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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章 渡往

意外是在这时发生。

偌大婚礼宴厅,诸事已毕却迟迟无人前来收拾,实属反常。唯独他俩沉耽于柔情蜜意,乃至毫无察觉。

循声赶往尾舱方向,已知有大不妥。沿途都是被紧急疏散的游客,嘈嘈杂杂听不清在讲什么。

庄潜的电话根本打不通。宴晚逆着人流,用力拨开数不清的肩膀,只会瞪大眼往前方看。迸出急泪,视线逐渐模糊。

阿无追在身后,被人群推挤得难以上前。她只顾疾步奔走,心焦如焚。速度令她无法分辨眼前事物,不停撞到人或别的什么。

天边烧起赤红云霞,却与黄昏无关。灼热的空气扭曲成烧开的水,浓烟滚滚似龙卷风往上翻,尘屑飞舞如黑色蝴蝶,降下一场干燥暴烈的黑雪。

后厨连整个起了火,从二楼餐厅燃起,并很快蔓延到一楼。金沙港民防部门的消防员和海上救援队已及时赶到,正进行灭火。游客全体向甲板疏散,沿缆绳梯向救援船只转移。

“砰、砰”的爆炸声仍在继续,夹杂着支撑物垮塌的轰隆。宴晚裂着喉咙叫:“庄——潜——”可是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哔哔剥剥的火焰直冲云天,烤得她汗毛竖起,一颗心却直如坠落冰窖。

陆续有后厨员工被救出火场,人人面孔一团黑,分不清谁是谁。宴晚挨个去看,没有庄潜。

阿青的手掌被门把烫脱一整块皮,血肉模糊,声音带着哭腔:“门都被炸飞了……”

小伍被烟熏肿了眼睛,完全睁不开,哑着嗓子说:“老大最先反应过来,拿灭火器去扑……让我们快跑……我没来得及拦住他……”

宴晚一阵一阵发抖,“他是不是还在里面?!是不是?!”

没人说得清。

阿无匆忙赶上来,被热浪逼得全身震动。接近火场,那股烫痛从四面八方包围在身周,眼前不断掠过似曾发生的场景。桅杆,红帆,爆炸,肆虐的大火,尖叫和混乱。在这挤逼嘈杂里,脑中回不停响着一句含义不明的话,你难道忘了吗?怕死不来番。

他便头痛欲裂,又冷又热既痛苦又激动,分不清是什么,真或假。到底有过怎样的存在,似幻觉却如此绝对。

应急消防泵第一时间启动,吆喝声不绝于耳。刺鼻的焦糊味迅速蔓延,烈焰吞吐不定,万分凶猛地舞动。

游客基本疏散完毕,全部救援人员都忙着灭火和转移伤者,宴晚只是不肯走,直勾勾盯住火舌。

救出来一个又一个人,都不是庄潜。

火舌猛舔,顺着风势寸寸相逼。

待阿无醒觉过来,耳边传来怪异尖锐的咯吱声,水被烧得半开时才会发出的那种锐响。很近,越来越近。他没有丝毫犹豫,本能地冲上前把宴晚扑倒在地。霎时间,一楼客舱的密封窗被热浪炸开,无数玻璃碎片如剑雨四下飞溅,他紧紧把她压在身下,用肩背护着。

几乎同时,又有人冲过来凄厉地叫:“宴晚,宴晚!”

是庄潜。他从右舷的逃生通道里被救出,又听说宴晚跑回来找他,便一刻不停地奔过。

阿无被爆炸的震荡冲得快要晕厥,背部血流如注也不觉痛。双耳剧鸣,什么声音都在十万八千里外那么远。

高压水龙头疯狂喷射,浓烟火势渐消。水浇在滚烫的金属上,吱吱化为水蒸气。

消防员喝令闲杂人等后退,庄潜一边一个拽起他俩往后躲,凌乱的水柱却无处可避,淋得三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庄潜满脸黧黑,头发燎得乱七八糟,眉目亦干枯憔悴。见宴晚无恙,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你管好自己就谢天谢地,瞎跑什么!万一……”他喉咙嘶哑说不下去,弯腰猛烈咳嗽,便看见阿无一直紧抓着宴晚的手,血还顺着胳膊往下流。

