能地试图挣开被他扣住的手腕,“等、等一下……”

其时正值双方拳手跃上擂台,追光灯闪电般劈下,照得周遭一刹雪白。在这明灭之间,VIP坐席一个打扮清凉的女子站起来与同伴调笑嬉闹,无意中朝这边望过来。

拳手经纪力气极大,不由分说要把宴晚拽走。她的叫喊声淹没在高亢的欢呼和口哨里,蹲下用全身的重量坠着自己,仍被拖曳出好几米。

那女子蛇一般穿过拥挤人群,拔下嘴边烟头戳向男人的上臂。皮肉烧焦的气味蔓延开,男人吃痛,嗷嗷怪叫着撒了手。

宴晚狼狈地爬起身,才看清是劳雅。

她好像认识那个“拳手经纪”,两人叽里呱啦大吵了几句。劳雅掐着腰骂得很凶,作势要把观众席上的同伴都叫过来理论。男人见势不对,朝地上猛啐一口,灰溜溜钻出帐篷。

明知那男人是个骗子,他的话还是让宴晚怀疑起另一种可能。阿无的失踪,会不会是被人寻仇所以出了事?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想平安度日,从未与人发生过冲突——除了纳瓦。

可劳雅同情地望着她说:“不是他。纳瓦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会……”

金色、红色的射灯自宴晚失血的脸庞上不停掠过,光影魔魅,使她身体一阵阵发冷。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说。”劳雅满不在乎地重新点了根烟,“那种人,早晚落得个被砍死街头的命。”

她带着宴晚出去拦车,“快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沿途都很沉默,劳雅把脚伸出打开的车窗外,裸露的脚趾上涂满鲜红蔻丹。她对阮氏江的不告而别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因生命中每个离开的男人,都是用这同一种方式。

“找什么找,一个有手有脚的大活人,还能被颗糖拐跑了?又那么能打,出意外的可能性很小。”

宴晚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但不知怎样答。低垂着头,长发随风飘动,黑得如夜色一样。

劳雅伸手捏一把她发木的脸颊,“醒醒吧,人走了就是走了。说不定他只是忽然厌倦这里,跑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又或者跟那老板娘勾搭上,两人一起双宿双飞去了。”

“不是的。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男人满大街都是,你才睡过几个?”

她紧紧咬唇,一字一字说:“我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彼此的人生经验相去甚远,宴晚无法反驳,面孔上那个表情静定而凄惶,瞳仁像熄灭了还藏着滚烫内核的炭火。

劳雅却笃信自己的判断:“信不信不重要,你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吧。以后打算怎么办?”

宴晚摇头,只感到非常疲惫,闭上眼用额头抵住玻璃。她有点低烧,浑身微微发热,冰凉的触感会好受些。

“阮氏江走掉的时候,我也难过了好一阵子。后来想想没什么,开心过就算了,早晚这么回事。”

她说的是以前那个阮氏江。哦不,裴怀光。

相信和爱一样,是一件需要强大生命力的事。逆风执炬,结局往往焚身以火。选择不信就比较轻省,活得容易且长久些。

回到旅馆已是半夜。劳雅仁至义尽地把她送到门口,忍不住交待:“明天不要再往那边跑,没用的。”见宴晚没吱声,便故作神秘地吓唬她:“小心被坏人抓了去,卖进酒吧做脱衣舞娘!”

宴晚打个寒战,突然发现桌面有个什么物事,在月色下闪着沉郁的光。

她屏住呼吸,艰难地挪动脚步。

谁来过了?出去时是不是又忘记锁门,她已记不清。若是又有贼光顾,东西只会变少,哪会凭空多出来。

劳雅见她神色不对,抢先一步过去拿起来看,然后叹口长气,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竟是那枚海蓝宝戒指。当初被纳瓦那伙人抢走,宴晚早就不抱希望还能找回。可是千真万确,如今它重又回到掌心。

黄金光泽流转,似一捧时间的沙,掬不住聚不拢,从指间一线一线滑落。

宴晚猛地想起什么,扑到床头打开最底下的抽屉,藤编盒子空空如也,里面的绣符不见了。

“还丢了什么?”劳雅进来东看看,西看看,高跟鞋踩地嗒嗒响。

宴晚已不能言语,竭力平息周身的颤抖,过很久才开口道:“平安符。”

他无论去到哪里也要好生收存的,往事唯一的线索。屋内依然空徒四壁,不像上次有明显的凌乱翻找痕迹。不,来的不可能是小偷。宴晚就是再傻,也能从这两样东西莫名的出现和消失中,想到些什么。

真好笑,自从上次遭贼,她还专门给这柜子上了把锁。平安符虽不值钱,却是阿无最重要的私人物品,千万不能丢。她只想着替他妥善保存,预备着每一次他可能的回归,然后拿给他看,告诉他这些日子她有多么难过多么担心。

那么,他是真的走了。不留只言片语半句解释,丢她一个人在这里接受这突兀粗暴的结局。

她还是不明白,何以?

太不堪了。劳雅把手按在她的手背上。那只手很凉,似一块干燥的冰,有镇定安抚的作用。她当然看得出,这女孩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宝贝,男女之间的事没答案的。那些话呢,在说出口的一刻当真过已经很难得。”

经过徒劳的劳,懂得遗憾的憾,所得与所失皆分崩离析,便是清醒的醒。

宴晚把戒指用细绳穿好,重新戴回颈间。还要不要继续相信,她也不知道。

但终于可以不用再去找了,劳雅说得对,一个人存心要消失,根本是天涯海角拉不回的。

她好累,他失踪后的第十八天,还没睡过完整的觉。

这一梦绵长,连声音都没有,似沉入大雾茫茫的雪地,清白萧条。

然而终归要醒。从漫长黑暗中,从动荡水域中,从逼仄的空间和虚无的时间尽头,醒来面对粗粝现实。

精明俏丽的好邻居劳雅,傍晚时分拎一瓶香槟和几只新烤出炉的面包来敲门。

过很久才听见里面有动静。宴晚不再觉得他会突然地出现,对门外的动静便毫无期待。捧着昏沉的头起身,找不到拖鞋,只好光着脚去开门。

劳雅看见她血糊糊的下巴,惊得往后退了半步。女孩蒙蒙地站在那里,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皮肤似缺水的白色花瓣,染上大片触目惊心的油彩,涂满半边脸颊。

“你怎么回事?”劳雅回过神,把她拉到洗手间的镜子前,“自己看。”

宴晚伸手去摸,原来睡着时流了鼻血,干涸的地方有点痒。还在继续流,很轻很慢,像一条腥甜小蛇,潜入梦境的黑暗密林里缠绕着她,完全感觉不到疼。

黄昏的树影在窗外摇晃,满脸鲜血的女孩,在逐寸黯淡的夕照里,如同单薄的鬼魂。渺小而无人问津的,被贫乏潦倒所围困,经历无法言说的撕扯和挣扎。滚滚红尘自身边呼啸而去,却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JDSfEFh/UYiiI9Xbh24N6LihpxqaeYj9eCNzh1v9gbGoqWORjk0tpGc/itOwC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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