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晚醒来时,嘴里塞着布团,手脚都被粗麻绳紧缚。
四周一片漆黑,却弥漫着飞叶子迷醉的香气,当地人把大麻叫魔术草。她试着屏住呼吸但没有用,很快便感到意识松散。如同坠入闪着微光的湖水,被宁寂的晕眩重重包围。
晃动的水波深处,腾起明亮红光,然后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像透过湖水,遥望岸上有人燃篝火。她以为是幻觉,一刹间,仿佛回到热浪滔天的歌诗尼号。
子弹短促尖锐,激起的回音却震荡绵长。有人在黑暗里点火,有人放了枪,空气里立时有火药和汽油的刺鼻气息。
临河的破房子烧塌一角,灰尘涌起半人高。宴晚伏在地上的干草堆里,脏猫似的,憋至满脸通红,脸上神情却很恍惚,目光空空洞洞。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数道人影晃来晃去,刷刷地移动。最后突然都定住了,一动不动地对峙。
纳瓦身边带着四个帮手,或许六个?她分不清。只记得昨晚从当铺出来后,有个面生的瘦个子男人凑上前兜揽,问她可有东西要卖,有识货的买家愿出高价,比当铺变现更快。于是她被引到一条僻静的小路,察觉情况有异时已来不及。
阿无的面孔和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对面人手一条枪,枪口全对准他,但不敢再开。讲话声嗡嗡的,纳瓦的英文夹杂着很浓重的越泰口音,他们的交谈又短又快,宴晚只听懂阿无说的最后一句,“纳瓦先生,后果不必我讲得太清楚。如果你想用不太文明的方式来解决,都可以。”
他只穿一件白色背心,被什么东西浇透了,黏稠稀湿地贴住皮肤。右臂平直举起,手心攥一只金属打火机,拇指轻搭齿轮。脚边倒着一个白色塑料桶,透明刺鼻的液体,还在汩汩往外冒。
纳瓦同他的手下一样狼狈,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那种东西。
惊惧令她无法移开眼睛。整个人意识虚脱,比死更难过。这刻她真宁愿自己死掉。
“考虑好了吗?放人还是不放?”阿无往前再逼近一步,目光似白色火焰,冰静凶狠。
他们身上全被泼了汽油。稍有差池,就是当场同归于尽的结果,死法无疑会相当惨烈。
宴晚浑浑噩噩,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睁开眼,世界都不一样了。
他还要先去敲劳雅的门,很久才敲开,扬手把打火机从门缝里丢进去,道声:“谢了。”
窗外泛起一点带着浅灰的白光,天色无尽。阴沉的,全是密云,却没有再落雨。
不知是不是那些大麻的缘故,还是被绑了太久,她的双脚异常虚浮,摇摇晃晃像踩在松软的泥里。站也站不稳当,几步路走了十几分钟。
浴室半掩着,没有开灯,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他就靠着墙,坐在冰冷的瓷砖上,把头深埋入膝,呼吸一起一伏。
