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岛气温一日低似一日。
笔管冻住了凝涩不畅,在纸上划出道道印痕。她只好不断对着笔头呵气,手指上的旧刀伤皲裂,血会比墨先流下来。
“是时间不对,还是你我不配。离别将近,落笔也愈发艰难。”
“其实心里已经有隐约预感。那位从天而降的柴小姐,跟你遗失的诸般过去,有着千丝万缕关联。刻意去斩断、回避,未免太自私,无异于剥夺你的前半生。而那些被忘却的日子,才是你真正的来处,也是周以棠之所以成为周以棠的原因。”
“船舶无法改变大海的流向,短暂的安宁不过是深渊的另一面。除了睁着眼等命运光临,别无他法。”
“可无论离别怎样到来,于世事纷繁变幻当中,毕竟有过这么一个人出现。泅渡过无涯的时间海,相呴相濡,来靠近,来爱,哪怕同样带来伤害,亦是万分不易。是幸运,也许不幸?是恩赐也是教训,又或者,一场因果报应。”
“爱从来不会让人变软弱,贪婪和仇恨才会。”
“阿无,我很惦念那个早已消失的你。”
一条美塞老街,槟榔西施芒果美人能数出好多。勤劳开朗的当地女子,肤色微深牙齿洁白,有健康质朴的笑容。招徕南来北往过路客,一个比一个泼辣大胆。
但那冷漠神秘的咖啡店老板娘,显然不在此列。
街头巷尾到处是海报、传单、酒吧和冷饮店的优惠券——“星期五女士免费”、“无限续杯买一送一”之类。索尼斯不搞这些,什么宣传和促销活动一概没有,从开业以来,简直比寿衣铺还冷清。
对这爿生意,柴玉态度萧索至意兴阑珊。仿佛她就只想在这里有一家店,至于做成什么样,全不在乎。
冷气从早到晚开得很足,凉阴匝地,空气像凝了层薄冰,时间也变迟缓。镀银餐具,旧水晶灯,终日在寂然中华丽并衰朽。
老板娘总穿一条黑色丝质长裙,影子般留在至暗至静角落。受了伤似的,带着伤痛带着镇定。偶尔也会饮酒,只喝不加糖的冰霜黛琦莉。
难得有人光顾,她都懒得去招呼,请君自便罢了。谁点单,谁侍酒,谁收银,谁洗杯,统统不去管。就连稀薄笑容,也露出含蓄的厌倦之意。
当然老板娘并非无所事事,甚至算得上很忙,虽然谁都搞不清她到底在忙些什么。电话非常多,接听常要避着人,长时间对着屏幕,戴上耳机神情专注。只有在那样的时候,才会扫去颓色,显出不一样的严谨利落。
她其实不太懂得如何慢下来生活,从少女时期就紧绷的弦,让柴玉养成了不敢浪费光阴的习惯。一天24小时,哪一分钟该做什么都安排得清楚明白。永远目标明确,执行有力。哪怕彻夜不眠,也要坚持早起。
然而感情不是做生意,她像个束手无策的差等生,根本不懂得该从哪里开始用功。守咖啡店的日子,堪称一生中最为停滞空白的时期。
悠闲的泰北,可以沉溺的事物很多。雨水和阳光同样丰沛,四季鲜花不断,艳遇俯首可拾。到处是金灿灿的佛寺庙宇,容纳世人无限祈求。但这些当中,没有一样能够满足柴玉。只好无所适从地存在着,在无声中守望,漫无止境地等待某个巧合。
看得出她仍在努力适应。学会了手工磨豆子,自己煮咖啡喝,冰桶中永远镇着昂贵香槟。饿了让厨师做简单的拌沙拉和三明治,随意打发掉一餐。心血来潮还会画几笔水粉,多是尺幅极小的清淡花卉。不怎么看闲书,对国际金融和商业财经类的资讯报道尤其关注。
铺张起来好大手笔,费尽周折把一台重达六百多公斤的白色Steinway三角钢琴运到店里,却不对外招聘琴师。当成摆设一样搁着,偶尔自己拨弄几下,撩出连串轻音。便装作一时兴起,邀他来试弹,眼神满是期待。
周以棠笑着婉拒:“饶了我吧,真不会。”这么昂贵的琴,不小心洒杯水上去都赔不起。
她有点失落,不甘心地追问:“那你还能想起来怎么开车吗?”
