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街离美塞河的支流不远,河岸开满不知名的杂色野花,走近了才发现,草丛间堆满垃圾。
滂沱大雨冲刷而过,空气里有类似海的咸腥,难以形容。之前日日漂在海上,却没闻到过如此混杂的气味,生机勃勃又熏人欲呕的一种怪味。
街道污水横流,出摊的人很少,连游客都没几个。白天跟晚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幅景象。白天的贸易市场很倦怠,像一张没睡醒的脸。
看似无序实则井井有条的美塞,又新开了几家中式红木家具店,里面摆着南洋风格的佛龛。所有招牌上都写着泰文和中文,橱窗后立着成排的大玻璃瓶,淡红液体里浸泡奇怪的浮物。有些是旧式刨花油,有些是蛇蝎爬虫泡的药酒,一眼望去分不清。南音如泣如诉,穿透雨雾飘过半条街,做生意的广东佬坐在门口听粤剧。
流落泰北三个月后,阿无在失落之城索尼斯得到第一份靠谱工作。
薪水给得很大方,但其实根本无事可做。连老板娘在内,整间店拢共才四个人。两个女侍应生来自附近僳僳人的村子,能讲一点英语但不会中文。男酒保也是当地人,最爱在工作时间溜到隔壁杂货铺找看店的女孩聊天,一去半天不回。
阿无来得稍迟了些,远远听见巷弄深处有人大声嚷吵。匆忙赶过去,竟是柴玉在十几米外的另一家餐馆前,跟装修师傅起了争执。
原来开一间咖啡馆,并不比坐在办公室日理万机简单。
后院的露天坐席,还有一处棚顶没搭好。按合同昨天就是完工的最后期限,结果一拖再拖,索性撂下不管。建材乱七八糟全堆在大门口,电话不接人找不见。翌日才发现,他们在给另一家装雕花木窗。隔不到几步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赖了工。
工头叼着烟,砰砰往墙里砸钉子。干一会儿歇一会儿,斜着眼好整以暇地搪塞她:“你那边不都做完了?不过差块棚子扯几根电线,等几天啦!这边是大生意,不想等你就去找别人。”
柴玉没跟这类人打过交道,做不到不顾仪态地当街撕扯,身边又寻不出帮手,被气得簌簌发抖却无计可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能怎样闹法?几个小工只顾在一旁看笑话,辛辣的烟圈直喷到柴玉脸上。
阿无把她拉回身后,从那人嘴里拔掉烟头用脚碾碎,才指着工头道:“事情没做完,尾款别想结。这是家餐厅吧?后厨排污管接通到河里,环保局会有兴趣了解一下进展。回去告诉老板,先别急着开业。”
小工面子挂不住,猛挥一拳朝他脸上招呼,其余几人叫骂着一拥而上。
二十多年来,那是柴玉第一次看到周以棠跟人打架。
拳脚杂乱凌厉,一群人影晃来晃去。她脸色煞白抵着墙,甚至能听到皮肉承接捶打的咚咚闷响,夹杂呼啸声。但他轻轻向后跃步,一侧身也就避过了,随即开始还击。
从黑市拳台活着下来的人,出手干脆狠辣成了本能。一记肘劈就没几个人顶得住,喷烟的小工顷刻倒地。巷口聚集起看热闹的商贩,朝这边指指点点,但谁也懒得多管闲事。
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手法放倒另外几个。工头扫一眼满地惨嚎的小子们,汗毛一凛,终于决定退后。
冲突很快结束,围观的人群也散去。阿无放下袖管,转身带柴玉离开。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仿佛去河边散了个步回来。
柴玉惊惶未定地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即使亲眼所见也难以置信,刚才那个悍烈如兽的男子,是她记忆里温文尔雅的周以棠。
混乱艰辛的环境里谋生,此类遭遇不过是寻常。无法想象这段颠沛无着的日子,他是怎么熬过去,吃了多少苦。
“你受伤了?”柴玉一时忘情,便伸手向他的面孔,指尖甚至轻轻碰到睫毛。
“没有吧……”一点也不觉得疼,倒是她的手,盛夏也凉得像块冰。
察觉她的失神,阿无有点不自在。身体向后仰了仰,顺便也将她的触碰避开。自己拿手背一蹭,是打斗时被溅上的血点。
半晌他说,“美塞离边境太近,总是不太平。你要找的人也未必在这里,不如早点回去。”
她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迟疑又迟疑,不得不像离枝的枯叶静哑坠落。周身亦莫名地凉起来,有蛇从腹腔内吞噬那么痛。
不觉大雨愈发瓢泼,地面积水如银,激起一片茫茫白雾。
柴玉亲自去煮了热咖啡,两人沉默无言,并肩站在檐下。他看雨,她在看他。急景凋年过隙,故人轮廓如昔。神色之淡静,一如林中初见的小小少年。不言语时,便有春风不度的凛冽倨傲。