黑暗里她唤他,声音颤抖而微弱。半晌他方抬起头,脖颈处数道血痕已经干了,眼目深陷而泛青。两天两夜没合眼,肩膀不由自主地抽动。疲弱的同时精神仍高度紧张,有种异常的亢奋。
所有的一切,只让人感到残酷。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亦无法言说。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到底做错什么,她却不晓得。
意外随机发生,充满欠缺的生命,总是不断面对失去的威胁。一时半刻安宁,要以命来换。
宴晚跪跌下来,拿起他的手贴在脸上,“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他勉强提起嘴角,声音低沉喑哑,“我只是累了……又睡不着。”
那掌心滚烫湿滑,尤带着浓烈的汽油味,充斥了整个空间。危险的,随时可触燃。宴晚拿起花洒,拧开龙头,从头顶浇洗。两人在激烈的水流下相拥,试图从软弱的亲近里,寻求一点安慰。
苍白雾气朦胧了视线,他搂着她,再也说不出话。闭上眼,往事翩然浮起。忘却而空白的前半生之后,被这些全新的记忆占满。教堂大火,海上漂泊,纷乱人间里艰难的沉浮……细细碎碎,年年岁岁。空寂无声地围上来,淹没他。亲密而宁静的感觉,是白鸟停泊在风里,收拢了翅膀。
她还在不停地发抖,双眼紧闭,眼泪一滴一滴地流,融进热水里被冲走。他只轻轻叫她,“晚晚。晚晚。”她只是点头,更紧地抱住他。一起潜入深海,宁静幽暗,如丝之无声坠地。
汽油很难彻底清除,指甲缝、头发里,到处都有。
宴晚止住抽噎,开始脱他湿透的衣服,直到一件不剩。他站在那里不动,很安静地配合。灯仍未开,天光从百叶缝隙里漏进来,只能看见彼此影绰绰的轮廓。从未那么赤裸无障地相对,心里却没有诱惑与情欲。
浴液涂了一遍又一遍,头顶堆着泡沫雪。然后是香皂,最后不得不连洗衣粉也用上,简直快搓掉一层皮,才觉得安全。
宴晚清理完自己,出去时他已睡着了。光裸上半身,趴着入睡,呼吸绵长均匀。天光大亮,窗帘在他背上投落淡蓝的阴影,是一湾风平浪静的浅海,惊涛全部止息。
她捡起掉落的毯子给他盖好,就坐在床边,幽幽凝望这睡容。眼中一片迷茫,只感到非常虚弱。直到疲惫像恶疾一样袭来,眼前发黑,不知几时也昏睡过去。
他们在床上极度疲惫地相拥而眠。白日倏忽,有点微弱的阳光,无声爬过墙面,又冉冉褪淡。
夜色降临,解除了宵禁的街市在灯影里逐渐沸腾。
他睁开酸涩的眼,感觉不到时间过去多久。低下头,却见她侧身躺在一旁,抱住他一只胳膊,安静地望过来。双眼一眨一眨,睫毛的影子很淡。
他下意识往肩膀上嗅了嗅,“汽油味还有吗?”
“不知道,我闻一下。”
她就凑上去,带着孩童般娇憨,趋近他,迎向他。百无禁忌,近到不能再近。
温凉的鼻尖碰到他的眉眼,下巴,再到喉结,然后是胸膛。像一群游弋的小鱼,闪烁着银亮的尾鳍扫来扫去。耳中响起巨大而迟缓的轰鸣,体内开始涨潮。
在哪一处掠起火焰,她便化身飞蛾,扑向那火。于是终于晓得,肉身在某个时刻的极致状态,可以有多强,可以有多力,可以有多美。
迷狂的瞬间,他便倾过身来覆上炽热的唇。短发凌乱堆在他前额,宴晚痴痴地望着那头发,和头发遮不住的俊美容颜。一声不吭地,等待全然陌生的降临,指甲在墙上划出几道印痕。
