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焚烧,空气焦黑发臭。骨头折断的清脆,喑哑而柔弱。真实的枪弹声,任何电影配音都无法模拟,震得整个头壳痛,像地狱裂开。宴晚被他压着,将脸贴住泥地,心脏也贴着地,微微震动。睁着眼,什么都无法感觉。只能不断呼吸,等事情过去,等待暴毙或侥幸活命的结局。
次日从报纸上得知,那天的袭击造成5死3伤,其中包括两名儿童。边境和交通要塞很快被封锁,想往外跑的人龙排出几十公里。维持秩序的军队不准放行,又扛着大包小包往回走。
在邮轮的豪华影厅里,对住屏幕虚拟声光,不会有这种体验。只需要数秒,甚至更短,几把枪加几梭子弹,就可以把文明繁荣的幻象全部摧毁。而重塑它们,不晓得要花多长时间。
他们没打算走,根本无处可去,条件也不允许不停搬家。人们说冲突很快会结束,没事的,几天就完了。因为动荡,生活反而变得更密集丰富,被千百种微小的事情填满。油、糖、米粮都变得好贵,价格不停涨,又经常停电断水。活着就是眼前一时一刻,过去和未来一样遥远,无所谓去想。
人间的利益和欲望那么复杂。有歌舞升平的海上宫殿,也有在贫穷和战争的夹缝中拼尽力气求生的男男女女,这就是世界的参差。
外头到处闹哄哄,天黑后却变得很空旷。餐馆、酒吧、咖啡店清一色关了门,满街都是垃圾和老鼠。经常有放火抢劫事件,就发生在十分钟路程外的地方。被认为富有的华人,首当其冲成为目标。
阿无出去前,都会再三叮嘱宴晚把门锁好。
猫儿眼的女邻居劳雅仍趁夜外出,每晚如此。停顿与隔绝,似乎都跟她无关。
走廊永远有脚步走来走去,深夜的鼾声如雷,透过薄薄的墙壁无比清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辗转呻吟。很大声,吵得两人都心烦意乱。
吊扇不知疲倦地转动,屋里好热。宴晚翻来覆去静不下心,顶着发青眼圈,惘惘长叹一声,“她和她男朋友都是长跑冠军吗……”
阿无也睡不着,他毕竟是个男人,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不知怎么熬过这漫漫长夜,便从沙发上起身,去给她倒了杯水。香艳的欢爱声持续不断,没完没了,撞得他气息有点不稳。神情里的隐忍,掩藏在深湖一样的黑色里看不清。然后他的人生经验慢慢从云外飞回来,就这样趋近,捧起她的脸,搜寻她的嘴唇。由浅及深,汹涌至剧烈难挡。
被温暖的舌尖缠住,她无法动弹,仿佛等待四面八方的海浪将自己淹没。亲密抚触之间,甚至能听见彼此的血液和心跳。隔着衣料,擦出干燥而寂静的沙沙声。触电般,啪地绽出一连串幽蓝火花。小朵小朵,盛开在皮肤上,带来异样的感觉。如何形容?喝再多水也无法解决的渴。
意乱情迷的夜晚,他们拥吻许久。久到她颈项的肌肤几乎被灼热呼吸烫伤,久到她以为会发生什么,但终究没有。
他对情欲有很强大的克制,蓄势待发的犹豫,令深邃的面孔显得尤为闪烁。宴晚不小心把空杯子扫落在地,玻璃碎裂的瞬间,便望见他眼底消退的潮水阴影。
他们无疑身处在一个很糟的世界,以及很糟的时机。混乱和崩坏,遗忘和匮乏。有很多谜题尚且无解,未来也藏进一团雾里看不分明。不能让她以为,长相厮守就是这样。
隔壁响起巨大的摔砸声,太突兀,震得整栋楼发颤。走廊响彻悚然的尖叫,接着是惊惶呼救,好像是劳雅。
“我去看看。”阿无匆忙系上衬衫扣子,“在屋里不要乱跑,没叫你别出来。”
宴晚不放心,还是悄悄跟了过去。门一拉开,潮湿的血腥气扑鼻。一个瘦高的男人匆忙跑下楼梯,留下一长串歪斜血脚印。
劳雅给那人抢走一千美金和三千泰铢,外加首饰若干。险些被一刀捅死——如果不是忍着痛,用手牢牢抓住匕首。她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整个手掌被刀锋割开,要断掉一样耷拉着。