爱是本能,活着也是。但有时,对失去所爱的恐惧,大过死。才会不顾一切地,舍身相替,只要护她周全。

两个多小时后,火患终于扑灭。起火位置位于主甲板层船尾厨房,距离船员舱室、机舱房和驾驶室较远,电航仪器等未受波及,船体损失较小。有十几个厨师受不同程度轻伤,无人员死亡,已属不幸中之大幸。

事故原因尚待调查,停航起码一周以上。

天黑了,邮轮灯火渐次亮起,远看还是一片灿烂繁华。

所有游客已分批次离开,到处都很安静。海乘们惊魂未定,夜里睡觉都不敢关闭舱门。

阿无处理完背上伤口,坚持送宴晚回舱房休息。

打开门,里面乱得像遭了贼。茶杯翻倒,水泼得一床稀湿。枕头掉在地上,被踩出污糟鞋印子。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洗手池,那块新换的香皂果然被掰断了。是实心的,什么都没有,但显然还有人不死心。

宴晚搬个凳子,揭开浴室角落一块松动的吊顶,取出防水袋包着的黑色日记本。父亲的遗物还在,别的都无所谓。

几经折腾,困乏且脱力,也不想去收拾,摸摸索索地坐在床边。小窗打开着,一阵风吹来,不知带起哪里的烟灰,扬了一地。隐隐却听到花明的歌声,唱《猫》里的Memoris,缥缈如沾湿的蝶翼。

阿无整张背火辣辣剧痛,但觉浑身火热,不能躺也不能靠,只好听她的,脱去衬衫趴着。坚定地伸过手来,依旧紧紧握住她的。

生死是严肃的事,令人静默。宴晚按熄了灯,低着头在幽暗里看他,心里满是温柔的惆怅。

不知几时睡去又醒来,她还坐在黑暗里守着。他伤口发痛,吃了止痛药仍痛得满头大汗,扯起了床单。

她便俯下身,轻轻吻他的后颈。在他耳边缓声说:“好了,快好了。阿无,我在。”

身体温暖干净的气息,要深深记认,反复确定。

“晚晚,我……”

“嘘,不要说话。”

发丝痒痒拂过,无声的泪水落在伤口上,像小蛇热辣的噬咬,愉快而又痛楚。他在晕眩中紧咬下唇,抵受情欲的诱惑。突然撑着胳膊翻身而起,用力拥她入怀。不做什么,每一次呼吸都抚慰。他爱她,就如一具的千疮百孔的骨架,连记忆亦残缺不全,却爱上完满的血肉之躯。除却舍生忘死,没有更好的可以给她。

窗外黑沉沉,邮轮无声地漂浮。看似坚固的城堡,其实脆弱得随时可以灰飞烟灭。漂泊游移的生命里,她开始渴望一点安定与长久。

醒来已是翌日上午,蓝白云天清透。

宴晚轻手轻脚爬起来,听到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打开来,庄潜站在外面正要敲门。舱房很小,他张眼便望见伏在床上的人影,裸背上搭着半张毯子。

再一看宴晚,脸孔十分苍白,眼眶和鼻尖都泛红,眸子仍然很清澈明亮。她愣了愣,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很坦荡地招呼他进屋。

庄潜咳嗽一声,说不必了,又道:“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去船长室,别耽搁太久。”

事故原因紧锣密鼓地调查,相关人员每天要接受盘查无数遍。

最后得出结论,火灾由燃油灶头的油嘴老化,燃油供应不均引起。火苗不稳定,引燃了灶头附近排烟管表面附着的油垢,接着引燃墙面油漆混合涂层等易燃物,随后引发大面积表面过火,甚至殃及天然气灶头区域,导致好几处爆炸;而后厨A级防火门和舷窗,当时处于开启状态,易燃物在燃烧中持续得到氧气补充,过火面积迅速扩大。

庄潜身为行政主厨,在炉灶有明火存在的情况下,未能第一时间控制火情,安全管理不到位。邮轮方认为整个后厨的船员安全意识淡薄,应急消防、逃生等组织能力严重不足,是导致事故扩大的间接原因。

何鸿理所当然跳出来,声色俱厉地指着他拿一船的性命当儿戏,必须严肃处理,否则无法给所有人交待。

宴晚猛地想起,那天她把点心放进烤炉后,让荣叔帮忙照管着,便出去歇口气……在安全门附近,亲眼看见过何鸿。

后厨的安全门的舷窗,从来都是紧闭的,每天有值班厨工负责检查。可为什么,偏偏在火情发生的关键时刻,门竟然关上了?!

