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柜又黑又深,像漂浮在与世隔绝的宇宙。周围几时变得好静,柴玉脱掉鞋子抱住膝,紧紧蜷缩着,不知不觉睡过去。
水晶灯都敲碎了,宁静无边的黑暗里,到处凌乱而肮脏。
她从藏身处走出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很陌生且惊讶,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要在此徘徊。破碎无人之处,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废墟中央,呼吸空气里刺鼻的酒精气味。就这样缓缓坐下来,如同沉入黑幽幽深河,感到麻木的疲惫。
“玉姑……柴玉。”她侧了侧身,似有谁在耳畔低语。
“你以为意志强盛,便无所不能。但那不过是虚妄。”她霍然起身,抬手将烟灰缸扫落。
“人的记忆可以有多清晰,又可以有多远。”她甩一甩头,试图甩开不存在的什么。
“你还会记起我吗?我的脸。我的声音。”原来讲话的是她自己。
那是柴玉第一次出现如此严重的幻听。有些事在默默酝酿,一点点靠近。等察觉到它森然的口齿张开,已经来不及。
她以为只是太累,太阳穴阵阵刺痛。再站直身子,脱掉披肩,将头发用皮筋束起,去杂物间找来胶皮手套和扫把,清扫一地残痕。
哗啦啦,哗啦啦,声音像落大雨。她扫得很用力,试图遮住耳边嗡嗡不绝的细语。
商海浮沉多年,呼风唤雨的柴五小姐,原来开不好一家区区几十平米的咖啡馆。搞成这样,多么狼狈不堪。在这里,她的能力与学识,荣耀与身世,孤勇与坚执,统统没有用处,全部一文不值。
而她所寻求的那样东西,从不曾存在。之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想来想去真觉得好笑,扔下扫把,唇边便浮起一抹奇怪的微笑,接着变成大笑。笑得两颊发酸,怎么都停不下来。
周以棠跟酒保去进货,在外面奔波整个白日。刚回来便惊讶地发现,咖啡店被砸至满目狼藉。而老板娘正无动于衷地站在废墟里,按住心口,一抽一抽吸气。天色那么黑,分不清她在哭还是在笑,低低的动静让人汗毛直立。
被门口凉风一激,她才真正醒转,止住了笑。
他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从吧台翻出打火机,把剩余的烛台依次点燃。烛火跳跃,折射在满地碎玻璃上,是夜空中被搅乱的星盘,细细碎碎闪着光。
酒保很快明白过来,用当地话叽里咕噜骂了一大串,挽起袖子蹲下身帮忙拾掇。先找还有没有没砸破的杯碟,勉强才能寻出两三个,损失相当惨重。叹口气,又从厨房搬来一堆冷水瓶,把破损酒瓶里剩余的酒全倒进去,混着无数灰尘和碎渣。
柴玉看不懂,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不要浪费呀!”酒保头也没抬,“这些酒来价都好几千一箱,放冷柜里存住,照样一杯杯卖。”
甚至连客人喝剩的残酒,也可以加冰块,兑饮料,打气泡,调出好卖相便充鸡尾酒——家家都这么干。
“这种东西怎么可以给人喝?”她闻所未闻,神情惊讶又茫然,不住地摇头:“不能要了……都丢掉吧。”
话音刚落,那酒保不知受什么刺激,把手里的酒箱往外狠狠一推,边脱衣服边说:“我不干了!麻烦把周薪结一下!你根本不懂做生意,我不想天天见警察和黑社会!”
店里生意那么差,酒虽然不会放过期,卖不出去他便无法拿到提成,早就心怀不满。
夹生的英文听着像骂架,柴玉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朝她吼。但她听懂了,站起来扶着桌子,从一张桌到另一张,一跛一跛地走进房间,拿了皮夹子又一跛一跛地回来。从里面抽出几张大额美金,也没看数额多少,递给他。
酒保拿过钱扭头而去,四周重归寂静。
柴玉抬头看钟,已经午夜十一点过半。对周以棠说:“你想走就走吧。”
他没做声,也没有走,捡起地上的扫把默默收拾。远处的霓虹灯光透进来,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柴玉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怔怔地注视着那些红的绿的灯闪呀闪,满脸都是无知觉的泪。
冷空气是场蛮荒雪,降落在炎热南国,如一切不可能的发生正在发生,逼她至无路可退。突然她仰起面孔望着他,眼睛里有直截了当的感情,讲一句“对不起”。
他呆住,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柴玉缓一下,勉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入他胸口,说:“你可以不可以陪我跳支舞?”
