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棠很意外,被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十分无措,怔忡地望着她。
话已出口不能往回收,她便又问:“是否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不惜放弃一切?”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呵,不不,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是她放弃了所有,离开熟悉的地方,不能再做喜欢的事,跟我到岸上四处漂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才是我的一切。”
看到她的第一眼。周以棠想起那场教堂大火,当时冲上钟楼,四处浓烟迷眼,他根本也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是到了船上以后,每天用淡盐水清洗发炎的角膜,突然有一天睁开,便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浓密的睫毛深处,藏一颗小小淡淡的泪痣。眨眼时一闪一闪,生动鲜活,他很喜欢。
爱一个人,无谓她美貌与否多有才华。最恰如其分的际遇里,遇到她,那么就是她了。
闻言,柴玉没有再说话。忽又偏过头去看他的脸,为那温柔的语气跟神情,无限心折。
金色日影挥洒,他微微眯起眼,看上去那么安静知足。接受这命运的重创,并从中找寻意义。接受庸常世俗的生活,不再回望来处。
她低低叹息,“万幸我没有过这样的爱情。”
没拥有过,跟不懂得,是不同的。而爱这回事呢,一旦懂了,就没有办法假装不懂。
最后一瓶啤酒也见了底,他有些坐不稳,醉意朦胧地抬手撑住前额。睫毛长且密,扫落一圈阴影。
良久,含糊道:“你呢……你要找的那个人,什么样子?”
呵终于他舍得问起。柴玉仍看着他,无法移开目光。太艰难了,双眼痛得甚至无法流泪。
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才轻声说:“我跟他……两家的长辈是世交,所以从小就认识。有一次去柬埔寨打猎,我在森林里迷路……”语气十分如梦似幻,满含柔情与心酸。
太深的感情,会不知不觉篡改记忆。
在她的叙述里,没有与周元亭的指腹为婚,没有殷重黎的虎视眈眈,也没有五大商帮之间的勾心斗角。只有一对懵懂少年,在天意的安排下相遇,结下竹马青梅的情意。
可惜,那些跟周以棠有关的点点滴滴,无法勾起他任何熟悉的回忆。他实在不胜酒力,来不及听完,便伏在桌前昏睡过去。
或许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的酒量,还是那么容易醉倒。
柴玉让另一个男侍应替他擦掉身上酒渍,换了干净的衣裤,扶到里间休息。云海般松软的床,绸缎似冰冷波浪,带着陌生的香气。像被一张温柔密网捕获,再也不愿动弹。
一觉睡到华灯初上,仍沉酣未醒。
她托着他的头,小心地喂了几口水,便安静地望住那睡容发呆。
晚九点过后,手机时不时地响。好吵,她拿起来看,不出所料是林宴晚。
柴玉不理,调了静音便搁下。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重新打开屏幕。他在当地人际简单,里面存的号码连一掌之数都凑不足,相册里却有很多那女孩的照片。大多是即兴所拍,刚睡醒时惺忪地打呵欠,趴在阳台看云,在河边散步,或者只是在沙发上翻一本书。洗水果的宴晚,切菜的宴晚,收拾房间的宴晚……头发、眉眼、足踝,以及遍布淡白刀痕的手指。
构图十分随意,每个若即若离的细节里,都有着丰沛激越的感情,无须刻意便呼之欲出。就像是遇见命运,忍不住与之趋近。
一望而知,他爱她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身为旁观者,内心仍有巨大震动。
关上手机独坐床边,蜡烛的火苗在跳。她觉得酒精的热力仍在周身游走,全逼向脸孔。呵,七情上面,无端心慌意乱。只好躬身下去,撑住膝。似是一边压抑一边负痛,且无力解决,不堪承重的背脊尽显萧条。
不多会儿柴玉听见有人敲门,皱一皱眉头。
虽是开门做生意,她最不耐烦招呼客人。于是只在昏暗中静坐着,并不打算应门。
来人锲而不舍地敲着,固执不肯离去。但动静尚不至于无礼,不轻不重地敲三下,唤一声,“请问还有人在吗?”
却是林宴晚的声音。
夜越深越不安全,只好起身去放她进来。
夜市人流如梭,地摊到处都是,多了很多穿橙色长袍化缘的僧侣和巡逻警察。摊贩、醉汉都往这边看——当然是看林宴晚。婴孩般甘美宁静的面庞,略有些苍白,依旧亮眼。就这么单手拎着带子断掉的凉鞋,赤脚站在那里,试图进入一间不再营业的咖啡馆。她换两趟车才找到地址,是上岸以后走过最远的路了,看上去难免有点狼狈。然而狼狈的美人还是美人,到哪里都吸引目光。
拉开门时,正有个戴鲜红獠牙面具的男人忍不住朝她吹口哨。宴晚吓得往角落里缩,身体紧贴橱窗玻璃。柴玉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扭头骂过去:“Fuck off!”