她流了血,但不觉多痛。体内涨满强壮的温柔,令呼吸变得极细微极短促。他仍不断汹涌,带着无可匹敌的桀骜,仿佛可以永不停息。是惊涛海啸,是龙卷风,是深不见底的涡流在翻腾,只要见过一次,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一场私密然而深入的风暴,却比风暴更剧烈更颠簸,足以把一朵玫瑰席卷成灰。种种界线尽皆淹没,惊恐与极乐不过一线之隔,摧枯拉朽压迫过来。血管焦灼如有岩浆涌动,灵魂变得失去重量。天塌地陷又如何?她闭上眼,满目都是金沙细细坠下。
在她把手指徐徐插入黑发的瞬间,被捕获的猛兽已濒临崩溃。辗转至无以复加之境,他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交付出身体的一部分。
人与人的关系,就像船和岛屿,是永远不可能亲密无间的。即使曾以近乎仪式的虔诚,完成了某种虚空中的相认——爱欲的认定。
因尘世中的男女,各有棱角,所以一定会有缝隙。
还能怎样。只好,一次,又一次。直到这血肉之躯,在不断的靠拢与逼近中,从生疏到契合。直到,互相成为。
不知昼夜轮转,只顾沉溺三千场纵情声色,难以尽数的起伏呻吟。沉默又激烈,好似怀着对彼此的恨意,对爱竭泽而取。
累了便睡去,醒来又继续。他把身体弯成一张弓,再慢慢拨拢她,盛放入怀,把脸埋进浓密漆黑长发当中。
于睡眼朦胧昏沉之际,梦中亦情怀震荡,轻唤道:“晚晚。”她已占据他的心。
阿无醒了便无法再入睡,起身下床喝水。回过头望一眼,见她拥着毯熟睡如婴,海藻一样懒。粉白足趾一颗一颗,指甲泛着柔润光泽。
捏一捏面颊,知道痛,昨宵种种旖旎几乎像在发梦。其实每分每秒,都记忆犹新。他的空白与忘却,并未因此而变得完整,但从此刻起,生出些地老天荒的心情。
天色尚早,他于是去做早点。房间不能用明火,好在花明寄来一大套厨具,有插电的烤吐司机和煎蛋方锅。
全被宴晚收在柜底深处,一尘不染。看得出她很喜欢,但无处可用。连同她对烹饪的热爱和才华,一并尘封进奔波动荡的日子里,寻不到出路。
他记得那么多古老而繁复菜式,它们来历、演变、细节、材料配比……但连一只单面太阳蛋都很难煎好。连着烤焦两片面包,才勉强找到感觉。处处手忙脚乱,额头渗出密汗。
一道纤长的影子悄然靠近。她光着脚,无声地踩在瓷砖上,双臂便从身后环扣在他腰间。颈窝好痒,咻咻的气息蹭来蹭去,如顽皮小兽。
“去那边等着……别捣乱。”
宴晚不说话,十根手指却很不老实,抿着笑在块垒分明的腹肌上弹琵琶。现在他是她的了,想怎样就怎样。他手上有油,悬在半空不能落下。推不得挡不得,愈发显得任由采撷,有种脆弱的性感。
被撩拨得顾此失彼,只好放下硅胶铲不去管。回身用胳膊夹住她,越收越紧。在肩头轻啄一下,再是耳垂。肌肤如同珠玉,令人涌起不止息的贪恋,呼吸亦渐浓。
原来玩火这么危险。她边笑边躲,用手抵着他胸口,“哎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别了……”真吃不消。
“不是?”他眯眼凑近,认真道:“我以为你羡慕隔壁的长跑冠军。”
宴晚妥协,“那……亲一下好了,就一下。”
“亲哪里呢?”
