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把淡蓝床单展开,搭在麻绳上,仔细抚平折痕。很清淡的,天空的颜色。涨满了风浮荡着,遮住若隐若现的身影。
鸟叫和虫鸣间,夹杂着她轻哼的歌谣。南洋儿歌的调子,福建沿海一带流传甚广,哪家的孩童都能随口哼上几句。在她周围,一切微小琐碎事物,都透着安宁的气息,缓慢至悠长。
一步步靠近,然后她认出她。那个叫林宴晚的女孩,歌诗尼号上被驱逐的玫瑰女厨。其实早已见过照片了,亲眼看到真人,还是有点惊讶。
那确然是张相当动人的面孔,芬芳洁白似象牙雕成。嘴角噙一丝笑痕,如此软暖明烈,瞳仁里有月亮的影子,和潮汐般升起的光亮。
他是否真正爱上她,如果是,有多爱?因为她年轻美丽,因为她从未入世的天真,还是仅仅因为,她曾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刻,恰好出现。
女子对女子的审视,总是更为直接,乃至更刻薄而残酷。但再挑剔的眼光,也很难从这女孩身上,找出令人反感的瑕疵。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是那种浑然天成的自在,深深刺痛了她。如同开在旷寂山谷里的野玫瑰,不见得名贵,漫山遍野生生灭灭,无所谓谁去评判它的颜色和香气。
她再把视线挪到绳子上。除了床单枕套,还挂着几件白衬衣、薄亚麻衫之类,一望而知是男人穿的。另有薄棉绸灯笼裤和裹裙,有大象图案和繁复的几何花纹,很常见的当地人打扮。入乡随俗,看来他们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宴晚弯下腰去搬木盆,一双刚刚跨越千山万水的脚,就此映入眼帘。
浅口单鞋,平底薄跟,昂贵的手工意大利小羊皮被雨水泡得软烂,几乎辨不出本来模样。再往上,是裹满泥浆的裤腿,顺滑垂坠的薄西装料子。半干半湿,裤线仍保持锋利笔挺。
然后是她的脸,很有韵味的东方人长相,淡妆已在风尘仆仆中零落。杏目浅眉,消瘦的轮廓仍看得出,那曾是一张多么柔和圆润的面庞。骨架十分娇小,气质却庄重成熟。手背露出的一小片皮肤,白皙细腻近乎透明,足见养尊处优。
这就是宴晚对陌生女人的第一印象。心想,她一定经过很辛苦的旅程,才来到这里。
“请问您找谁?还是……迷路了?”
她小心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女子愣一愣,便顺水推舟点了头。
尽管她神色十分平静而疲倦,宴晚还是在那双微圆杏眼里,看到一些晃动的波光。压抑的悲伤无论怎么掩藏,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
鬼使神差地,宴晚抬起头对她说:“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家喝杯茶。先歇一会儿,我去问二房东还能不能叫到车。”
发现女人的视线在那些刚洗好的衣服上流连,以为她是担心人生地不熟的,到陌生人的住所会有危险,又补充道:“只有我一个人。他出去找工作,要到晚上才回。”
女人客气颔首,“那么麻烦你了……谢谢。”
“不客气。”宴晚抱起木盆在前面领路,“我叫林宴晚,香港人。您贵姓啊?是来旅游的?”
身后脚步极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一回头,便看见女人站在逆光里,吐字清晰地说:“我是柴玉。”
她不说“我叫”什么,却说“我是”。那是一种笃定,这个名字在周以棠的生命里,贯穿始终,从来存在,理所当然地应该被知晓。
可当时的宴晚并未多想,只稍微觉得这种言语方式有点奇怪,姓氏也很特别,便称她为“柴小姐”。
沿着被虫噬斑驳的木楼板往上走,柴玉被灰尘霉味呛得呼吸不畅,想从包里拿出帕子掩住口鼻,又担心举止太过失礼,忍住了。
木门打开,小小的房间一览无余。
柴玉走进去,不动声色环顾四周,随处可见两个人日常生活的痕迹。原来一间摇摇欲坠破旅馆,是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简陋,却被女主人收拾得干净温馨。
浅蓝木格窗半开着,挂白色窗帘。为数不多的家具摆得整齐,饭桌上的玻璃瓶内,插一朵含苞带露玫瑰。花枝安然养在清水里,桌布也是白色。小柜摆一只黄铜玫瑰烛台,里面剩半截烧剩的红蜡。巴掌大的贝壳做成器皿,用来放针线、剪刀、钥匙之类的小玩意。
真不可思议。他从文明富庶的环境,流落到这等蛮荒贫穷的混乱之地,竟然也能安家渡日,像一对安于世俗烟尘的平凡男女。
可是怎么可以……他是周以棠,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宴晚擦干净手,不好意思地说:“电热壶坏掉了,得去楼下公用厨房烧水才能泡茶。柴小姐随便坐,稍等我一下。”
柴玉一再道谢,“真是太麻烦你了,林小姐。”
宴晚拎着烧水壶和茶叶罐跑下楼,临出门前还给她找了张简易地图,用铅笔标出旅馆所在的位置。
脚步声一消失,柴玉就把那张地图放下。她唯一感兴趣的,是房间里跟周以棠有关的一切。
住在这种地方,经济上想必很拮据。墙面发灰,不见任何装饰物。细节上的用心,却让蜗居不显逼仄寒酸。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子上,柴玉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无比真实的画面:晚归的男子,无论白日多么辛劳奔波亦绝口不提,只记得每天要给心爱的女孩,带回一朵新鲜玫瑰。他们在低矮的方桌前共进晚餐,简单廉价的食物也变得美味。停电时点起蜡烛,到阳台乘凉,抬头能看见星星。
还有那张硬邦邦单人床,又窄又短,上面却并排摆放着两只枕头。白色床单打理过了,仍有细密褶痕。可以想象他们是如何相拥而眠,如何肌肤相亲,取悦彼此的身体……多少情深意浓辗转激烈,焉能不皱?
