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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章 朝夕无象

“生命的经历实在是件很偶然的事。东奔西走,到处辗转流浪。兜过一大圈后才明白,原来寻找的终点,跟出发的地方没什么两样。”

“船和船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它是否能带你去想去的地方。路的尽头永远都是路。”

在槟城漫无目的停留半个多月后,他们再次登上远洋船。

当然不是豪华邮轮。歌诗尼号厨房爆炸的消息传遍业内,甚至登上了新闻。身为事主,林宴晚没可能在短时间内谋到同样的职位。而“阮氏江”的乙类沿海证书,可选择余地就更少。

航海代理公司随处可见,两人却处处碰壁。她才知道原来世人的偏见如此之深,在陆地上,女人想做主厨会被当成笑话。除了娱乐服务性质的邮轮,都认为女子不祥,出海会为船舶带来灾殃。种种可笑固执的观念,在沿海地带广为流传,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阿无不肯放弃,早出晚归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一家肯接纳的船运。因为人手紧缺时间又赶得急,才勉强签订了用工合同。即便如此,女厨的薪水还是远低于平均数,每月只有一千六百美金,是她在歌诗尼号上的四分之一。

35岁高龄的大型油化船“望潮号”,十八万吨载量级别,主要用于运输出口医疗用品。这种货轮,跟用于休闲旅游的豪华邮轮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航线更长更颠簸,海员要长期生活在高温、高盐、高湿的艰苦环境,物资储备十分单调。

一万八千多个集装箱,把甲板全部占满。登船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各种演习,其实主要是防海盗演习。

海员人手紧缺的原因就在这里了。“望潮号”的运输航线,将途经世界上最危险的海域“亚丁湾”。

位于索马里和也门之间的亚丁湾,是连接了东亚国家、西欧及北美东海岸的苏伊士运河航线中的海上咽喉要塞。每年有一百多个国家的约2万艘船舶通过亚丁湾、曼德海峡海域,货运量占足世界海上货物总运量的五分之一。然而自从1991年,索马里政权被推翻后,附近十几个国家长期陷入战乱和贫穷,导致海盗活动不断升级。过往的油轮、货船一旦被劫持,往往凶多吉少。

“望潮号”从马来西亚槟城码头启航,经新加坡、苏伊士、英国、德国、比利时,目的地是荷兰阿姆斯特丹,单程耗时45天,返程同样一个半月。

在海盗高发区域,船东要么请军舰护航,要么花钱请国际安保,费用高达一万多美金一天。可海盗袭击频发,本来已经使船舶保险费急剧增加,绕道好望角,海运成本又升高到难以接受的地步。对这艘船龄老旧的货轮而言,最好的防护措施就是让海员们自行加强安保。

启航头一天,就发生一桩不愉快的意外。试抛锚链的时候,整个风火轮高速摩擦火花四溅,不到三分钟就烧了起来。一副船锚加锚链差不多有七十吨,重力产生的惯性超乎想象。船工无法补救,只能放任价值五十万的锚沉入深海,且无法打捞寻回。事后检查,原因是锚机老化,刹车片着火导致。

水手大多迷信,纷纷朝新来的林宴晚投去异样眼光。

自从登船,她再也没穿过红色的裙子,也不敢到处转悠。320米长、58.7米宽的船身,绕甲板走一圈都要花十几分钟。

绝大部分时间,宴晚都待在厨房洗洗切切。

货轮伙食粗糙,不需要讲究厨艺。仓库有什么做什么,弄熟了吃不死人就行。“远洋三宝”天天见,土豆、洋葱、大白菜,肉类则是各种冷冻鱼虾,也有猪肉、牛肉。在马来靠港时补充了一些绿叶蔬菜,船上的人比过年过节还高兴。有时实在物资短缺,只能靠吃复合维生素片解决。

船上一共二十五个人,仍然等级分明。高职衔船员的配餐间,和普通船员是分开的,餐厅也不会共用。他们吃得稍微好一点,谈不上多健康。

她会用豆子泡出豆芽,大蒜种出蒜苗。往土豆堆里放一个苹果,抑制它过早发芽产生毒素。煮好的米饭吃不完变干了,也不能倒掉,重新煮的时候加一点山药泥增加黏性。玫瑰主厨曾引以为傲的技艺,根本无处施展,全用来处理这些因条件艰苦而产生的琐碎。

