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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章 索尼斯之网

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美人,脆弱堪比琉璃,总能激起男人的爱怜和保护欲。

柴玉叹口气,转过脸去不忍再看。分明记得,他对自己和蘼芜说过的话,句句言犹在耳。周以棠生在宗族习气浓郁的商帮世家,骨子里却对古板的偏见嗤之以鼻。多少专为联姻而娇养出来的名媛千金,统统不入眼,反倒更欣赏那些聪敏果决有主见,敢于争取未来的女孩子。处心积虑安排,千斤重担交在小妹肩上,从不怀疑她可以。

多讽刺,好不容易九死一生活出条命,就仿佛变了另一个人。甘愿把余生浪掷在无意义的庸俗日子里,守着一朵除了做饭洗衣什么也不会的莬丝花。或许林宴晚有她的独特之处,但对真正的周以棠而言,何止毫无价值,甚至是累赘。

邮轮上的盛筵魔术师?扫过资料里这几行字时,柴玉简直哭笑不得。究竟也算不上多么无可替代的存在。远的不说,星洲旗下有名有姓的明星女主厨,比比皆是。

从来想象不出,若连他的坚壁清野也有松动之日,会爱上怎样的女子。当答案骤然揭晓,只令柴玉万分不解且难堪。

“那小子说的都是真的?”程南星的态度更激烈直接,“他现在跟……不是,这算怎么回事?阿芜没有一天不在眼巴巴盼着她哥……”

柴玉打断他,“两回事。阿棠若肯回来,也需要时间适应。”她用最快的速度恢复冷静,“不能操之过急。”

“什么肯不肯的,为什么不肯?!他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身上都流着周家的血,还能一辈子躲在泰国乡下做村夫?别忘了,殷重黎也在马不停蹄找他。裴小子货卖两家,态度模糊得很,谁知还留了什么后手?这事不能拖,日久生变。”

抱定周以棠尚在人世的信念,千难万险找到如今,竟是这么个结果,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柴玉心里何尝不苦,可惜困局已成,快刀斩乱麻恐怕适得其反。

车子开得飞快,两人各怀心事,陷入沉默。

“玉姑,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南星咽了咽嗓子,把车里最后一瓶水递给她:“那个姓林的女孩,听说年纪不大,有二十吗?这滩浑水她趟不来。恕我刻薄,压根不在一条道上,硬要往里挤,结局未必比拿钱走人更好。”

“哪有这么简单……阿棠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柴玉嘴角微微抽动,干掉的泪痕绷扯着皮肤,悲哀像干涸在脸上的面具,怎么努力也变不成一个笑容。

“就是这么简单。”南星硬起心肠,“可以给她一笔报酬,感谢她救了阿棠。玉姑你不方便再露面,这事交给我处理。”

“南星。”柴玉深吸一气,唤他的名字。

车速渐缓,风擦过玻璃的声音几不可闻。寂静中,她沉着地开口:“你先回新加坡。”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

“马上就走,订最近一班机票。”

交通灯突然变红,南星反应不及,差点闯过去,右脚猛踩刹车。

“告诉阿芜稍安勿躁。人找到了,我会带他回家——但不是现在。”

惯性推着人往前冲,胸口被安全带勒得发痛,柴玉似乎失去感觉,继续说:“给我两个月。就两个月。”十指紧扣,语调空洞而平静。

那一天的日落特别快。霓虹夜影奢靡之地,招牌灯箱沿街一闪一闪。

美塞只有一条由南向北的主干道,从长康路的旅馆到这里,要坐将近一小时巴士,横穿大半个县城。很热闹的商业街,各种档次的餐饮娱乐场所交相辉映,同时拥有五家大型夜总会,十几家豪华酒楼。

汽车开不进来的地方,是一片路边摊的海洋。有卖廉价首饰的,卖衣服鞋子的,卖手工纪念品的,甚至还有小猫小狗小仓鼠。另一边就卖鲜榨果汁,手工淇淋,或者炸鱼丸蔬菜肉串之类,香气诱人至极。有意思的是,小商贩里华人居多。活泼、亲民又廉价的市井声色,像一条泼满了油彩的河流,喧嚣着淌过。

霓虹映照在湿漉漉的地面,阿无经过吵闹的电子游艺室,再穿过一条小巷,便看见昏黄的牛皮纸灯笼在风里摇晃。

柴玉的咖啡馆“索尼斯”,就开在中国街尽头。

华灯初上时分,店里却冷冷清清,连客人的影子都不见。这本是一家生意凋零乃至不得不关张转卖的冷饮店,被盘下后,添一些简单装饰,换过桌椅便匆忙开业。

黯紫丝绒的帘幔垂落,他站在门外,见一个年轻女子侧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一手拖着下巴,另一只手在笔记本键盘间按来按去。时不时停下来思索片刻,眼睛始终紧盯屏幕。