现实与梦境重叠,他僵立如深海底的石像。
怕他不肯,又解释:“今天是我生日。”
良久,周以棠才缓缓扶住她的肩,手掌几乎半悬着,若即若离地轻。随着时隐时现飘忽的音乐,挪动步子。很生疏的,由她带领着节拍。
该刹那,他觉得自己不过类似一块石头或一棵树,在她受惊痛苦时,手边唯一可触的慰藉。迟疑中带着局促,喃喃道:“我跳得不好。”
“嘘——”她沉浸在虚幻的安宁里,“别说话。”爱到力不从心,声音无比软弱。
柴玉的发丝镀上一层光亮,微微颤抖着。脸上泪痕已干,古典油画般贞静。听见那颗触不可及的胸腔中的心脏,那样笃定地跳。
没想到是以这样方式,让他完成了允诺。不是不知道尊严为何物,然而是她在毫无胜算且不被允许的情况下,先爱了他。更悲哀的是,没有令他也爱上她。一开始就差之千里,还指望什么好下场?总是这样的,情非泛泛,不得善终。
然而此刻的拥舞如此温柔,让她错觉,或者,他对她是有稀薄用心的。她甚至不奢望去追究一个确切的答案。不要他为她搏命,不要他为她放弃任何,只要他把对林宴晚的爱分一点点出来给她就可以。
只有舞是属于身体的,质感那么实在。汗是汗热是热,存在着,无法以为是其他。语言则充满曲解,有爱或没有,毕竟非常悬疑。
于是柴玉误会了。她知道自己又要掉进一个诡异的绮梦里,可她已决意要误会下去。
脑海里重又响起凌乱碎语,是引诱亦是蛊惑。
“他还会记起你吗?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名字和来历。”
“诚实面对自己和他人,但诚实常常会造成伤害。”
“其实你害怕他。怕他想起,又怕他想不起。”
“你爱他是以为你希望他也爱你,来证明你的爱并非毫无价值。”
“真正可以相爱的人是很少的。精诚所至不过是谎言,等于买一张中奖率极低的彩票。”
“自欺是与力量相违背的,爱会辜负你的意志,打破无所不能的幻觉。”
灰尘在烛影中飞扬。
太多的声音,像海浪一波一波用来。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幻听,也不记得有什么样的话语真的脱口而出。
只是很慢很慢地,将自己的身体放进他怀中,又将自己的唇贴上他的唇角。
或许是那句,把对林宴晚的爱分一点点出来?
像穷途末路的赌徒,押上全部的注。
被推开的瞬间,柴玉立时便知道满盘落索。她几乎可以听见他胸腔内惊飞的鸟群,扑棱着翅膀仓皇逃离。那目光冷冰冰且骇异,并迅速被夜色覆盖,窥不见灵魂。
她孤零零站在原地,只觉全身血液僵在血管里,碎成冰渣,天寒地冻无处藏。
“不要这样。”周以棠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清一清喉咙道:“或许我跟你要找的那个人很像,但我不是。”
一种恐怖的猜想迎头拍面,令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说这话时,神色闪过一丝悲悯,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说完他转过身便走了,逃也似的跑掉。
明天也不会再来了吧,她总是把事情搞砸。
呵,多傻,无非自证卑微。原来一个从来不赌的人,一旦下场,只有输得更彻底。
有记忆还是没记忆的周以棠,都不能爱上柴玉。
她心里空空的,笑一下,在玻璃上看到自己被一再遗弃的影子。浅青淡蓝,而至于灰,终沦为黑。很想很想喝点酒,便捡起地上被砸烂的酒瓶,对着锋利残口,把剩余的芝华士一口喝下去。
十二点刚过,魔法消失,幻象破灭,不自量力的小丑被打回原形。
他们甚至连这支舞都没来得及跳完。
可音乐还没停,她于是抬起手臂,在身前虚虚地拢成半圆,假装他还在时那样。踮起足尖,独自跳余下的节拍。转一个圈,又一个。方向不停换,在转变方向的途中,她需要能够下定决心的姿势。直到看着自己的影子,同光线一起消失在角落。