奇怪,她不问会不会,而是能否想得起来,好像一开始就对答案笃定。
“我没车。”他认真地偏过头思索片刻,不确定道:“可能以前学过?”
凛冽风速,霓虹快如闪电,完美机械趋近极限带来的刺激……浮光掠影在脑海里刷一下过去,荡起模糊的回音。
跟肢体操作有关的,下意识的记忆和认知,无法完全抹除。就像一个从小用筷子吃饭的人,失忆后生活在只能用刀叉的环境里,也不会忘记如何使用筷子。
她低垂着头,手指随意落在一枚琴键上,发出咚的颤音:“改天试试就知道。”
旁人或许不知情,柴玉却记得。他刚被程立桥送往法国避祸时,才十二、三岁。家遭惨变,自己又险些被亲舅谋害,整个人备受打击,很是颓废过一阵。那几年在外头无人管束,跟一帮留学圈的二代公子哥混各种俱乐部,胡天胡地瞎折腾。
那年周以棠刚满十六,差一年才能拿到驾照,就敢在下着倾盆大雨的深夜,开一辆Gallardo超跑在高速上飙车。速度过快加上轮胎打滑,车子突然失控冲下草坡,并在原地疯狂打转。就像蛮牛在泥地里打滚一样,直到左前轮几乎脱落,轴承和悬挂也全部报废。
等这辆车好不容易消停,他已经在驾驶室被甩到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等救援队和事故处理工程车赶到时,发现闯祸的少年呈大字型躺在泥泞草丛里,面无表情地淋雨,睁着眼望向夜空。
幸运的是,他身上基本没受伤。监护人均不露面,最终还得劳烦程立桥跑过来处理善后事宜。才问明白他那晚跟蘼芜通过电话,得知妹妹在厦门李家过得不好,心情糟到极点又无处排解。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种罔顾后果的幼稚举动,都不是周以棠该做的。程立桥发狠管束,能用的法子倶都用尽,终于令他醒悟。父兄已逝,幼妹飘零,他有什么资格逃避责任自暴自弃?
度过那段年少荒唐岁月,再没有了鲜衣怒马的心思。形状奇突的概念跑车之类,一概不再碰。渐渐淡出曾经的圈子,不谈恋爱,不关注学业以外的事。别人从星期四晚上就开始喝酒跳舞开轰趴飞叶子,彩灯亮到天明。他不去,手机一关,留在房间通宵做功课,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自制力。
念完商科,以最优成绩拿到学位归国,周以棠似彻底变了个人。像曾经的大哥那样,处事谨言慎行。衣服只穿黑白灰,开普通商务车子,换个名字给扔到集团旗下一家公司,先从助理当起。
职位起点很低,凡事做不了主,但接触过的客户都会指名找他对接。他会记得每一个客户和他们秘书的名字,约好几点回复绝不拖延半秒。
那些整天出现在娱乐版面跟女明星闹绯闻的阔少,大多是家族企业的弃子。外头瞧着风光热闹,手里握不住实际根基。混得再惨些,挥霍家产投资失败,还要被女明星甩,沦为大众谈资。
真正当成继承人栽培的,其实低调得超乎想象。程立桥没给过任何特殊关照,整间公司从上到下没人认识他是谁。一样要给上司骂,出了岔子扣薪受罚,忍受排挤或替人背锅是家常便饭。能否打开局面全凭本事高低,否则所谓历练便毫无意义。
彼时的柴玉跟他年龄相当,各自处境差不太多,算得上有共同的成长经历。那是他们联系最频繁的日子,虽不谈风月,也颇有些惺惺相惜。
桀骜难驯的周以棠,就这么长成了后来的周小阎王。聪明、敏感、独立,喜欢运动,也懂得欣赏艺术。在虎狼环伺间游走,永远冷静理智,狮子扑兔亦竭尽全力。出手滴水不漏干净利落,且爱剑走偏锋,让人辨不清正邪。无论多险恶的处境,总有办法全身而退。
周以棠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不会认输,也不会轻易死去。
但他说:“没所谓了。”抿唇时颊边旋起浅涡,还是一派干净斯文,“不会就不会,也没什么。只要不去多想,日子一样过。”
他觉得她只是对失忆症好奇,毕竟大部分人生活里,遇到这种倒霉事的概率很低。