她应该就是索尼斯的老板娘了。

一街之隔,世界陡然安静。可她看起来很享受这种萧条,并不在乎生意好坏。

灯笼的光透过玻璃折射,轻纱般覆在她身上,柔和地渡入暗影。她那样安静地坐着,穿一件极为平常的黑色连身裙,半长不短的头发随意夹在脑后,碎发散在雪白脖颈旁,像极了雷诺阿笔下的女子画像。

阿无犹豫一阵,终于推门进去。

头顶的水晶风铃响起阵阵细碎叮铃,愈发衬出空气的宁寂。香薰蜡烛幽幽暗暗,斑斑驳驳的桌子。桌子上的menu很古老,全用黑色钢笔手写。

“请问……是柴小姐吗?”

那个炎热的夏夜,周以棠寻到一间专为他而开的咖啡馆,再次出现在柴玉面前。眉眼如旧,白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领口松开两粒扣。

她知道他会来,一定会。

女子停顿两秒,才缓缓抬起头,“阮氏江。”

他微愣,神色很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分明素未谋面,却有隐隐的熟悉感,一点也不生分。

她望定他容颜,恍如隔世。看到他的那刻,好像有一只手掌抹去了镜面的雾气,所有寻找和等待都变得明晰。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唯一且不可替代。

漫漫岁月就此浮出,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光。周以棠和柴玉,在这片光里。初遇一样互相注视。

世上没有哪一种爱,不能用静默和隐忍来表达。柴玉只是微微弯起嘴角,“I see you。”像以往他们的每次相见。

我已经看见了你,且只能看见你。

电脑传来叮叮电邮声,然后她便埋头做自己的事。非常专注,非常静。完全沉浸在微小空间里,有种神秘之美。

他把那张地图放在吧台上,用眉笔写的一串数字褪了色,落款模糊得只剩一个影子。玉。如果你曾进入我的生命却不肯停留。

他真的什么都不复记忆,待她陌生而客气。沉默里便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笨拙的解释,“抱歉不知道你在忙。我可以另外换个时间……”

“坐。”柴玉合上电脑,把餐单放推到面前,“先吃点东西?我请客。”语声轻软,带着捕获的温柔,却并非询问,而是直接替他做了决定。

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这家门可罗雀的咖啡店,价格竟这样低廉。没等他拒绝,柴玉便自作主张地给点了咖啡,凯撒色拉,炸猪排和罗宋汤,特意吩咐侍应生,沙拉里多加青橄榄但不要放煮鸡蛋,全部双份。

他神色微动,疑问已呼之欲出,你从哪里知道我不吃什么?

她当然看得出,轻描淡写地说,“啊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口味,习惯了。要不要给你另换点别的?”

原来如此。

“不必换了,谢谢你柴小姐。”

很快东西送上来,她什么都没有吃。吃不下,看一看眼前的食物就推开。

价格虽然便宜,品质却绝不凑合,因她不惜费尽周折,把以前在周家工作过十几年的老厨子带了来。他忍不住问:“才卖五块一杯咖啡,真的不会赔钱吗?”

“当然不。速溶很便宜,批发进价更低。一大盒拆开,能卖好几十杯。”她手中拿着奶和糖,“要哪种?”

“什么都不用加,我喝黑咖。”

柴玉就把奶和糖全部加进杯子里,用小匙搅匀。杯子拿在半空,眨眨眼:“那你会不会拒绝这杯咖啡?”

他只好微笑着接过。

她也笑,把自己面前那杯清素的黑咖啡推到对面去,和他手中的交换。

喝一小口,竟香浓得不可思议,像是上好的手磨豆子现煮出来。

干净的油脂气,奶油味道,罗宋汤里被茄汁激发的炖肉香,种种烟火气味,很难把握,却妥帖地包围在身周。

柴玉坐在对面看他吃食物,举止温雅得体,姿势那么熟悉。人生在世,有很多东西,很多习惯,是一辈子难改的。所以如果有一天,当你遇见一个人,很像你熟悉却失去的另一个人,那么不要放弃。

她很确定,这一次绝不会放弃。心里有头惘惘的小兽,在昏昧里四处奔突,饥渴至浓雾散尽天渐明,能吞噬森林。

“这家店,为什么叫‘索尼斯’?”