嘈杂的公寓瞬间寂静如坟,谁都不愿招揽闲事。宴晚跟阿无一起把劳雅送入医院,路上听见她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请不要报警。
没有用,还是不愿追究,或许两者都有。
“这恋爱谈得真昂贵。”她咧开沾血的嘴唇,在惨白灯影里笑,“还好那些首饰都是假的,不值什么钱。”笑着笑着,掩住脸。
劳雅在酒吧跳舞讨生活,那抢劫她的男人,不过是万千客人里的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但很快开始问她借钱并从来不还,要不到便打她。千篇一律总是这样的故事,没有例外。
谁知过几日,他竟又来纠缠,踹门踹得震天响。宴晚吓到气不敢喘,把所有椅子搬出来堵住门,不知该怎样办。贸然报警,恐怕劳雅也会有麻烦。有一次被阿无回来撞见,直接给他狠揍一顿,打掉三颗牙齿,才堪堪消停。
之后劳雅买条大狗来养,用生牛肉喂它。这世道,狗比人安全。
人情得还,风月场里厮混,这点规矩尤其心照不宣。见阿无身手好,她便牵牵搭搭地给介绍一家拳馆,去给打比赛的拳手当陪练。她能力有限,认识的都是三教九流之辈。当人肉沙包当然不算什么好工作,但有收入总比没有强,能解一时燃眉之急。
她似乎对裴怀光念念不忘,总提起来比较:“以前那个阮氏江,也挺能打。他玩高棉拳,你俩真的很像……莫非亲兄弟?”
阿无听了没什么反应,笑一笑作罢。
宴晚待在旅馆无事可做,每日不过洗洗扫扫。一楼有公共洗衣房,可以投币洗衣。带本书去坐着看,等衣服烘干,几个小时一晃而过。房间里不能动明火,永远不会闻到做饭的味道。洗衣房旁边的厨房也是公用的,灯泡一直亮着。最重要是把易储存的食物,按天数分好。罐头和压缩饼干之类,每顿不敢多吃,很难说乱局将持续多久。离开邮轮后处处颠沛辛苦,她脸容清减好些,眼睛仍十分清亮有神。
那天听说红杉军马上要撤军,整栋楼都很高兴。用铜线接了电,灯泡亮起便发出欢呼。宴晚在厨房忙一上午,烤了越式法棍送去给劳雅。松脆的面包剖开,中间塞入熏鸡肉、黄瓜、番茄、蛋跟薄荷,还有一份糯米卷和脆皮炸虾饼,都是越南传统做法。
这些食物很简单,根本用不着专业厨具。庄潜所送的名刀,下了船就再也没机会拿出来过。
“土佐刃物”极致锋利,但再名贵毕竟是日料专业厨刀,跟中式烹饪的刀具还是有很大区别,用来做中餐不大顺手。阿无一心想在拳馆赚到足够的钱,再找顶级工匠为她量身重铸一套。
通常午后过两点,女邻居才会从昏睡中醒来,用电炉煮咖啡,邀宴晚一起吃下午茶点。熟不拘礼,密实的长袖恤衫底下连胸衣也懒得穿,隐约里见诱惑。总有那么些瞬间,宴晚觉得仿佛是花明在身旁走动,掀起阵阵妖丽迷离的风。
劳雅手上的伤好后,留下一大条狰狞的疤,蜈蚣般横穿手掌。她觉得难看,索性去刻了纹身。伸出来,半条手臂纹满血色曼陀罗,还在结痂,蜕皮的蛇一样起伏攀延。
宴晚同她打听,外面究竟怎样了,每晚出去不怕不安全么。
“没怎样,有人活有人死,哪里不都一样?”劳雅一天没吃东西,喝完酒吐得胃里又空又酸,抓过面包吃得很香甜,说是比街角最有名的那家面包房好太多。
宴晚便告诉她,“我是厨师。”
劳雅讶然,这答案跟她猜测的相差太多。随即弯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居然想做厨师?在这里肯定找不到工作,给人洗碗擦地都难。”她用长指甲挑起宴晚的几缕头发,“做佣人吧又长得太好看,细皮嫩肉的,不是那块料。”
“那你做什么工作?”话刚出口宴晚便后悔,或许不该问得这么直接。她隐约意识到不妥,虽然不能肯定,但多少有些隐晦的猜测。当下尴尬不已,支支吾吾红着脸岔开话题。
可劳雅并不介意,轻描淡写说:“酒吧里跳舞咯,钢管秀,脱衣秀,什么都跳。阮氏江没告诉过你?”