该如何,如何记认吾爱,在这尘世之外。
若他已把她放逐出记忆,不是新欢,也绝非旧爱。全然只剩陌生,却蛮横地占据了她此后所有的想象和渴念,使她完全没有忘记他的可能。
即使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周以棠。
这样一想只觉得累,伏在吧台上一觉醒来天早已入黑。灯全打开,雪雪地照在头顶。店里店外空无一人,门口堆放的建材全盖好防雨布。
周以棠不知几时离开。她身上披了件衫,尚有余温,便想到不久前他还留在这里。
此刻该是回到林宴晚身边了吧。这就是他如今的日子,工作,养家,聊天吃饭睡觉交欢,朴素而平常的相伴。
随波逐流安于庸常,他全然忘却自己的责任,原来“不知道”比瘟疫还可怕。柴玉其实明白,人无法与天性为敌,就像雨水总会化成云,而云总要变作雨,不可能互相违背。如同她不能够控制自己,不去爱他。
电话铃不停响,把寂静的空气震碎,稀里哗啦掉一身,扎至体无完肤。她只淡淡瞥一眼,不去理会。说来说去无非那些话,让她尽早摊牌,把人带回去。
周以棠还活着,不啻平地惊雷。蘼芜必须留下,去应对殷重黎的明枪暗箭,谁也预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动作。真真假假,时间每过一天,变数就多增添一分。
凭空冒出的私生子裴怀光,胆大妄为几近疯狂。直到他在股东大会上露面,光明正大占据一席,殷重黎才知道自己被耍得有多惨。
信息差永远是比金钱更珍贵的砝码。裴怀光突兀出现,掌握着有关周以棠的全部动向,全世界只有他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
靠那些邮轮上的照片、视频,无可辩驳的细节资料,他先从殷重黎手里得到了金钱,又从蘼芜那里得到了权力。他现在是星洲的重要股东了,且占据一定份额的表决权。曾被剥夺的,必变本加厉偿还。幸运的是,出于对前者的憎恨,殷重黎花大价钱买下的消息,不足以让他先一步找到周以棠的下落。
这一场角力,裴怀光完全占据主动。疯子没有软肋,更何况一个心怀滔天仇恨的疯子。他是如此进退有据,步步都经过反复推敲考量,根本找不出破绽。目的达成,便再一次游离在漩涡之外。若即若离抽身,带着那个名叫阮花明的女伴满世界晃荡,把老狐狸骗得团团转。牵制他,戏弄他,操控他,嘲讽他也折磨他。局势骤然逆转,殷重黎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动辄把人抓起来拷打逼问。只好派出无数人手跟踪尾随,徒劳而无所获。
当然他不可能有收获。裴怀光根本就不会去跟周以棠主动产生任何交集,对他们动向的了解,都是通过阮花明和林宴晚的联系。
那么裴怀光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此人心智非凡,不能按常理来推断。究竟是敌是友,非常模糊难辨。柴玉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很享受这种坐山观虎斗的快感,要让游戏按照他的意志进行。无论谁输谁赢,都对结果充满扭曲的向往。越残酷,越有趣。比南国盘根错节疯长的植物还要杀气腾腾。
她扛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冒着难以想象的风险,避过重重眼目,孤身远赴泰北找他。直至见到林宴晚……决定停留,不过是闪念之间。偷来的光阴,只有那么短的两个月而已。
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令柴玉时常感到寂寞无力。夜幕霓虹闪烁,她关掉灯,放下所有窗帘,在幽暗里沉入酒精的抚慰。
空荡的胃烧灼起来,血液随之变缓。意识的轻盈与沉重之间,恍惚见到他的脸。
灌木丛生的偏僻院落,灰破败的廉价旅馆。木叶窗涂成天蓝色,白色帘子后面透出淡黄的光。
青木瓜拌沙拉,柠檬鱼,龙虾冬阴功汤加芒果糯米饭。都是当地家常菜,一一摆上桌,已算丰盛晚餐。
每次做泰式芒果饭,宴晚都会想起花明。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跟裴怀光过得是否快乐。
吃过饭,他会主动去楼下清洗晚盘。有时被劳雅撞见,难免取笑几句。这些事以前在邮轮上常做,他倒不觉得怎么。
宴晚把衣服盛进竹筐准备拿去洗,发现才刚穿一天的衬衫,衣摆胸口都蹭出大团黑灰。污渍被雨水沾湿后渗进纹理,扣子也崩脱好几颗。在咖啡馆工作,怎么会脏成这样?马上拿去问他:“你又跟人打架?”