宴晚赶紧溜进去,惊魂未定先道歉:“对不起柴小姐,给你添麻烦了……”
因这天是泰历六月的鬼节,美塞贸易市场会举行很隆重的游行表演。周以棠说过下午要早点回家接她,一起去看“众鬼之舞”。在这里,鬼并非令人恐惧的妖魔鬼怪,而是天上的神。
可是直到入夜,连个人影都不见,电话也无人接。她很担心,于是自己跑出来找。
借了如海浮荡的烛光,柴玉只把眼角在她周身略荡了荡,见几许发丝贴在那惶然面孔上,头发随手抓两把,在脑后挽个松散的髻,蓬松如被雨水化开的乌云。
“他喝醉了,睡到现在还没醒。”说时下巴向某个方向一扬。
没有任何解释,从来不喝酒的他为什么会喝醉,还在醉倒后……被容许在柴玉的床上歇息。
宴晚不安而讶异,嗅到空气里微妙的不对劲,具体又说不上来。柴玉已经拿出一双软缎拖鞋扔在地上:“先穿这个吧。喝点什么?”
她低头看那双鞋子,半新不旧的月白丝缎上绣了黯蓝牡丹,比自己的尺码略小,很玲珑媚艳。
宴晚回过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清水就可以。”
夏日烟尘干燥,她的嘴唇微裂喉咙焦渴,嗓子有点哑。
柴玉把冷水壶拿过来,并两只玻璃杯。其中一杯加了鲜柠檬片,另一只杯里什么也没有。她解释道:“他说你不吃味道浓烈的东西,怕影响味蕾。”
两人坐很近,宴晚能闻见对方身上浓郁的酒精味。那么他们是一起喝的酒,豪饮至醉而忘返。
她一口气饮掉大半杯,才迟迟应一声,“也没那么夸张,只是日子长了,比较习惯清淡——我以前是厨师。”很明显地心思不集中,整个人有点荡漾的感觉。
“那现在呢?”
“现在……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当地人不太认可女厨。”
柴玉听了似笑非笑,道:“在家做也一样。能烧一手好菜不容易,这年头还能娶到愿意下厨的女孩子,他真有口福。”
宴晚没想过要跟她谈论阿无。只是本能地,很不喜欢这种评价,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实则透着轻蔑。
林方宜早就对她说过,世上绝大多数人,对女人的人生是缺乏想象力的。无论做哪一行,获得过多高的成就,都很难得到真心的认可。比如厨艺超群,他们只会觉得这女人是不是很适合做饭刷碗伺候人,技艺如果不能某个特定的男人产生服务价值,就毫无用处。一个抱着此类想法的人,看到的根本不是你作为一个人的能力和品质。
她缺乏与人交际的经验,但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被凝视,被打量,被衡量,以一种浅薄的标准。只是意外,这样的话会从和善知礼的柴小姐口里说出来。很不对味的,分明同是女子……或许正因为,同是女子。
闪念间,天生的直觉让她明白,有些事并不是这么简单。
宴晚怔一下,说:“我苦练厨艺的价值,并不在于能否成为某个人的专属福气。”
这不是善意的赞许,而是贬低。
柴玉察觉到她的不悦,只无所谓地笑笑,内心同时涌上疲劳感。她这么快就明白了么?也好,早晚要面对的。如果真是有如此心气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把爱当成人生的全部吧。那么放掉他,放过周以棠。因为这种生活,根本不足以也不可能成全他的余生。
无根的爱恋是一种看似美好的,易逝的幻象。身在此山中,人很容易被迷惑,以为自己多么独特或特别宝贵。但他们看似与众不同的感情,其实只是因缘和合,各种外因都恰巧凑在一起时,一段短暂美丽的肥皂泡。
这就是柴玉对这他们之间感情的看法。她又何尝愿意,跟另一个女人讨论他。
气氛有些沉闷,一场不算愉快的交谈,很快便无以为继。宴晚不愿去穿那拖鞋,站起来道:“多谢柴小姐费心,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店内太安静,静得起了耳鸣。她无端端想起劳雅的调侃,似乎意有所指,又像隐晦的提醒。当时只觉是无稽之谈,也没往心里去。
越往里走,周遭浮动的酒香咖啡香愈浓烈,掺杂了蔷薇科植物甜而厚的气息,令人头脑发晕。水晶珠帘掀开,周以棠揉着额角慢慢走出来,步子还有点晃。
抬起头几乎以为眼花,满脸都是纳罕:“……晚晚?你怎么来了?”