他放下刀叉,突然问起。

索尼斯是音译,埃及语,一座失落在深海底的古老之城。

考古学家搜索埃及海岸的阿布基尔湾区域多年,在水面的阴影中,看到一个巨大的人脸。当他们潜入深海之后,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石雕,阿蒙格尔布神的头像。尽管早已身首分离,仍默默守护着身后的一整座水底城市。

经过辨认,它就是消失已久的索尼斯古城,完全淹没在亚历山大港海岸6.5公里之下。废墟里有64艘沉船,700个腐锈的锚,宝库里堆满金币。

这座被深海吞没的城市,非常豪华,器物非金即银。宫殿、城墙、屋舍,大部分在水里保存完好。但它的历史,至今仍是一个谜,没人知道它为什么会沉没在水底。

柴玉转过脸,一半面容沉浸在阴影里,喃喃说:“所以,索尼斯也是‘寻找’的意思。”

他还是很聪明,“你为了找人,才开的这家店?”

她一点儿也没打算否认:“我跟一个认识很久的人失散了,找了很久也找不回。如果某天,他从这条街路过,看到一家名叫索尼斯的咖啡店,一定能认出我……就像在海上迷航的船,终于发现可以靠岸的岛。”

“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他垂眸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同情意味。

柴玉侧着头,静了下来:“是,我们从小就认识。没有什么比找到他更重要。”

那么大抵是青梅竹马的关系。所以舍得每月赔掉十几万,扔在一家肯定赚不到钱的咖啡店上,纯粹当成游戏。

他同情她,于是不再追问。

神秘的咖啡店老板娘,言谈举止都跟环境有着强烈的割裂感。很显然她讨厌美塞,不像是能久留的样子。有所遮掩又透着真诚,言语虽然有些天马行空,但不惹人讨厌。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想在这种地方独撑起一家店,可想而知相当不易。

这就是他对柴玉小姐的全部印象。或许她只是寂寞,又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寻找毕竟是一件无望且孤独的事。偏执到了某一个程度,是会带着些绮丽悲壮之感。世间无望的盼望已那么多,但愿她早日找到那艘失散于茫茫人海的船。

柴玉不是爱掉泪的人,但这一晚,哭泣何其诱惑。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霓虹尽头,如涨满风的帆,所有景物瞬间模糊。冷气吹得她浑身打颤,将手按在落地玻璃上,以为能触及到一点暖意,却愈发冰凉。

阿无从浅眠中惊醒。多久没有过这样心烦意乱,后半夜竟失眠了。

梦里他潜入水底,变换了模样,成为一座长满暗绿苔藓的石刻雕像。

古老失落之城,浮出面目模糊的人鱼,闪烁着磷火般的鳞片游弋靠近。很轻很温存地,将他石刻的脸捧近,极近。用腹语低低哀吟: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跳完这支舞?

反复迂回,如心之张合。

奇怪她明明没有五官,为何能传递视线,且令人感觉到,那身体里面同样困住一个哭泣的灵魂。

浓重得喘不过气来的悲伤,如黑暗中狂暴的暗涌。他想挣脱巨石的禁锢,却无力动弹,在噩梦中呼喊亦发不出声音。

猛睁眼,缓缓回过气,胸口凝重如铅。

幽寂天光中,望定她问:“你喜欢吗?”

“……喜欢的。”

“喜欢谁?阿无还是阮氏江?”

于是她明白了,他所寻求的属性。很慢地,双腿缠搭在他腰间,手指张开,抚上他额际眉眼,在耳畔应道:“是你。只有你。”

日色极淡薄,阿无在昏热中翻个身,头脑发胀,不远处哗哗的水声逐渐清晰。伸手一探,半边床是空的,竹席触手生凉。宴晚早已起身,在浴室昏黄的灯下站着,搓洗她的睡裙。

他走过去,碰一碰她的肩,都不敢用力,低声说:“晚晚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没有抬头,语气也很寻常,听不出异样。

“我……不该跟你犯浑。”他咽一下干涩的嗓子,很歉疚。愈发地难以自处,像个无措的孩子,整个耳廓绯红。

她拧上水龙头,才从镜子里睇他,“去吧,迟到了不好。”

远处隐隐传来雷鸣,东南亚的雨季如期而至。

在地上。生活在地上,总要习惯另一种阴晴流转。 2BaJ0g//uYeGGoCltx94aqKlKEqCQOtxhUJvhq/HzyjoZgjXS2688xUEJPE0o5U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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