柴玉勉强挤出个笑,心间一寸寸灰下去。怎么可能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种种迂回试探,全如隔靴搔痒。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以前那个周以棠找回来。空白如新的男子,沉默寡言,眼里有一片蔚蓝至空白的海。那片海无论多宽广,都容不下她的存在。
而索尼斯的生意实在冷落荒凉,几个人成日尴尬相对。
事已至此,表面功夫还要维持。柴玉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台古董胶片放映机,入了夜便在后院搭投影幕布,放些老电影。黑白光影嘎吱嘎吱起伏,她就拎杯酒坐在那里,神思飞出老远,点盘蚊香可以烧到尽。炎夏令冰块迅速消融,然而无法撼动这女子分毫,一张面孔兀自苍白寒冷。
她很富有,这是显而易见的。不会为金钱发愁的人,不快乐到如此地步,必定是遇到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周以棠对她的隐衷没有揣测之意,只觉得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陷入这样徒劳的消耗中,相当固执且寂寞。那天醉酒之后,两人没有再私下交谈过。很普通平淡的相处,像这条街上所有的老板和员工那样。他把衣裤送去干洗店清理后归还,柴玉接在手里,寥寥地笑了一下,道声不用谢。
那天放一部法国旧片,1956年版的《巴黎圣母院》。镜头语言色彩明烈鲜浓,却是彻头彻尾的悲剧。红裙纤腰光脚跳舞的吉普赛女郎,畸形残缺的钟楼怪人,无论美丑善恶信仰如何,都困在“吾爱之人另有所爱”的炼狱里永不超生。
他们死后的尸体,只剩一副紧紧相拥的骨架。如果有人试图把骨架分开,则立即化作尘土。
爱得那么深,注定逃不开寂寞的刑罚。因明知无法再靠近对方一步,并越来越看清,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永隔万重山,即使死后相拥,也是独自死去。
雨果在序言里写,他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是因为曾在圣母院阴暗的角落里,看到用手刻在石墙上的希腊字母:命运。
人世间所有求不得,已失却,恩怨情仇此起彼落,末了不过在这两个字里殊途同归。
电影放了一遍又一遍,柴玉只看见自己对周以棠的无望之爱,哑忍埋藏多年,寂寂至苔藓丛生。直至在体内化了魔,万事万物不可使之动摇。
她想她其实无所谓寂寞之深浅,因这寂寞早已融进骨血至无可度量。离得他远,是不快乐,见得着他时,更加萧索。无论记忆寻回与否,周以棠的世界从未对柴玉打开。是一场空幻的海市蜃楼,同时亦壁垒森严。所有丰盛浓烈,尽皆给予了林宴晚。她看得见,却进不去,被透明的屏障阻隔着,在满目荒凉中无措。
怎么可以这样爱一个人?很久很久,久到忘却把尊严置于何地。
怎么可以明知故犯?
怎么可以重蹈覆辙?
怎么可以力不从心却仍要去爱?
这么可以那么痛那么无助且欲罢不能?
怎么可以被一再推开被忘记,还敢念念不忘?
真的,怎么可以。
终于她不堪重负,俯下身掩住滚烫面孔,哭声哽在喉中。姿势如同一尊静止的雕塑,十分痛楚。风一来,不由得被滚烫酒精逼出几声咳嗽。
爱像咳嗽无法掩藏。它很难成为秘密,问题只在于,要不要让对方知道。他就在很近的地方,在她前后左右,同一片屋檐下日日相对,可他不要知道。
常常是这样,在倥偬岁月当中,人们以为最荒谬的发生,都是真实的。
下班的点早过了,也没什么活儿可干。周以棠结束一天工作的收尾,把桌椅全部摆放整齐,发现那整日神思恍惚老板娘,还坐在后院喝酒。露天电影的白布翻涌如浪,一束雪雪亮光自身后照过,轮廓似单薄剪影。这就是柴玉经营的咖啡馆,无心盘点,连账簿亦不去翻,对盈亏没有丝毫计较。
她整个人快要被沉重心事溺毙,不知被什么样无解的痛苦纠缠着,一面咳嗽一面压抑哭声。
此时此刻,语言多么苍白。
他一时不忍,走上前递去纸巾和一杯温水。见她咳得那样厉害,便抬手缓缓地拍打后背,安抚的手势极之轻柔。