跳完舞她才感觉些微轻松,流过汗,没那么冷。然后去洗手间整理自己,用冷水泼面,激得连打两个寒颤,又把头发放下来梳整齐。
到处都被砸过,柴玉抬头对住破碎镜子,看见一张挂满水珠的哀伤的脸。她几乎认不得自己的脸,神情郁郁泛着金属的光,眼目深陷,嘴唇苍白,非常疲弱黯淡。
便从手袋里翻出眉笔,仔细描摹眉毛的形状。有了颜色,人显得精神许多。
这根眉笔还是周以棠主动买的。路边化妆品店的小牌子,价格便宜还不抵一个榴莲,但她很喜欢。美塞周五晚上的集市比平时热闹,能一直开到凌晨四点。正好店里不小心打碎几套餐盘,便提出要跟他一起去选。
露天地摊排成长龙紧挨着,什么小玩意儿都有。
走在熙攘人潮里,他们被挤得很近,肩靠着肩。柴玉无端紧张,手心攥出密密的汗,心情却飞扬如气球升空。
在美塞那么长时间,柴玉从来没逛过这条近在咫尺的贸易街。她带着好奇四处张望,步子走得很慢,睁大的眼睛带着孩童般天真。人多的地方会有扒手,他很仔细注意周围有无异状,挡开推搡冲撞,关照她明显的生疏。走着走着,突然说:“晚晚刚下船那会儿,也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害怕,买东西不会讲价。”
他那么爱她,时时刻刻惦念着,看见什么也要想起她。眉间心上,总不忘提在嘴边。
柴玉听了,只觉嗓子发涩,连笑也僵在唇边。只好沉默领受,并竭力掩藏失落。
但忽略这小小插曲,仍是一段难得的美好时光。
看了好多卖盛器的摊子,各式各样的碗碟一应俱全,椰壳碗和柚木手绘非常漂亮,也有光亮瓷器。挑挑拣拣,她总不大满意。其实无非是想留住这温情的片刻,不要那么快结束。
最后走到夜市尽头,终于把十七个大小餐盘买齐。几个女孩子正围在邻摊试戴耳环,清脆的笑声恍如天籁,真无忧得让人嫉妒。
他付完账,突然回过头问:“除了餐盘还不要买别的?”
柴玉闻言愣住,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只会茫然摇头。
他笑笑,“一样都不喜欢?”
“不是……我……不知道该买什么。”
摊贩上的货物诱人之极,都是些年轻女孩会喜欢的物件。颜色鲜艳的发卡、丝带、蝴蝶结、首饰盒、棉麻披肩,还有玩偶和零钱包之类。
她有点慌,拼命回忆上一次逛商场是多少年前?好像还是读书的时候,给同学挑生日礼物。跟那些富家千金不同,柴玉对购物和打扮丝毫不感兴趣。闲来无事东游西荡买买买,完全是不可想象的,更别说逛这种平民夜市。最好的青春年华里,她的生活里只有财报数字合同条款,习惯了也不觉枯燥。只有不断变强,比哥哥们更优秀,才能摆脱为家族联姻的命运。富贵花瓶和商业机器,非要选一条路,她永远选后者。
光阴被忙碌占据,日常所需更无须浪费时间去操心,自有佣人和生活助理一一打点。根据行程安排,去哪里做什么该怎么穿,如何配色什么款式……都是太微不足道的琐碎。
柴玉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她没有自己的喜好。或许在曾经的周以棠眼里,她是个找不出任何独特之处的乏味之人吧。他们对彼此的欣赏,都建立在并肩作战的基础上,跟好兄弟差不多。作为异性,则根本没有魅力可言。
然而她毕竟是女子。固然瞧不上那些眼里只有璀璨皮囊的浊物,却也忍不住盼望,在头脑、能力之外,亦能令心爱的男子过眼难忘,一颦一笑牵动情肠。既讽刺又悲哀,世间事,难两全。
见她局促无措的样子,他却又笑起来,春风化冻似的唇红齿白梨涡浅。男子生得太俊秀,得到关注与爱慕便十足轻易,眼光自然挑剔。柴玉愈发为自己平淡的容颜感到忧伤,不得不承认,林宴晚那种不描不画也动人的美,与他极相衬。
想到这里她轻轻转过脸,“我没什么想要的。”
谁知他认真问:“那我可不可以挑一样礼物送你?”