他不在屋里,但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气息。
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直觉,她拉开床头柜最下一层抽屉。别无杂物,最深处放着一个东南亚式样的藤编盒子。打开来,便是那张朱红锦缎缝制的平安符。果然他还留着,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丝线虽已松脱褪色,仍保存得相当仔细。这片绣符,让柴玉的沮丧一扫而空,再次燃起喜悦和希望。
可偏偏一转眼,就看见——
她低垂着头,犹豫好久,才拿起搭在床头的一件白棉恤衫。几根长长的黑发粘在上面,刺目如同宣示。柴玉用手指将发丝拈起,一一摘落,才把t恤放在鼻端轻嗅。男子微微的汗气,那么熟悉,是盛夏横扫海滩的暴风雨。
不得不掩住脸,抵御心口翻江倒海般震荡。眼泪瞬间涌出,止不住地沿着脸庞滑落,一滴一滴自指缝渗进衣服里。
再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她已见过他,还有他身边的林宴晚。眼前种种,轻而易举的否定了这些日子以来,在勇敢和绝望中编织的种种幻想。不可以再自欺欺人,没关系,就算他不爱柴玉,也不会爱任何人,她还是有机会的。
奋力追,追到无可追,快要认不清自己是谁。有多虚妄就有多可笑。她紧咬住唇,承受着肺腑裂裂痛楚。
爱情犹如疾病。对周以棠的执念,年深月久,延宕成此生无法痊愈的残疾。
从他把她的名字,从长兄周元亭墓碑上抹去那一刻起,他便控制她的心。即使到他死,即使到她死。
神思纷乱,以致没能察觉走廊外的动静。
听见门响已来不及了。情急之中,柴玉把手里的t恤扔到脚边,飞快抹干泪痕。
宴晚端着两杯红茶回到房间,小厅空无一人。女子半蹲在床头,正伸出手捡起什么,见她来了,落落大方解释道:“衣裳滑掉在地上……”
斯文和气的柴小姐,每个动作都优雅到无可挑剔。她这样的人,似乎从不会弯腰去捡东西。而是先双膝并拢,缓慢地蹲下,脖子和背脊笔直如鹤立。
宴晚放下茶具,接过那件恤衫飞快塞入竹篓,颊边隐约泛起微红。房间很小,多出一个陌生人难免会尴尬些。
柴玉也不大自在,简直想马上夺门而逃,脚底却像生了根。她在心里把自己鄙视过千万遍,为刚才的所作所为,甚感荒唐。柴家五小姐半生纵横商海,什么样场面人物没领教过,何曾如此滑稽卑微?这根本不是一件衫的事情。
两人隔桌对坐,滚热的茶水冒出热气,升起一道朦胧屏障。中国茶叶很贵,不容易买到,壶里煮的是泰式红茶,加了院子里自种的薄荷,要放冰块来饮。
宴晚把冰桶让过去,就听见她问:“你结婚了?”
毕竟初次见面,这么私人的问题多少有点突兀。很快她反应过来,忙找补:“啊抱歉,只是随口一问……你看起来年纪很小。”
宴晚表示不介意,抿唇笑笑算作回答。
那就是没有。拿一套虚假身份证明,在哪里注册都不作数。有实无名的同居关系里,林宴晚对真相一无所知。不知道日夜相对的男人来自哪里,到底是谁。他不是她以为的“阿无”,不是什么“阮氏江”,而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宿仇。
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偏生让他俩相遇并纠缠至深,一切都是错误。
怀揣谜底的柴玉,不由感到几丝悲悯。事到如今,她掌握着完全的主动权,可以轻易改变这女孩命运的走向。肆无忌惮地趋近,试探,旁观,犹如在云端俯瞰蝼蚁浮萍。明知对方什么都不晓得,也无从招架,非常卑劣而残忍。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中,宴晚也在悄然打量对方。远道而来的柴小姐,谈吐得体,姿态随时保持挺拔,整个上半身几乎纹丝不动。耳垂上戴两粒泪滴形钻石耳环,即使头部微转,耳坠子连晃都不晃一下。
这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的习惯。谈不上多么惊艳的容貌,五官是无法令人一见便深刻记忆的,但那种贵气天成的秀雅,在此地殊为罕见。
“柴小姐从哪里来?”