“你们在酒吧认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以前的房客……你总提起的那个阮氏江。”
花明执意要跟随裴怀光,却对这个人的过去完全不得而知,宴晚始终不大放心。他是精酿师,曾在酒吧工作倒也正常。
劳雅却说不,“我没在白天见过他,不晓得他靠什么生活。好像很有钱,又好像很穷……每次到这边住,身上总有伤,可能是躲仇家。”她眯起眼回忆,“有次我忘记带钥匙,想从你住的那间屋阳台爬过来。他说太危险,在我头上拔根发卡,随便一捅就弄开了。”
这“手艺”宴晚是见识过的,心知她所言不虚。裴怀光其人,反而变得更加神秘难以捉摸。
劳雅却不知这段缘故,兀自意惹情牵地感慨:“世上怎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五官也不是一模一样,就总觉得……也可能是我记错,你家阮氏江,一本正经得吓人,不好玩。”
“你是不是喜欢以前那个啊?你们交往过?”宴晚忍不住越来越好奇。
“上床算不算交往?”劳雅哈哈大笑,“不过我想,跟他上过床的女人,应该都忘不掉他。”
以裴怀光的风流调性,不用说也能猜到,必然情史浩瀚。
见她怔在那里出神,劳雅凑近耳朵不知讲了几句什么,语调暧昧地问:“哎,他怎样?”
宴晚愣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勾着头喃喃:“他……我……不知道……”
“哈,难道你俩从来不做?”又道,“还是清心寡欲比较好,在女人身上把力气花光了,容易出人命。陪练拳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打黑市拳的,下手都狠。”
这话让宴晚心头惊跳,连害羞都忘了,睁大眼追问:“什么是……黑市拳?很危险吗?”
在泰国,黑市拳一直存在,是一种半公开半地下的残酷赌博。跟电视里的国际正规赛事不同,不戴头盔,也没有规则,对决就是以命相搏。富豪老板为追求刺激,一场下注几百万稀松平常。
拳手们大多出身贫困,自幼受训。几岁大的孩子整天踢轮胎,击打香蕉树,最大的心愿是活到成年,赚钱养家开武馆。
这种格斗强调“一击必杀”和肢体硬度,力量和准确性都相当惊人。成年拳手练习对打,当然不是为强身健体。他们学的全是杀技,打起来骨折、脑损伤甚至丧命都有可能。
拳馆老板跟赌场、娱乐场所或私人俱乐部接洽,吸引的赌注足够多就可以开打。阿无去的那家,是赌场附带经营的拳击场。至于比赛规则,随时可以根据那些富豪的兴趣私下协商调整。只要下注足够多,没有底线可言。
劳雅就在那家赌场的地下舞厅,跳了差不多两年。日子难过还是要过,外头闹红杉军,酒吧都关张了没收入,很多跳舞的女孩子趁宵禁还没开始,穿球鞋偷偷跑过去跳,进了场才换高跟鞋。潮闷的地下空间人山人海,空调开得暴冷,像冰窖。
刚把阿无介绍过去时,劳雅以为他撑不了多久,特意跟他讲,扛不住就别勉强。没多久便惊讶地发现,除了做陪练,他居然主动要求打暖场赛。虽然算表演性质,不会闹出人命,过程仍相当惨烈。观众疯了一样,看见血便愈加兴奋。拳拳到肉,赚的都是卖命钱。