她牙齿咬得咯咯响,认定这起事故有人刻意制造,所有厨师愿一起联名请求重新彻查。庄潜却很平静,拦住他们劝道:“没证据,说这些没用的,反而多个逃避责任污蔑他人的罪名。”

后厨被炸得一塌糊涂,谁乘人不备,顺手关上了一道门,从何处追究呢。说到底,是他们没能及时发现。

庄潜若下担全责,邮轮主厨生涯势必就此终结,且被驱逐得极不光彩。可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不争辩不喊冤,愿意接受任何惩处。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解除职务文件还没公布,事情竟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彻底失控。他要阻拦时,根本来不及了。

宴晚主动站出来承认,引燃油垢的燃油灶头是第17、19号明火灶,事发当天均由她照管。又一口咬定,是她在明知开着火的情况下,擅自离开休息。途中还抄近路打开了A级防火门,太过疲劳导致忘记关好。

至于证人……是在酒吧驻唱的阮花明。她们一起跑去前厅观看婚礼,工作时间内,林宴晚确实不在厨房。

揪出真凶必须拿出切实证据,指证自己只要言之凿凿就可以,这就是世相的荒谬。真相有毒,作恶之人的心理脆弱到无法负担,必定倾力配合扑杀,煽动无辜的愤怒当武器。

花明一开始没答应,觉得她简直疯了,“你想清楚,因为这种原因被辞,你以后可能再也没法去任何一艘邮轮上做厨师。”

“不是可能,是一定。”但她仍坚持,“你要帮我。”

庄潜年纪已然不轻,离开歌诗尼号,以后该怎么办呢。宴晚不担心自己,只想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唯一的亲人。而她曾经多么盼望并相信,余生将会在海上度过。跟庄潜相依为命,照顾他的年迈,一起面对终将到来的,与大船的告别。

顾玉山的日记本里写过:“每个选择都是不完美的,但你要承担每一个选择的后果。”

她正站在一个岔口,因为看不清前方,所以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心念已动但毫不自觉,于是从那刻起,生命的洋流全改变了流向。

处理结果很快出来。

庄潜连降两级,吊销部分海事资格证,需待来年重考。整个后厨都有连带责任,一致降薪处罚。手部严重灼伤的小伍,即使痊愈也很难再继续胜任。于是主动提出辞职,打算回老家开店,从此落叶归根。

而事故主要负责人,玫瑰厨房唯一的女主厨林宴晚,从歌诗尼号被驱逐,外加全行业公示。办完所有手续交接后,将离开生活了将近十年的邮轮。

任何情况下,人都不会只有一种选择。可最想走的那条路,往往是最难的。无关公理、正义或情感的冲动,她坚持要用自己的方式,做一个良心清白之人。以顽强的个体意志或信念,去对抗时间的洪流。

阿无没有劝阻,只对她说,“玫瑰在哪里都是玫瑰。”

水里火里,海上陆地,心甘情愿追随而去。

庄潜把他叫到房里,两人聊了半宿,没人知道具体的交谈内容。阿无离开时,带走一口沉甸甸箱子。里面是庄潜随身多年的银白软甲,以及整套名刀“土佐刃物”。如同嫁女,把最珍爱之物,全留给她做妆奁。

从此她便要离开他的庇护,用稚嫩的翅膀去同未知的风雨周旋。

花明也做了选择,她不肯走,要留下同裴怀光一起。

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五早晨,宴晚吃过早餐,清洁了房间,收拾完行李,跟阿无一起,最后一次走遍邮轮的角角落落。

晌午时分,他们在甲板同所有相送的人告别。

花明上前拥抱她,又在前额吻一记,低而郑重地说:“还欠你一次,我记着的。”

“什么?”宴晚没明白。

她就笑了,眼睛眨得老响,“我答应过庄潜会报答你,这是他肯留我在船上的条件。不过这回被怀光抢了先,我也不希望有下次……谁知道呢,总之你平安就好。”

宴晚便很放心。花明就是花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自由,要活得光彩动人。非常自私而强悍,并且贯彻始终,从来如此。

裴怀光的礼物就很实际,秉承了他一贯的风格,不是那么光明正大,最好也不要寻根究底。

他送给阿无整套身份证明文件,以及泰北一处公寓地址和联系方式。真假参半的简历,另有海事服务基础资格证若干。想也知道,这种东西十有八九是通过黑市办理,护照上的名字叫“阮氏江”。阿无迟疑不定,想要推辞,他牢牢按住他的手,“拿着,这事庄潜知道。”