周以棠愣一下,做错事一样的神情,等于默认。
“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怕你胡思乱想。”他便低头吻一吻她,嗓音柔哑地哄:“晚晚别生气。”
哪里还气得起来。只是最近不知何故,总觉得心神不宁,又常做噩梦。有点风吹草动,就想起来泰北后经历的种种凶险,闻见路边汽油味都会害怕。
她不追问缘故,最担心他有没有受伤。还在公共厨房,人来人往地,也要撩起背心查看。
“没有,真的没伤到。”举着湿淋淋两只手,躲也躲不及,只好反客为主把她抵在墙上,贴紧到不留缝隙,“不信?要我怎么证明给你看……”
宴晚脸一红,正色道,“你敢。”
他当然不敢放肆,低声在那里赔不是。
三言两语也就解释清楚,她叹口气,“柴小姐人很好,你以后能帮的尽量多帮帮她。在这种地方做生意,挺不容易的。”
说完去拿了方便干活的牛仔裤和旧t恤出来,叠好放在窗下,让他明天穿。
照料饮食,打点衣衫,几乎像一个妻。除了这些琐碎的消磨,她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闲时也会在一起研究宋肴,是宴晚最开心的事。但没机会去亲手尝试,材料都找不全。日夜困踞在一方狭窄天地里,如同丢失了罗盘的船,找不到方向,整个人日渐消沉。
周以棠觉得她今夜尤其静默,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坠着,很重,不能动,不能起落。
客居异乡清苦度日,还要担惊受怕,到底是委屈了。“这种地方”。不经意的几个字,让他察觉到她的迷茫和不快乐。于是过去把她拨入怀,“等我再多赚点钱,一定带你离开。”
美塞中国街依旧野性而热闹。
当地妇女抱着孩子晒太阳,往脸颊旁涂抹白色的粉末防晒。半空中浮荡着音乐,夏日的荷尔蒙跟酒精一同挥发。
在这里,寻欢作乐是很正当的,比活着本身更理所当然。唯有深巷内的失落之城索尼斯,异界般静谧荒凉。
酒入愁肠,柴玉前夜喝得有点多,接近晌午才被邦邦的敲打声惊醒。打开店门,被明晃晃的日头刺痛双目,几乎流泪。
周以棠正和几个小工一起搭雨棚,爬上人字梯往墙里契钉子。阳光灼热暴烈,皮肤上的汗水闪着白光。洗、擦、钉、锤,浑身都是松木和油漆味,指甲缝里的污垢要用牙刷蘸天那水才能洗掉。
干到下午三点多就结束了,柴玉搬来两箱冰啤酒,放在地上由大家自取。小工年纪都不大,玩起来很疯。攥住酒瓶用力摇晃,然后咬开瓶盖,泡沫顿时飞溅出来。院子里笑声不断,洒下一阵清凉啤酒雨。
柴玉傻傻站在那里,很惊讶的,都不知道躲。周以棠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便回身去替她遮挡。
小工更加兴起,嘻嘻哈哈围拢过来,一齐对着两人猛喷。他从头到脚全被浇透也挡不过来,笑着制止他们:“喂,行了……再闹不给工钱啊!”