“望潮号”除了船长和三副,基本都是马来人和菲律宾人,把华人视作异类。阿无跟他们相处得异常小心,能不发生冲突就尽量忍气吞声,免得闹出事来连累宴晚。

他穿上厚实的橙色制服,要搬运清货还要在船头值班,没有扫舱费,却有甲板敲不完的锈。演习特别频繁,几乎找不出完整的休息时间。在船工作一天,必须24H待命,一有Duty call或发生紧急事件就加班。欧线横跨印度洋,免不了拨钟倒时差,基本12天就要拨8个小时。轮番折腾下来,他瘦削了很多,晒黑的面庞棱角更加锐利。可是从不抱怨,只要每天能看到她就心满意足。

货轮上没有莺歌燕舞灯红酒绿,也没有远洋猫。日子枯燥乏味,航程更显得漫长。

在印度洋航行超过两个星期后,雷达空荡荡什么都扫不出来。整个世界仿佛消失了,极致的孤独连同四面八方的海水,一起压在所有人身上。航线附近协调避让的高频里,永远充斥着各种语言的谩骂、荤段子和荒腔走板的歌声,是海员为数不多打发寂寞的方式。

用水手们的话说,遇到只海鸥在头顶拉屎都觉得它好亲切。犄角旮旯里扫出虫子,甭管害虫益虫,直接养起来当宠物。

千辛万苦抵达阿姆斯特丹,航程也才完成一半。

集装箱货轮靠离泊耗时较长,靠港装卸货的节奏也特别快。“望潮号”的靠泊起码要2小时,半夜12点进入码头,一切顺利的话,男人们要从晚上8点工作到凌晨2点才能休息。早上8点继续要开工,然后半夜12点离泊,再加班3小时。

船不跑空,卸下医疗物资后,又要把装着当地出口货物的集成箱全部运往船上。两万五千吨化学品,价值3.7个亿。地面吊车协调出了点问题,比预计多耽搁一个半小时才运完。

一圈马不停蹄地忙下来,铁打的身子也累趴了。

维度升高加上变态的工作强度,船员们都受季节性情绪失调的影响,心情波动特别大。压力难以抒发,动辄暴怒,到处找茬打架。刚抡完拳脚,转头又可以称兄道弟,算是船上的传统娱乐项目了。阿无入乡随俗,勉强奉陪过几次,又不能真把人打出毛病来,吃亏多少亦没法计较。

船行至赤道无风带,绝美天气。碧海蓝天看似平静,生存模式却跟丛林一般无二。

他们终于有多一点时间见面,当然要尽量避着人。宴晚给他剪头发的时候,他已经筋疲力尽,坐着都能一秒睡着。一双会弹钢琴的手,磨得全是血泡。精细修长的指节,尽日被繁重的劳作所磨蚀。他其实从来不属于这里,在如此野蛮辛苦的环境里蹉跎,简直是种折堕。

可阿无不觉得。好几次她忍不住提出,“跑完这趟,我们就去岸上找工作好不好?”

他总是笑着亲一亲她的脸,“你不是喜欢待在海上吗?有你在的地方就最好。”

光线太亮,令眼睛发热酸胀。宴晚放下剪子,摊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仔细涂上药水。一定很疼吧,他闭着眼皱紧了眉头,发出含糊呓语。她伸出手指,抚了很久才抚平。在寂静里,将他昏睡的面孔紧搂在自己起伏剧烈的胸口,转向窗外,原来下起漫天银白的雨。海洋空气干净,雨水清澈如钻石流苏。

多数是晴天。有海豚成群结队跃出海面,拍起雪花白浪,能看到横跨船头的巨大彩虹。

远海的豪华邮轮稀少,它们不会走这么长的商运航线。从道别那天起,宴晚再也没见过歌诗尼号,连错肩的缘分都断绝。昼夜漂泊,距离最近的陆地也有几千公里,信号基本无法覆盖。庄潜、花明、裴怀光、迟颐芳……她不知道他们现在如何,过得怎样。回想起来心情竟遥远得很,像上辈子的事。

偶尔会遇到别的货轮发生事故,静静漂在海上等待救援。如果受到的撞击太严重,实在无法补救,就把油抽出来,人员、货物迅速转移。等待它的命运,是就地葬入万尺深海。

城堡般坚固的三十万吨轮,凿穿沉没只需要一分钟。

附近路过的船只,都会为它鸣放最后一声悲凉的汽笛,如鲸群为死去的同类哀鸣。全体海员脱帽肃立,庄严地注视着海面搅起巨大漩涡,直到浪花彻底恢复平静。

那是一艘船最后的尊严时刻。

没有人能说明白,船的终极宿命,究竟是靠岸还是沉没。

“望潮号”设施较为落伍,唯一的好处是船体平稳巨大,风浪难以掀翻,印度洋季风带来的季节影响不算严重。而一旦遇到躲不开的飓风云团,连宴晚这样有丰富航海经验的人,都会直接吐晕过去。