柴玉忍不住诧异,止了眼泪抬头看。周以棠那张凛冽面孔,退回到无尽遥远的时空里去。黑暗森林里的少年,周身有萤火飞舞的微光,衬得眉目何其温柔。小小的柴玉看得呆住了,只觉面前的人如神祗一般。
该时该刻,不由得涌上很多温暖的念头。
然而分寸得体的温柔,不过是凉薄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隔绝在壁垒之外的人,周以棠从来如此。
他垂下眼不好望她,见她平静下来不在哭泣,便转身走了。道过晚安,还不忘关照她记得夜里上好锁。
又一日消磨过去,他和她之间的陌生依然如故,半分进展也无。
她到底了解他多少呢。不,什么也没有。
相识近二十年,他们互相错过了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转折与发生,她对他说过的话,也远远多过他说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周以棠,她都一无所知。
前尘尽忘的故人啊,真是迟钝,竟完全不曾察觉,她对他的态度多么异常。
黑铁花纹的铁门关拢,咖啡机停止搅动,暗红瓷砖长满绿苔,夜就一点一点沉下去。那么深浓,遮蔽了眼目,像林宴晚的头发。总想起她那头长发,燃烧中的浓黑火焰,像埃及女子那么美丽。
柴玉在风露里坐足一夜,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明白。第二天大早,镜子里憔悴的人形把自己吓一跳,脸是灰的,只好在青黑眼圈下多补点粉。
生意差到不能再差,几个员工私下里颇多抱怨。那次争抢装修工人造成冲突,得罪了隔壁餐馆的老板,那老板的儿子隔三差五滋事。因晓得这手面阔绰的亚洲女人不好惹,万一再有什么大来头呢?何况店里还有个擅动拳脚的小子,只以言语调戏居多,泔水剩菜半夜往她门口泼。
这些尚可应付,最麻烦的是地头欺生。被人隔三差五举报,卫生局走了消防处来查,勒令安全通道要重新改装。
敲敲打打全部改好,警察又找上门。按当地工商法,外籍人士在本国开店投资,必须有泰国籍人士参股占比百分之五十以上,且至少雇佣4个泰国人。
柴玉匆忙盘下这家咖啡馆,手续并未齐全。纵然找中介花钱便可解决,也需要时间。那两个多礼拜,店里天天被临检扫荡,闹得鸡飞狗走。
更别说点一份套餐也要赖账的散客,坐地起价还要拖欠货品的供应商……没有靠山,诸事不顺。附近的地痞晓得这家店底细,全当找乐子,一会儿投诉冷饮不够冰,一会儿挑剔女侍应指甲缝有污垢。脏黑的脚翘着搭上桌面,把本就不多的客人全吓跑。
柴玉忍气吞声,不得不整日应付层出不穷的状况。还好有他在,寻衅的小流氓多少忌惮些,否则真不知怎样撑下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天大早闯进来一帮凶神恶煞的青年,未穿制服却吵吵嚷嚷指她无证卖酒,责令立时关张。比人脑袋还大的U型钢锁咣当砸上台面,当场敲碎一块玻璃。
没拿到酒牌倒是真的。酒水是所有餐饮业里的暴利部分,这种证照很难弄,不走特殊渠道,拖个一年半载很正常。柴玉人生地不熟,根本不懂该找谁,上什么地方去拓宽“门路”。
有牌无牌,其实人人都在干。连刨冰店也有含酒精饮料,咖啡馆不售酒更没人肯光顾。
她没当回事,第二天照常营业。
傍晚街灯还没亮,正是昼夜交替最混沌的时分,那伙人又带着家伙闯入。挥舞着手里的棒球杆、铁棒和木棍,二话不说上来就砸,桌椅稀里哗啦掀翻。几十箱红酒、洋酒、啤酒乒乒砰砰碎一地,找不出一只完好的杯子。
两个女侍应吓坏了,早跑得无影无踪,余下工钱都未敢找她结。
柴玉来不及躲回房间,只好趁乱藏进角落的橱柜。外面好吵,几个莽汉大呼小叫听不懂在骂什么,又撬开收银柜,把里面为数不多的现金扫荡一空。满把硬币掉落,滴滴答脆响,像玻璃弹珠滚来滚去。
砸店真精彩,半条街的人全跑出来看。都清楚怎么回事,怕惹麻烦,也没人敢报警。
打砸的动静好比锣鼓铿锵,伴着她一个人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