柴玉喝一口茶,本想说潮州,话到嘴边换了个词,“新加坡。”那也是周以棠出生并长大的来处,琼帮周氏的崛起之地。
其实自从潮汕帮的商业布局进军内陆沿海,她每年不过抽空回去两三趟。将在外,凡事到底方便决断。周蘼芜光是应付殷重黎已无暇他顾,其间多生龃龉,也多亏柴玉从旁指点加以斡旋。这是她对周以棠的承诺,无论他是否还在人世,都将践行如初。
宴晚心无城府,乍一听反倒觉得亲切。从狮城金沙港到普吉岛的那段航线,她从小到大跑过不知多少趟,颇有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遂摊开地图,指着画红圈的那一小片,说:“我们在这里。”
泰国最北端的泰缅边境,有个名叫“MaeSai”(美塞)的小镇,就是他们此刻身处之地。
美塞隶属清莱府,地处湄公河西岸,有“睡美人”之称,跟缅甸大其力仅隔着一条美塞河。每天清晨六点到晚上六点,可以自由通关进入邻国境内五公里,两边都有热闹的贸易市场,车辆行人往来穿梭。
但前阵子刚发生过起义军袭击平民事件,昔日繁荣的集市尚未恢复,游客也纷纷望而却步。一个看上去非富即贵的亚裔女子,形单影只迷了路,很容易遇到危险。
柴玉淡淡道声无妨,“我是来做生意的,想到处走走看看。”
“什么生意?”
她的单纯令柴玉感到意外,又有点好笑。这也能直接打听的么?靠金三角那么近的地带,做灰产牟利的狠角色何止万千。她倒好,对着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竟毫无防备之心,不像假装。
热浪透窗,闷得人心烦意乱。柴玉低垂着眸,注视茶杯里逐渐融化的白色浮冰,不知想起什么。良久,答:“海底捞月。”
纵然海底明月不可捞,她偏要。
“诶?”宴晚却听不懂,迷惑地抬起头。
“开个玩笑。”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无非倒卖点玉石,开几家小店。把东边的东西搬到西边,西边的土产运到东边,所谓生意不过就这样。”
于是宴晚告诉她,沿小路穿过杂货市场,往水闸方向,有很多临河而建的旅馆。价格跟环境成正比,街市也比这边更安全。
“可以先找地方住一晚,等交通恢复了再——”
“不必了。”柴玉饮尽杯中茶,“我不是一个人。刚给司机打过电话,他会想办法找车开进来。还是谢谢你,这茶很好喝。”
“那就好。”宴晚放下心,眉目舒展开,又提议:“柴小姐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些茶点?”
柴玉来不及想理由拒绝,就听见楼下传来汽车掀喇叭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后尤为刺耳,惊起树丛三两飞鸟。
“下次吧,我的车来了。”
从阳台往外望,旅馆外停着一台银灰色越野型商务车,还没熄火,车身裹满泥巴。
临走前,柴玉在问宴晚借支笔,结果遍寻不着。她便直接从手包拿出根眉笔,俯身在地图右上角写下一串数字,落款:玉。
“如果还没找到合适工作,回头让他打这个电话。我有家新开的咖啡馆,就在中国街附近,需要人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天知道她有多紧张多忐忑。心头百感交集,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仿佛只是个心血来潮的主意。
好运来得莫名其妙,宴晚也很意外,忙点头答应,喜悦溢于言表。
峰回路转,完全在计划之外。
柴玉原本打算直接把周以棠带走。她当然可以,也有能力这么做。他只是失忆,不是傻瓜,一旦验明正身,有什么理由继续流落在外。但现在的问题,显然没那么简单。他肯定无法割舍林宴晚,不可能弃她不顾。该如何解决这一段横生的枝节?在记忆尚未恢复的时候,突然令他大受刺激,是否妥当?
千思万想缠成乱麻,一个荒唐大胆的念头幽幽冒出,再也无法假装视而不见。
几番权衡犹豫,柴玉把心一横,飞快地做了决定。什么理由都是假的,只有不甘是真的。写下联系方式的瞬间,犹在默念:阿棠,这辈子,就让我任性这一回。
她踏过被烈日暴烤的泥地,缓慢地挪动着步子,像踩在巨鲸滑溜溜的背脊上。面无表情,双眸再次盈满泪水。
南星落下半边车窗,诧异地望着她孤身一人往外走,苍白的脸庞泪痕斑驳,讶道:“……玉姑?他、他人呢?”
柴玉靠在后座,疲惫地闭上眼,说:“先回清迈。”
泥地容易打滑,轮毂空转发出刷刷的噪音。这是临时租来的车,开不太顺手。见柴玉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南星也不敢多问,鼓捣半天才成功发动。
车身止不住剧烈摇晃,柴玉透过玻璃,远远看见四楼窗内的一抹剪影。宴晚正坐在镜前,梳她那满头如瀑青丝,动作缓慢安宁。
千丝万缕牵牵绊绊,缠他绕他,牢牢系住这段空白无主的新生,终于难分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