在接近下一个目标港口,德国莱比锡海运码头的途中,“望潮号”接收到风浪提醒通知。

这很常规,船长循例下达了航行任务,船员各司其职安排就绪。检查过机器一切正常,海面跟平常一样。完成定速定向任务后,船舶稳稳当当按原计划驶出。

离开莱比锡时毫无异状,又行驶过一段航程,海洋预报中心突然追踪到一个强大的低压气漩。根据预测,在该气压下,可以产生高达16米的巨浪。这将对航行中的船舶产生巨大威胁,机舱里的机器在冲击力迅猛的海浪拍击下,极容易损坏。海员躺在床上,找不到固定的东西,随时可能被抛甩滚落。

很不幸,这团气压正不断朝“望潮号”的航线逼近,船舶开始遭到风暴持续猛烈的袭击。

起初船只是摇晃,对航海老手来说问题不大,船舶仍继续航行。为防止海浪造成主机损坏,船长下令降低航速,保持前进,试图连夜驶出风暴区。

当天傍晚,海浪的密集程度持续加强,频繁遭遇打头浪。船不断颠簸,感觉像坐过山车,被两层楼高的浪推起又落下。不断有失重感,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进行。船员们还能不能吃到饭菜,取决于厨师能不能扛住激烈的摇晃。站都站不稳,还要在磕磕碰碰中拿刀斩切,开火烹煮。

这是宴晚近十年航海生涯里,前所未有的考验。跟匠心技艺之类的东西完全无关,她竭尽全力要做的,是如何想办法保持平衡,用最快速度把食物切好弄熟,并尽量避免伤到自己。

八点过后越来越颠,船身摇晃程度在加剧,海员是体力和精力逐渐被消耗殆尽。加上卸货前后长期睡眠不足,致命的疲惫感削弱了他们的忍耐力和敏捷程度,反应变得迟钝。

浪越大,身体越难受,除了必须在岗的水手,所有人关在舱房吐得东倒西歪。恐怖的风声嘶吼着闯入船舶的每个角落,暴怒的呼啸时不时敲击海员们的耳朵。

从驾驶台顶往下看,整艘船体全被阴沉的海面所笼罩。巨浪冲刷着甲板,海浪狠狠撞击船首,激起十几米高的浪花,随风越过船首,然后像倒塌的大楼用力砸碎在甲板上。

船头到船尾,报警系统响个不停。红灯闪烁,嘈杂的机器声,仪器示警声,风暴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末日降临。船舷左右,每隔几分钟就会被海浪从侧面撞击,货轮陷入极度摇晃。这种程度的风暴,是旅行邮轮根本不可能遇到的。宴晚也是头一回经历,全凭未曾实践过的理论知识,在竭力保持镇定。

内线电话响起,通报有船员在颠簸中因未站稳而被撞伤,情况甚是严重。

她扣上电话不禁打个寒战,不及思索便拧开锁扑出门。阿无阿无,你在哪里。他那么怕水,对海洋有着深深的恐惧,是为她才一意孤行签下这次航约……心中念头翻滚,痛楚欲裂。

路都走不稳更别想跑快,她跌跌撞撞一路摔过去。舱房门大开着,不见人影。事实上所有海员已全部出动,接到救助任务便分散去各处施行。因宴晚是船上唯一的女孩子,所以没叫她。

扭头奔往医疗室,受伤的是一名菲律宾大副。阿无是新手,还不能在极端天气下担任舱外作业,被留在此地照看伤员。

糟糕的是,当时船上没有医生。

宴晚和阿无都缺乏真正陆地生活的经验,仓促间签下一份糟糕的合约。海运代理公司为了两头赚取佣金,通常连哄带骗,隐瞒了很多实际情况。

“望潮号”所属的地方海事局,并未把船医设置成必备职务。海员上船前都经过严格体检,身体素质很好,一般不会出问题。所以这种货运商船的船医,通常由大副担任。工作很轻松,日常发放一些消毒水,常备药物之类,多考个海上医护专证即可。如果专门设立船医,这个职务责任重大,伙食航贴却跟水手机工一个标准,待遇甚至还比不上三副、三管,压根儿招不到人。