“嗯?”柴玉听见,并惊讶地望向他,懵懂一如孩童,“……为什么不可以?”
“这里的东西都很便宜,怕你用不习惯,太贵的我现在还买不起。”
他一双眼睛坦荡荡,只是担心价格低廉的礼物冒犯了她,并非为清贫的境况而自卑。得到允许后,才弯下腰,在眼花缭乱的饰品摊上耐心挑选。
泰妆的彩色感都很重,周以棠在手背上挨个试过去,终于选了根浅珠灰的眉笔,只有手指那么长。
“这个颜色比较接近。”他说,“在地图上写字的那支。”
柴玉一阵感动。原来他还记得,得来不易的工作,毁掉她一根眉笔,就心心念念惦记着要买支差不多的偿还。可叹无价宝易得,年年月月的用心,又怎还得清。
于是她大着胆子,装作很随意地提出:“来帮我画一下看。”
“……啊?”周以棠好惊讶,忙摆手拒绝,“不不,我手笨,哪儿画得了这个。”
柴玉一再坚持,令他愈发尴尬无措,“真的不会,柴小姐别难为我。”不知是不是彩灯的缘故,脸颊有点发红,神情里竟带着些少年人的局促和羞涩。
画眉梳头,多么古老的柔情,是对心爱的女子才能做的吧。他还不愿。但或许总有一天可以。
她知道不能再继续勉强,免得弄巧成拙,只好对着镜子自己试了妆。
他在看吗?柴玉禁不住手有点微微抖,很仔细地顺着眉毛生长的方向描摹。从镜中望去,却见周以棠再次聚精会神地挑拣着什么。他对铜锡饰品、皮革和干货均不感兴趣,目光只流连在木器上。摊主热情介绍,这些都是当地最有名的土产。尤其一种名叫Payung(帕永)的树木制作的木梳,原木只生长在东南亚热带雨林里,是泰国九种珍贵的木材之一,木质散发天然清香,生长极为缓慢。在当地的信仰里,能驱邪护体,给人带来幸运。
最后他买了一把风干玫瑰色的Payung细齿木梳,让老板用纸盒包装好,想必是带给林宴晚的。
柴玉当没瞧见,转过脸笑问:“好看吗?”
他毫不犹豫点头,“当然。”
“当然什么呀?”她决定再小小地任性一次,非让他说出来不可。
他顿两秒,微微低了头,“当然很好看。”
可以令他爱上她吗?
可以令他爱上她吧?
她全无把握,只好如履薄冰地打住,“哎,口渴了,我们去买点喝的。”
那是唯一一次,他们一起逛街买东西。火树银花的夜鲜明如昨,尤衬眼前萧索。
洗手台上的手机嗡嗡震动,镜子突然“啪”一声碎了。柴玉眼看着自己的影像,随镜面裂成一小块一小块,跌了一地。
她从碎渣里捡起电话,接通后只淡淡“嗯”一声。
听半晌,无非还是些老生常谈。星洲针对斗宴的并购计划受阻,叶海天另有异动
柴玉闭目,心平气和地道:“南星,我想回去了。”
程南星惊喜:“跟阿棠一起?他都想起来了?”
她不答,只说:“在这之前,你要帮我去拿样东西。不管花多大价钱,必须找到。”
这一砸,砸得非常好。令柴玉明白了挣扎的徒然,浪掷的时间和耐心,不过是种虚假的姿态,试图构建不存在的镜花水月,放任自己在宿命的悲哀中沉沦消磨。
一旦殷重黎追咬过来,会发生更多应付不了的意外。唯有快刀斩乱麻,赶紧把人送回狮城,没有什么比他的安全更重要。
人只能处理自己熟悉并擅长的事。就这么做了决定,要离开炎热混乱的泰北,过正常生活。要白天工作,晚上睡觉,远离小偷、吸毒者、变性人、亡命徒,不再跟警察和混混打交道。
她要做回柴玉,也要他做回他的周以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