宴晚回到家,失魂落魄蜷进沙发,一动不动直到暮色合拢,晚饭也没做。
难怪他最近总穿长袖,那么热的天,胳膊腿全遮得严严实实。洗过澡后,浴室里总有散不掉的药油气味。回来累得话也不想说,扯过毯子蒙着头倒进沙发就睡了。有时脸上连青带肿,问他只说拳脚无眼,难免不小心打到一点。身上看不见的地方,简直不敢想有多少伤。
那天半夜下了雨,那么轻那么细。院子里种满三叶草、薄荷、迷迭和柠檬,也无人料理,开得特别茂盛,馥馥植物香令人鼻子发酸。
房子空静,窗子蓝色,没有光。
中间接了个电话,信号不好,嘈嘈杂杂的电流音很重。热辣清脆的语调,带着墨西哥沙漠炙烤的气息,是花明。
故人音信渐稀,各自散落天涯。宴晚由此知道,他们都已经离开歌诗尼号,包括庄潜。
宴晚被逼远走后,庄潜变得更加沉默,对海上生涯很有些意冷心灰。没有林方宜,也没有小玫瑰的歌诗尼,跟其他任何一艘普通邮轮毫无区别。
四十岁以后就上不得远洋轮,他这年纪,按说早该抽身而退,要么就只能跑中国沿海比较小比较破的船。庄潜病了一场,痊愈后决定结束航海。没有故乡的人,哪里落地都行。带着一身手艺,谋生总不成问题。听说他登岸后去了海南,在一个安静的小岛独自隐居。
陆先生的婚礼结束不久,便换掉整个私厨班子,不再聘任郭秀成及其团队。对外宣称和平解约,业内则众说纷纭,真实原因无人知晓。
裴怀光倒是在那间酒吧继续待了将近一个月。
期间发生很大的人事变动,二副何鸿犯下严重过错遭撤职,同时吊销全部海事资格。他把码头的风俗女郎偷带上船,被人发现并举报。再加上长期聚赌和盗卖船上物资,再也无法遮掩过去。仍有极少数知情者私下议论,事情闹得这么不可收拾,是因为在他舱房里找出一个空的黑丝绒首饰盒子,跟陆先生婚礼当天丢失的钻戒盒完全一样,连品牌LOGO都一致。
这里面,多少有些裴怀光行事的痕迹。他利用偷拍的那段录像,跟球童达成交易,换取球童从这桩栽赃里彻底隐身,并把祸水引向始作俑者。没有人会联想到林宴晚身上,她早就离开了。
花明心满意足问,“够不够解气?”
数度死里逃生,宴晚已经对旧日私怨释怀。默然良久,感慨道,“是他应得的。拿脚去踩别人,自己的身子也会被拖累得不能高飞,何必呢。”
说一千道一万,鸱得腐鼠。都是自作自受的因果循环。
待一切尘埃落定,裴怀光自掏腰包付了违约金终止合约,携花明下船。
歌诗尼号停航的母港金沙港,属于新加坡境内。裴怀光称有事要办,两人在狮城逗留月余。花明闷在酒店,被嘱咐不要外出。期间不太见到他人,不知道每天出去见了谁,谈些什么。
某个深夜他们匆忙离开,带着全新的身份证明文件,随意买了最近航班的机票,去往落地签证的国家。证件上的名字仍旧叫阮花明,除了这三个字是真的,其余全是假的。假毕业证书,假工作证明,假银行账户。
花明捧着这堆东西叹为观止,“你是个江洋大盗?人口贩子?还是杀人如麻的全球通缉犯?”
他笑容不变,“如果我是,你敢跟我走吗?”
“敢。”她没有半刻迟疑。
刚开始总觉得有陌生人在身边晃荡,沿途尾随跟踪。裴怀光浑不在意,只笑她疑神疑鬼,渐渐地便放松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