好巧不巧,这次受伤的,就是兼任船医的大副。他的头被重物砸破,伤口摸约三厘米深,血肉里嵌入了铁锈。

船上医疗条件有限,做小型清创手术比较困难,只能先拿生理盐水冲洗然后包扎,防止感染恶化。但这样粗糙的处理,完全止不住血。大副很快陷入昏迷,阿无只好一直用手掌紧紧按压住他的伤口,鲜血不断从指缝滑落。

接下来无非听天由命。即使有医生,也没法在这么剧烈的摇晃下拿稳缝针。

情况已经够坏了,噩运却像狂暴的惊涛一样不肯止息。很快又有五名船员不同程度受伤,最严重的是大副的弟弟Paulo,被撞断一条右腿。半开放的创口,能看见森然白骨断茬,裸露的肌肉血糊糊,还在有节律地抽搐惊跳。

受伤的船员躺在床上,因疼痛发出瘆人的惨叫,只能超剂量打止痛针。

宴晚帮忙按住他的肩膀,以免翻滚导致更严重的出血,听见那船员抖着灰白的唇,用母语哭喊:“Inay……ina……”(菲律宾语,妈妈)边喊边手用力揪着她的头发,扯得头皮剧痛,甚至在脖子上挠出血痕。她没有挣开,迁就地俯下身,在他耳边不停重复:“Huway kang matakot,bata……”(孩子,不要怕)

惨叫变成呻吟,夹杂不绝的抽噎。男子的痛苦得到抚慰与安放,声音渐渐低微不可闻。她仍未停止按压,双手发力至骨节泛白,阴影中的神情,接近神明。

灾厄和死亡凶狠逼近,也无法击退最纯粹的柔与烈。阿无听不懂她所讲的语言,只觉得当下此刻,这年轻的女孩几乎像个圣洁光辉的母亲。

受伤较轻的几个,经过简单包扎,暂无大碍。他们都只有二十多岁,脸色惨白像失了魂的木偶,东倒西歪任由颠簸。或跪在地上,默默向未知的神明祈祷,或捂着脸流下崩溃的泪水。

宴晚这辈子也忘不掉这场景。

风暴嗷啸不绝,白色床单上到处是血,格外惨烈凄凉。鲜血横流的地方,有种独特的铁锈味,很厚重黏稠的腥气。钻进鼻子里还不够,还要附着在喉咙和牙齿上,堵住每一个毛孔,酸得人浑身难受。

怒海倒悬,仿佛此刻过后再没有天与地,也没有长远日子。

不知过了多久,宴晚力气用尽,两条胳膊抑不住地抖。阿无马上过来替她,一言不发地继续缠裹绷带。Paulo的断腿像从血池里捞出,棉纱全染透了。

她满身满手都是血,分不清谁的,滴滴答答往下流。盘发被抓散,半张脸掩在垂落的长发里。心悸然而不再感到恐惧,突然想到,若他们注定在这场风暴里死去……

“以棠,我还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真的,从来都没说过。

没说给过任何人,更没有说给你听。

怎么可能?真像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再无机会。

这一世仳离遥遥无期。若要言说时,恐怕也得加上两个字:曾经

我曾那么那么爱你,爱了那么长久。心脏每一处褶皱,尽写满了你的名姓。火烧不去,水来不浸。无论过去多少年岁都将深刻清晰,永不磨灭。

必定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对着我的灵魂说了太多次,多到我以为,早已对你说过了。”

“我从未怀疑你爱过我,尽管不是如我所期望的那样。我们都太骄傲。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在各自的自以为是里走远的。

光阴恒久静默,流逝的是我们。一去不返的,是当初的你我而已。亦不会是无辜,亦不会是最殊。”

“人总要跟握不住的东西说再见。

林宴晚爱周以棠,now and forever。因我的魂器残缺不全,再给不出那样的爱了。对任何人,都不行。

你我之间,隔着那艘沉落的船,和无尽冰凉玻璃海,实在已无去路可走。如今才知,没有你,我也能在无色无味的生命中独自盘桓,到老到死。

一个人从自己的记忆里逃亡,需要多长时间?原来这世间从无安定与长久。只是不再被烟花盛放的幻象所困扰,并逐渐习惯夜海的漆黑与冷清。”

“未曾诉诸言语的爱,有朝一日,必定以血证明。” OU1IBYV4kQ5eSmlzwOAOrGBEaYvlWNvoXLE2W3ZQ3CRWfpwpXC8oqHEXaieqK04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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