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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章 所归何处

宴晚记得那一天的太阳。

紧张刺目的火球,被海平线托起,染红一大片海水,像无尽的血。

阳光令她昏眩,踩在陆地上也是。整个人暴露在光线里,皮肤仍冰凉。身上披块毯子,坟墓里爬出来似的。

码头好吵,救护车呜哇呜哇,维持秩序的大喇叭震痛耳膜,当地媒体乱哄哄一拥而上,什么声音都显得不真实。

这个世界对于她,依旧非常别扭而陌生。

头脑昏沉沉,大白天也像黑夜,抬头见了日蚀。

日出时分的日蚀,被新闻报道作:百年难遇之日环食。用上了“毕生难忘的奇观”、“震撼心灵”、“人类渺小”之类宏大措辞。

太阳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被月球遮挡,圆周如一枚闪闪生光的指环。起初是日偏食,黑影一步步移动,直到停留在最完美的一幕,全程仅持续三分钟。但错过这一次,要等六百七十二年之后,才会再相遇。

阿无徐徐伸过手,紧握住她的。干涸的血有黏腻质感,暖而韧。

他们便失神地相对笑起来,脸孔都非常蓝非常苍白。他在人丛中,抱着她的一只手,道:“晚晚……”往后退了半步,缓缓地,膝往下沉。

宴晚低头看他,仿佛明白什么但不能确定。她突然有点紧张,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着。他的唇微动,未完成的动作,被一大堆面目模糊挤来撞去的人打断了。

很久以后当他们旧事重提,她执意追问,他却不肯答。良久才说,那时他鼓起勇气,是想要向她求婚。

衣衫褴褛的两个人,刚刚死里逃生,被海盗洗劫一空。没有戒指没有钱,不知道今晚住哪里,也不知道明天去何方。

可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好的表达。他只是非常确定,若在人海里错失了她,必定后悔一世。

然而终究没能说出口。

要怎么讲,请你答应,嫁给一个不存在的人?

爱情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后来无非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遇上就遇上,错过就错过了,没有办法。

两人被挤散,记者围在身周问来问去,她非常分神,一句话也听不清楚。担架从身边抬过,重伤失血的机工一息尚存,脸上戴着氧气面罩,被推入救护车里去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有人性命垂危,有人声嘶力竭抢采访,有人围观看热闹,有人经过枪弹的杀戮与劫掠,却渴望缔结余生……扩音器材啪啪响,闹得不可开交。

忽然又下起雨,真不愧是夏日的槟城。

宴晚皱眉,用尽力气推开那些纷杂面孔,再一次奔向他。坐在警车里,她侧过头,想笑,然而流下眼泪。

“我们以后……”

还没说什么,阿无已经紧紧地拥着她,“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你现在需要休息。”

突然意识到心底的软弱,她以为是眼前的这些事令她软弱。其实并不,是因为爱他。

第二天就在报纸上看到关于这次营救的报道。用了很夸张的措辞,年轻的女海员临危不惧,从海盗手里挽救垂危船员之类。她之前在豪华邮轮做主厨的经历,也被大加渲染,颇有传奇色彩。

宴晚匆匆扫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庄叔看见怎么办?他要担心死了……”赶紧揉成团丢进垃圾桶,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事情发生时,往往没太大感觉。如今置身事外,回想当时那种惊恐和煎熬,反而更清晰更强烈。

阿无把报纸捡出,仔细捋平折好,放进行李箱,才说:“他会为你骄傲。”

“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当然有用。”他弯一弯嘴角,“以后可以跟我们的孩子吹牛,爸爸妈妈当年厉害得不得了,还抗击过海盗……”

宴晚不禁被逗笑,“亏你想得出,哪有小孩子睡前要听这么可怕的故事?”

这样就悟过来,啊狡猾的人。她便默然不语,转过发红发烫面孔,黑眼睛一闪一闪,秀丽如狐。

说到底,爱一个人是怎样呢。在那些不可抵挡的命运静静湮盖之前,仍想要每一寸未来里都有他。看所有的风景都有他,吃所有美味都有他。从现在到未来,都站在彼此身边,一起看烟火人间,走所有的路。

沉寂多时的手机,接连涌出上百讯息。庄潜打通,果然劈头盖脸一顿骂,“好好的跑什么远洋欧线?不要命了?!他脑子有病吗带你上这种船,人呢,把电话给他!”