若没有这些东西,无论在陆地还是海上,都将寸步难行,何谈保护宴晚。

南洋馥郁的风迎面吹过,宴晚站在舷梯顶端,面朝着陆地的方向,一动不动地流了很多汗。远处的云朵似连绵不断的丘陵,在日光下闪着柔和珍珠灰。似一层一层厚重的丝缎叠加,由浅及深,直到天边也望不到尽头。

人对未知总是充满恐惧。

前路茫茫,身后亦无归途。盛大的不安和凄惶,此刻才漫涌上来,淹没她的手脚无法动弹。

阿无握一握她的手,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

“准备好了吗?”

良久,宴晚轻轻点头。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细长凤目清飒飒,瞳仁比星辰更明亮,充满蓬勃清澈的勇气。

玫瑰主厨转瞬即逝的盛名,在这场离别里告一段落。该走了,世上哪儿有不落的繁华。

扶着栏杆拾级而下,一步、两步……她动作很慢却义无反顾,像初踏上岸的小人鱼,还不能适应鱼尾化成的双脚。

走到三分之一,阿无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耐心地等着,没有半字催促。

陆地巨大的尘嚣兜头扑面,越靠近越慌张。红绿灯不停换,人那么多那么吵,摩托车和人力三轮川流不息。

宴晚脚踝折晃一下,险些摔倒。阿无及时托住了她,“别怕。”

稍停,干脆把她整个横抱在怀,坚实地继续迈开步。她安静下来,把脸埋入他密不透风的衣襟,呼吸均匀,如熟睡的婴。在这动荡不定的城市,她眼前只有这个人,已经无法离开他。

稳稳的承托,似呵护一朵初生的玫瑰那么温柔。滋养它,也接引它,等它轮廓清晰血肉丰满,渡往这尘世中来。

他们在槟城本头公巷落脚,住进一家华人开的旅馆,价格便宜。每天除了吃饭,基本不用花什么钱,在歌诗尼号工作时留下的积蓄尚可支撑。

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楼板隔音很差,市声从早到晚沸沸扬扬。宴晚很容易受惊,任何声响都令她忐忑紧张。夜里睡不着,也不大吃得下东西,白日就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床角发呆,不知该做些什么。

壁挂空调十分老旧,制冷很差杂音很大,开久了房间里就好闷。楼下前台的电话铃永远响个不停,经常无人接听。无孔不入的声响,让空间涨得很满。老板娘有着极丰硕的肉身,沉重的呼吸和脚步。走动时带起一阵温热的风,整个房子都跟着晃动,随时摇摇欲坠。

也可能是幻觉。就像高原人来到平原会醉氧,在船上生活太久,她踩在任何一块地面都觉得晕眩。天旋地转万物都在晃,不是撞桌子就是磕到门框。

有时她精神好些,撩起布帘一角,伏在窗前,好奇地看路人来来回回走过,小摊贩在烈日底下摇着蒲扇吆喝。

槟城有着全世界最大的唐人街,街道上空悬挂数不清的灯笼,跟常见的中国式灯笼有点不一样,但很喜庆。大部分门头、店铺招牌、装饰,全用中文来书写。连糖水铺墙上贴的画报,都是上海三十年代月份牌美女。热带天气不稳定,哗啦啦便下起暴雨,冲得一街喧哗烟消雪散。

只有没人看的电视,不分昼夜开着。播放这座沿海小城的沧桑历史,经历过的战争、殖民、创痛和繁荣。

时间停滞,日子空洞了许多。阿无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她适应陌生的一切,就像他刚登上歌诗尼号时,同样对海充满恐惧,她为他做的那样。每日清晨,从外面带回小束新摘的酒红雏菊,是这间布满灰尘的房间里唯一一抹亮色。

楼上有人吵架,不停摔摔打打,啤酒空罐叮呤咣啷。突然踹翻一把椅子,重砸在天花板,震得吊灯灰尘簌簌掉落。午夜惊醒,他将她抱在怀里,摸到一手湿热的泪。

“晚晚,不如我们回船上。” gnDE5fSkLXoQ42qpeSFuNxV+OXE1m3xdun8Tm3W/Xp9XzVKhGF/BNknISXrutD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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