满地酒沫湿滑,她险些摔跤,却被稳稳扶住,就这样撞在一起。要不是这场即兴的玩闹,她没可能离他那么近,情人般互相依偎。被张开的胳膊护进臂弯里,整个人是恍惚的,连呼吸都好轻。生怕惊动了什么,把这从未真正属于她的温存收回。
一时一瞬,此间此刻。忘记世事纷杂,不去管天昏地暗。轻佻的白色日光里,铺天盖地只有他的气息和心跳声。浮生迷梦般,如火如荼,灼热黑甜。
柴玉把手轻搭在他细实的腰间,只觉震荡魂胆,今生再也不能从他身边走开。天地之大,没有他,走到哪里她也只是伶仃客。没有他,她倚遍阑干亦如此孤独。
然而人必须承受生命的孤独,如同接受情缘的错落,比灯笼易碎,比琉璃脆弱。
有冶艳女子挎着男人的手臂,从餐馆里花摇柳颤地走出。听见右首一爿小店门口,笑闹声沸反盈天,不由偏过头望。那一眼就定住了,两个湿淋淋的男女抱在一起,姿态那么亲密。拉下墨镜再看,露出浓黑上翘眼线——是劳雅最擅长画的那种泰式妆容。
周以棠全然不觉。他被酒浇湿头发,眼睛都快睁不开。把人带进店里便松开手,坦荡无挂碍地,保持距离。
柴玉的裙子也湿透,柔滑的软缎紧贴住皮肤,勾勒出的轮廓流遍了全身。分明是一座欲望的雕像,被毫无出路的爱吞噬后,必然的无可逃逸又甘愿沉沦。
他抹掉脸上淋漓酒水,乍见不由一怔,立即调开视线,转身出去了。
有风吹入,她心随之扬起又跌落,极为苦涩。
柴玉打叠精神,洗了脸,换过干净衣裙,若无其事地回到他们中间。两箱啤酒已折腾掉大半,剩下的全部起开,空气里飘满微微发酵的酒花香,闻一闻也要把人熏醉。
另外三个侍应也加入进来,小工们结算过工钱,对报酬都很满意,纷纷举起酒瓶子敬老板娘。
她也随手拎起一支,仰头喝掉大半。知道他向来滴酒不沾,没想到今日竟破了例,同她瓶颈相碰,很浅地尝了半口。
“我有个朋友,会做很棒的精酿啤酒。”
裴怀光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血亲手足但——把你卖了。柴玉暗想,摇了摇头,咬牙咬得耳根一震一震。半晌,说:“你们……是在邮轮上认识的吗?”
就这样聊起他落海失踪后的经历,以及如何登上歌诗尼号做了海乘。很多细节,连裴怀光也不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五百多个音讯全无的日日夜夜,柴玉仿佛身处炼狱,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不断寻找,不断失望,挣扎在漆黑的甬道,看不到尽头。只凭心头仅剩的一口热气撑着,自己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可在他的描述里,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并非充满苦难,也有值得回味的快乐和温情。连莱比锡的风暴,亚丁湾的海盗,生死一线的黑市拳台,都在回忆里变得有趣。前尘尽忘,这些全新的记忆,是另一段人生的起始,对他而言弥足珍贵。
亲近的人都知道,周以棠是很怕水的。然而现在不了,因为那个在茫茫海上长大的女孩子,他已经克服了对海的恐惧,甚至生出些难以形容的,特殊的眷恋。
柴玉一言不发地听着,淡静面色下有隐微波澜。怒海惊涛,枪林弹雨,是怎样生死与共的羁绊,她无法想象,却忍不住深深嫉妒。何以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她伸出酒瓶再与他碰一碰,“你一点都不想知道过去吗?不怀念也不好奇?很多失忆的人,认为最重要的事是找回自己。”
“我试过。想不起来,也没办法吧。”他低下头笑笑,“人只能活在当下。”
“所以你觉得,在海上四处漂泊,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比较快乐?”
是想起了林宴晚吧,他的神色那么温柔安宁,说:“现在也是。”
“现在怎么会是?”她真的理解不了,在这种底层环境里辛苦谋生的日子,会比手握商业帝国呼风唤雨更有价值。
“说不定你以前是个很有钱的人,有自己的事业和爱你的亲人。”
“怎么可能?又不是演电影。”他失笑,“如果真是那样……或许可以给晚晚比较好的生活,不用这么辛苦。”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找寻回忆。可能潜意识里觉得,那些过去并非值得留恋,还可能很糟糕。
心头黑云涌动几近不能承受,她只是转回了脸,喝完又拿。周以棠在旁陪着,不知不觉也多喝了大半瓶。
柴玉被酒精怂恿,再也无心恋战,干脆地问:“林宴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你肯这样为她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