两人噤若寒蝉,捱足教训。真恍如隔世,连挨骂也觉得亲切。

然而还能怎么办呢,在岸上生活需要钱,积蓄用完就没有了。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再出一次海。

一艘船有一艘船的使命,海员也是。大副不会离开“望潮号”,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经历的第三起海盗夺船事件,都发生在索马里海域,进入红海就很容易遇上。

情况最糟糕的一次,没来得及全员撤入安全舱,被当成人质扣押在船。幸运的是,那帮海盗并非穷凶恶极,人数也不多,才七个而已。他们一心只为求财,未主动伤人。长达两周的时间,海盗跟海员在同一艘船上和平相处,一起烧烤打牌胡侃,等到赎金到位便立即释放人质。事件一度引起轰动,现在还能找到当时的新闻。

但船上如果有女人,情况就不一样了。这种高危远洋航线,显然不适合宴晚。

大副有心报答,重新为他们联系了一艘东南亚货轮。

“达川号”从越南西贡绕个弯一路北上,穿越泰国湾到达曼谷港,再一路南下靠泊新加坡,穿过马六甲海峡,最后到达马来巴生港。全程三千两百一十六海里,也就是不到六千公里,全程只有12天。

很多海员都喜欢跑东南亚航线,网络基本覆盖,报酬不见得丰厚但胜在安全。只有这样的航程才能体会到航海的乐趣,抵港后还能用无人机航拍当地风土人情。

这是他们离开豪华邮轮后,最轻松的一次跑船经历。“达川号”的船长是中国人,有个很奇怪的爱好,只要一无聊就把所有人拉出来包饺子。

宴晚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擀面皮和调馅儿。

饺子馅里的蔬菜,甭管多新鲜,现包现煮出来,都会发黄软烂。她有自己的诀窍,即使冷冻过,再煮依然嫩绿如初,口感卖相都大受欢迎。顺利跟完三趟,他们拿到报酬,打算上岸。临走前,宴晚把调蔬菜馅儿的小秘方告诉船员们,其实只需在里面加入绿豆那么大的一点食用碱。

来来回回途经新加坡那么多次,阿无总是跟往事错肩而过,从未有机会停留。他拿着阮氏江的护照,连同裴怀光曾经使用的身份,携宴晚在曼谷港登岸。

陆地是一艘太大太大的船。进入真实的世界时,她对世界的真相根本一无所知。

脚步轻巧浮荡如流云,正在寻找可以落地的泥土。但哪里都很陌生,人潮密集之所,更充满无边无际的荒凉感。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沿途停靠数不清的小站,速度奇慢。车厢里气味复杂难闻,她却喜欢,火车开动时摇摇晃晃的感觉跟船很像。

出了站台到处烟尘四起,空气炎热得密不透风,沿街摊贩吵闹不堪。阿无拖着她的手站在斑马线前,红灯亮起,还有摩托车不管不顾往前冲。远处有人喝醉了吵架,救护车鸣叫着呼啸而过。

黄昏稀里哗啦落雨,蓝色闪电撕裂天空,分不清哪里是电光哪里是彩灯。两人提着行李,浑身湿透,眼前是无数霓虹变幻多端,透着都市特有的斑斓狠毒。

一个短发纤细的少年穿着机车皮褛,嗒嗒踩水自身旁跑过,激起一阵潮湿的风。宴晚被撞一下,抬头便惊见一张雌雄莫辨的艳丽脸孔。少年画了浓丽的妆,眉眼夸张上挑,十指蓄满长指甲,涂深红野莓蔻丹,闪亮如红宝石。

那少年朝她咧嘴嘻嘻笑,却露出发黄的牙,飞快奔过街角消失不见。

阿无紧张地把她拉到身后,捏遍衣袖检查,不见伤口和异状,也没丢东西,才略松口气。

她吓一跳,低低问,“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不重要。”他叹口气,“这里是泰北。”