“你一直没回,电话也没人接所以……”她望见他身后半开的门,半垂的纱帐和掀起一角的丝被,突然不想再多说什么。
他这才回过神,上前揉一揉她的头发,“怪我不小心喝多了,没想到睡过去这么久,害你担心。”
六月的街头起了风,节日最精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狂歌劲舞过后,遗留满地传单,彩纸屑到处翻飞,看着令人伤感。
人们刚刚结束游行,身上还穿着鲜艳的鬼袍,头戴五颜六色的面具,频频向路过的游客打招呼。真像百鬼夜行,却没有惊悚意味,处处透着祥和热闹。
他告诉宴晚,这里的鬼节来源于一个佛教故事。据说数百年前,泰国王子Prince Vessandom是佛祖的化身,降下的福祉令土地肥沃,深受民众爱戴。某天,他将要受召返回天国,便嘱咐大家好好生活并忘记他。他的子民非常伤心不舍,天神亦深受感动,于是准许王子在每年的这个日子重返人间,享尘世烟火供奉。鬼节习俗由此诞生,是为了纪念这位王子,保佑来年的风调雨顺。
“可惜今年错过了,下次我……”
“你没事就好。”宴晚打断他。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好像上一秒才认识,手指轻轻划过脸颊,还有竹枕压出的淡痕。良久,说:“这衣服很好看。”
一日未见,他已换了身干净合体的衣裳,之前从未见过的,看剪裁就很贵。虽不是全新,但熨烫很仔细。果然人靠衣装,普通的衬衫长裤而已,像量身订做一样,穿在他身上那么妥帖。当他跟柴玉站在一起,宴晚甚至有种莫名强烈的感觉,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其实那原本就是周以棠以前的东西,柴玉此行,带了许多跟他有关的旧物,没想到真能用上。
“大概是柴小姐以前男朋友的。我那身全给啤酒浇湿了,都不记得几时换过……”他顿一顿,补充道:“就是她要找的那个青梅竹马。”
“哦,这样。”她没再接话,低着头往车站方向走。
女人的想法跟男人不一样。宴晚只觉得柴小姐今晚的态度,处处透着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带着轻微的敌意。她们才见第二次面,何至于呢。若真是珍贵的故人衣衫,怎舍得随便拿来给不相干的人穿。尺寸大小严丝合缝,未免太过巧合。
莫非她想找的那个人,真的跟他特别相似,连身量都一般无二。
他终于意识到宴晚情绪不对,追上前小心问:“你生气了?”
宴晚摇头,想起方才离开时柴玉的神情。她在吧台后给自己重新调了杯酒,很大的一杯,站在窗前对夜色独饮。再没有比那更寂寞的背影,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又像藏着很多秘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那个笑容怅然若失,仿佛刚刚同很重要的人或事挥手作别。
一个惊怖的念头陡然冒出,难道阿无就是她要找的人?
怎么可能,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是不能确定,还是……
太荒唐吊诡。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诧异,又不敢深思量,眼神十分惶惑。只好转过脸看向远处灯火,“没、没什么好生气。”
他听了,并不反驳,只是看着她微笑。然捉住她的手,摊开掌心深深一吻,“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这样便发现,原来她一直光着脚在走路。满地碎石污水,小吃的竹签丢得到处都是,可有磕碰划伤?天色昏暗也瞧不清。
于是他蹲下身命令道,“上来,我背你。”
“你别这样……”她看一眼街头往来的人群,很不好意思。
“听话。”语气半点不带商量。
宴晚拿他没办法,只好顺从地趴在背上。下一秒好像腾空而起,他突然迈步奔跑。
银灰的云团静止在天边,风却变得流动而清凉,拂过头发眉眼。他跑得又快又稳,冲破了空气里一团无形的迷雾,把沉重化作轻盈。宴晚惊叫一声,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如同飞鸟挣脱罗网。路边彩衣斑斓的鬼舞者,朝他们扮鬼脸,嘻嘻哈哈的笑声沿路抛洒。
公交早就停运,两人在路边苦等一个多小时才拦到车。回到旅馆已是午夜时分,宴晚浑身乏力,一边擦头发一遍犯困。脚底的痛开始缠上来,似密密麻麻小虫噬咬。
他拿来药水和棉签,把她的腿抱在怀里检查,一看便皱眉。果然划出好多口子,洗干净泥沙后又有血渗出。
“怎么弄成这样?路都不认识还到处跑,走丢了怎么办?”到底不忍心责备,先拿酒精棉球擦掉血迹,对着伤处小心吹气,“很轻的,不疼。”
擦药其实更难熬,手势再轻柔也痛到钻心。她咬着牙没出声,听见他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在那边工作,以后就不去了。地方太远,有什么事也没法马上赶回来。留你一个人,总是不大放心。”
路上那么折腾,他的醉意都被热汗挥发掉,嗓音很清醒。
窗半开着,能听见外面树叶扑落落吹了一地。宴晚默然半晌,莫名地有点内疚,“不用……没、没有不喜欢。再说,能有什么事呢。”
处理完脚上的伤,他脱掉衣服躺下。炽热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把她紧揽入怀。脸贴住她的后颈,是一种完全包裹和占据的姿势,喃喃道:“放心。”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宴晚却懂得。床单和被子枕头上,都是熟悉的气味,绵绵密密的温暖沉实,让她很快沉睡过去。
第二天周以棠还去了咖啡馆。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才几天就甩手不干,确实也不太合适。
他没多想,自觉凡事有分寸。许是生活动荡无着,难免让晚晚过分敏感了。柴小姐那样温雅矜贵的女子,不会在此地久留。等过些时日,没找到要找的人,总会收拾心情,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口愈合,宴晚好些天行动都不方便,只好待家里闷着。不能再回到厨房,如同擅歌的人鱼失去喉嗓。她成了一尾被抛上岸的鱼,用最心爱的东西,交换劈开尾巴变成双腿,却无处可去。
原来在陆地,用脚走路那么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