她实在很想笑,故意偏过头,“脸没空。”
唇齿绵软,织成不可抗拒的陷阱。温柔是用筷子夹最嫩的豆花儿,怕它破了,也怕它溜走。
岁月洞长中,都以为还有用不完的以后,一下也可以是很久。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有些事开始发生不可逆阻的变化呢?人世间的千丝万缕,靠近时,脚步通常不会发出声音。
如果非要找一个开端……宴晚记得,那是炎夏的某日里,雨后放晴的晌午。
平淡安宁,风有点湿润。树叶如同鱼鳞,层层堆叠至天边,晃碎了满地银亮的光斑。
彻夜暴雨冲垮了土路,到处积水成洼,都是很深的泥泞。公交线停运,汽车也开不进来,轮胎会陷进泥坑里。
恢复交通起码还要一两天,可对有些人来说,一分一秒都无法再等。
破旧的人力三轮载着一位女客,摇摇晃晃前行,抛洒一串清脆的铃铛。沿途风景单调,只有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荷塘里有村妇采莲,站在齐腰深的浑水里,头戴尖顶竹帽。
车夫时不时扭头朝身后望一眼,弓着背努力蹬车。那女客太安静,仿佛载一只鬼,轻飘飘悄无声息,随时都会在光天化日底下消失。她皮肤很白,模样挺年轻,眉目却难掩憔悴。神情说不清是专注还是恍惚,圆润脸庞如冰雕成,冒着拒人千里的凉气。
衣着这么精致考究的女人,附近实在少见。即便是旺季,出于安全考虑,游客们也不会轻易跑去北部穷乡僻壤。她给出的地址,却是一间破落旅馆。
真是太奇怪了。大热天也穿长袖长裤的套装,头发梳拢得一丝不苟。除了胳膊上挽着的黑缎手袋,身边连件行李都没有。
“小姐,去玩还是找人?”快到了,车夫用不太标准的英文同她搭话,“这地方不好找车,要不要我等着?”一来一回,双趟车费顶得过一周收入。
女人回过神,想了几秒,简单答:“……找人。”
语气不是那么确定,但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或许是投亲?车夫遂闭上嘴不再言语。
犹豫太过明显,她自己也听出来,缓慢地从手包里掏出镜子,照一照。
这样就看见一张强装镇定的,疲惫又焦灼的脸。才不过一年半载,仿佛隔去前世今生。四百多个日夜的担忧煎熬,在体内无休无止地穿刺奔突,痛彻肺腑。以为生死两茫茫……不亲眼所见,怎么都难以相信。
即使是这样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所有人为之付出的代价绝非泛泛。因为,它太像真的了。
她在回忆和想象中沉溺太久,以为是天不负痴情,终于得到机会千里万里地曲折奔赴,去把迷失的爱人寻回。
而真相不过是,这是个一厢情愿的女人,去找一个从未爱过她,且根本不记得她的男人。他已经把她从记忆里抹去,从生命里彻底擦除。
呵,多残忍,甚至不容许她自欺。
唯一值得欣悦的是,周以棠真的还活着。深爱一个人,最远最模糊的形态,都能确认是他。
当她隔着杂乱灌木丛,望见小院里那幅媲美牧歌田园画的场景,只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从脚底往上缠绕,勒碎了骨头,揪扯住心脏,掐紧了咽喉。完全不能动弹,双脚被泥水裹满,湿重而冰凉。地面还在裂开,不断往下沉,怎么都停不下来。
一个白衣红裙的女孩,在两棵树之间拉了根绳子,熟练地收晾衣服。身影秀致窈窕,看不清脸,只见满目漆黑长发,如鸟翼飞扬。
木夹刚松脱,一阵风过,把轻飘的帕子卷走,挂到斜横伸出的树枝上去了。她踮着脚尖去够,一下两下都碰不着,仰着头无可奈何。最后一次用尽全力跳起,才堪堪拿到——身后的男子悄然靠近,托住她的腰,毫不费力便把人整个抱起举高。
两人清脆的笑闹声,被夏风顽皮地吹往四面八方。
她也没有很惊讶,只是凄惶,内心又软又痛。
分明认识了有一生那么长,相识如此之早,然而然而,总是迟来与错过。爱到某一个地步,无非沉重与凄凉。
没多久,男子吻一吻女孩的额道别,又意犹未舍地,在左右脸颊各亲一记,转身往大门外走。姿势何等温柔,捧着她瓷白脸庞,如掬一汪泉水那么轻,情人才会有的那种轻。
女人像片被沼泽遗弃的黑影,一动不动藏身在灌木丛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她已经认出他是谁,错不了。
睡着醒着也盼重逢,恨不能魂梦与君同。终于近在咫尺,却不敢上前相认。她设想过千百种见面的场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没有一种,让她觉得自己是一片将打破这唯美的乌云,画卷里最突兀不谐的一笔,不被期待也不受欢迎。
直到男子远去,她才从灌木里走出,决定闯入这虚假脆弱的幻景。哪怕被爱着的那个人怨恨,也不惜亲手打破它。
要让一切回到正轨,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