拿着地址一路打听,还要再转乘公共巴士。宴晚闻不惯汽油味,晕车吐得一塌糊涂。

找到长康路那栋灰白矮楼,已是夜半更深。

门房老头喝得眼睛通红,腰间挂一大串钥匙,拎着酒瓶出来开门。隔一道铁栅,张嘴便喷出浓重酒气,“阮氏江?嗬,一走大半年,跑去哪里发财?”又眯眼打量宴晚,含糊咕哝,“每次都带不同的女孩子回来。上次那个小春……”

两人无言以对,只好相视苦笑。

这是栋早已破败的旅馆,名叫安纳塔。格局低矮逼仄,拢共只有四层。木梯狭窄陡峭,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阿无拖着行李箱爬上顶楼,身后传来嘶哑的嗓门大喊:“明早记得续租,不能再欠啦!”

顶楼最左边,没有门牌号的那间就是了。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灰尘潮气呛得人咳嗽。鼠灰色墙面,被雨水染出大片黄霉斑,挂满蛛网。灯泡全是坏的,也能看出脚底积了厚厚一层灰,像从来没人打扫过。空啤酒罐、腐烂的便当盒、烟头甚至用过的避孕套随处可见。

最夸张的是卧室,破旧单人床垫直接丢在墙角,吊灯从天花板脱落,摇摇晃晃吊在床面。宴晚从没见过这么肮脏到难以形容的房间,瞠目结舌杵在门口,说不出话。角落里受惊的蟑螂成群涌出,窸窸窣窣从脚面爬过,满目残败凋零。

旅馆的意思是,没有一样东西真正属于任何人。它只是一个隐秘的洞穴,可以在黑夜里蜷起来睡觉的地方。数不清的过客曾在此短暂停留,坐同一把椅子,用同一个杯,在肮脏的床垫上做爱。

床肯定是睡不了人。宴晚躲在窗帘的阴影里,换掉半湿半干的衣服,跟阿无在沙发凑合了半宿。什么都不去想,只觉非常疲惫,仿佛已睡进泥土里。

次日天清气朗,鸟鸣清脆。阳光从破洞的布帘透进来,照在眼睛上晃呀晃。她醒时浑身酸痛,胳膊都抬不起。天亮了才看出来,地面是绿白相间大瓷砖,冰凉透心。褪色斑驳的天蓝色百叶窗,木格子断掉一半。绒布沙发破得快散架,沾满暧昧的污秽,和一些或许是血迹的褐色。

阿无已经借来扫帚开始打扫,烟尘扰动,清理出好几麻袋垃圾。两个人日夜不休地折腾好几天,才把屋子打理得勉强能住。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离边境线很近,胜在月租价格便宜。房间都住满了,但很难在白天见到人活动,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工作,通常只在夜间出没。楼梯角常有胡乱丢弃的染血针管,黑影子叠在一起,可能是在拥吻也可能在打架。

补齐裴怀光拖欠的半年多租金,又续缴一个季度房费,跑东南亚赚的那点船费所剩无多,不得不一切从简。

“对不起,现在只能先让你住这样的地方。”他相当内疚,敛着眸神情怅然。

宴晚摇一摇头,笑意自唇边漾开,徐徐如莲,“这里没什么不好,真的。收拾干净就行了。”

话虽如此,要适应并非一朝一夕。阿无发现她对陆地生活毫无概念,不懂买东西是可以砍价的。因为船上什么商品都明码标价,用不着费口舌。一到外面就迷路,分不清乞丐、瘾君子和小偷,很容易被泼赖的花童纠缠。

阿无让她试着自己出去,然后偷偷跟在后面保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她发现。花了一个多礼拜,她才认得怎么走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最顺利也要多绕出半个小时。

生活在市井,免不了要学着跟人打交道。宴晚自告奋勇去隔壁归还清洁用具,敲了好久才打开,钻出一个蓬乱的脑袋。女子懒洋洋打着呵欠,满头深棕卷发披散垂在肩头,像小狮子。残妆未洗的脸特别红而呼吸分明,身后有男人半裸的身影晃过,进洗手间用力摔上门。

宴晚愣在那里,手里还傻乎乎举着扫帚和鸡毛掸子,打眼便惊讶于她的衣着。在家也踩一双黑金缎面高跟凉拖,胸口露着一大片金蜜色肌肤,起伏颇夸张。光溜溜丰实的胳膊往下,挂满丁铃当啷的手镯戒指。金光灿烂晃着眼,不知真假。

她朝墙角努努下巴,“放着吧。刚搬来的?只有你和你男人吗,哪里人啊?”

女邻居会讲中文,不过二十多岁年纪。俏丽脸孔长得极东方,有一对猫儿眼,自称名叫劳雅,是越南混血的中国人。

一连串问题,宴晚不知该先回答哪个。怔忡半晌,才很轻地哦一声,“谢谢你的东西。我是……”突然又顿住了,舌头生生打个弯,说:“从香港来。”

仿佛一种刻意的确认,她把中间漂泊的岁月统统掩藏掉,打算绝口不提。

“要不要进屋坐?”劳雅往边上让过半个身子,腿自裙底伸出,有一下没一下抖动。猫儿眼眯成条缝,不笑也像在笑。

“啊不……”宴晚有点慌,余光瞥到屋里那壮硕男子,一脊的油汗发亮,涌上莫名的不洁之感。

“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下次吧。”

劳雅也不勉强,“有空来找我玩儿。你和他,都可以。”媚眼如丝,扭着腰关上了门。

意味深长的“你和他”,分明指的是阿无了,在借东西时已打过交道。在陌生人眼里,他和裴怀光实在有着非常相似的眉眼轮廓。尽管气质迥然不同,初见还是令劳雅吃了一惊。

但她阅人无数,很快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人。裴怀光从不穿白衫,笑容邪性,头发更乱更长。这新搬来的年轻男子,举止冷淡收敛,面对面也从来目不斜视,视线绝不会停留在她脖子以下的位置。与之同居的女孩很单纯,像从有钱人家里拐出来的千金,一望而知个雏儿,长日安静得似不存在。好奇突的一对男女,跑到这种混乱地带干什么呢?私奔?

有时劳雅在楼下的树荫里抽烟闲晃,见他从外面回来,便大方走上前搭讪:“阮氏江,你忘记我了吗?”沾满香水和烟草味的手,半空中轻佻一晃,就要摸上他的脸。

他反应极快,抬臂控住她的腕子,再不动声色推开,“小姐,你认错人了。”语调很客气,但她能听出不好惹的警告意味。

“你真的是阮氏江?去过越南吗?”劳雅只觉得逗他很有趣,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往后退半步,静定地答:“我是。如果没别的事,请让一让。”

在越南,“阮氏江”这名字太普通,类似中国的张三李四,随处可见。

劳雅旋身蹬蹬蹬跑上楼,抛洒一串响亮笑声。

不经意回头,却见他不自觉朝四楼阳台望一眼,大概是担心那女孩看见他俩纠缠,容易解释不清。看来他很在乎她。

阿无每天出去找工作,但一无所获。刚开始也带宴晚一起,后来便不敢让她出门。

那年十月,泰北局势不稳,动辄有反政府民间武装示威,宣称要在第二大城市清迈建立独立政权,已获得北部八府支持。当地时间28日,五名武装分子在街头发动暴力袭击,在一处鱼档附近,朝平民开火。

街上乱成一团,每个人都在哭。当时宴晚还在水果摊前,目不转睛看摊贩剥椰子。当地人手很巧,削削砍砍去掉毛壳,再用一种很有弹性弯头刀片,剥离出一整颗柔软的椰肉。柔软洁白如初生的婴,汁水饱满甘甜半点不洒。

忽然响起突突枪声,像晴空打了雷,周围行人乱窜,嘴里喊些什么也听不懂。

死亡是很短暂的瞬间。她从不知晓何为战争,那只是电影里才有的事。武装分子也不是海盗,不求财,只为杀人。子弹乱飞,夹杂火焰的光,扫到谁就是谁。没有为什么。

经过了才知道,电影多么虚假。没有人可以中弹后还能跑来跳去,谁都没心情在血腥的暴乱里谈情说爱。

宴晚眼前一黑就被他扑倒在地,灰尘和沙粒进到嘴巴里。不可以动,鬼一样重重的影子,贴着墙飞快掠过。 he/G8KnflrI1kvFewSFVe93VBK5KtycP+ELZrEcScES6biVWPJX0Zm98ihyNeMT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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