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多接近芳姨,裴怀光一直主动留在宴厅侍酒。出于多疑的天性,他对眼前出现过的面孔都很关注,尤其留意郭秀成那伙人的举动。
趁空出去抽烟时,他发现二副何鸿跟戴锦程鬼鬼祟祟凑在一起,不知商量些什么。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几时搭上交情?
担心被发现,他站得很远,只能依稀看见戴锦程从内兜拿出个什么,怕烧手似的赶紧塞进何鸿手里。做完这些,两人立刻分头离开,装作全不认识。
裴怀光开始尾随何鸿,这老小子好像只是在散步,漫无目的到处乱晃。磨蹭了十几分钟,游荡到露天桌球台附近。手势很随意的,像扔一件垃圾,把那玩意儿丢到三角球框里。像块黑色的石头,骨碌碌混入五颜六色球体中。
球童面无表情地拨拢,飞快取出揣入口袋。完成交接从头到尾不超过五秒,两人均目不斜视,连半点交流都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怀光已经很确定,里头必定有大蹊跷。他决定继续跟踪,路过宴会厅门口,又听说上焰火翻糖蛋糕的时间被推迟,具体原因不明。
蹲守在隐蔽处,他拿手机录下球童撬锁的全过程。过了不到十分钟,等那球童蹑手蹑脚离去,才依样画葫芦把门弄开。
潜入的时间很短,室内毫无凌乱痕迹。球童出去时两手空空,应该来不及拿走什么大件物品。那他图谋的究竟是什么呢?跟何鸿和戴锦程都有牵扯,绝对不简单。
空气里弥漫着尚未挥发完的醋酸气味,裴怀光一时摸不出头绪。好在淋浴间地板潮湿,鞋印子不容易干,才被他发现端倪。
环顾斗室,宴晚习惯把所有物品收纳得整整齐齐,都放在容易固定的地方,这是常年在海上生活必备的安全习惯。所以没盖严实的香皂盒子,就显得特别突兀。
香皂很普通,方方正正一大块,是船上统一分发的日常用品。醋酸味就是从皂盒散发出来,浴室里尤其浓郁。
看到那枚从香皂里掏出的光熠熠钻戒,宴晚心里堵得像活吞砖头。
主石起码五克拉,雪花六角镶,扭臂铂金戒环内侧有品牌编号和专属姓名字母,一看而知价值不菲。
狠毒的栽赃。盗窃昂贵珠宝非同小可,足以葬送一个普通人的余生。哪来的深仇大恨,要不共戴天到这种地步?
这就是焰火蛋糕环节被推迟的原因,陆先生送予新娘的戒指找不到了,婚礼最重要的步骤无法完成。
白醋可以溶解皂。在香皂中间挖开一块空隙,把戒指藏进去,再把皂液倒入冷却。多余的碎屑和醋液用水冲掉,表面随便抛光即可。不必做得多精致,反正很快就要被“发现”。如果不是被裴怀光提前察觉,就会演变成当众翻出赃物百口莫辩,后果不堪设想。不过眼下也没好到哪儿去,钻戒像无法拆除的定时炸弹,还留在她的房间里。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有些人对你充满敌意,或者不拿你当人,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裴怀光看向她凝固的侧脸,语气里含着几丝洞然的悲悯,“仅仅是因为,你身上没有人家想要的东西。而你有的,恰好变成了对他的阻碍。真的,就这么简单。”
又道:“你赶紧检查一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边说边把钻戒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香皂用小刀切碎,全部冲进马桶,皂盒里再换上一块新的。
宴晚如梦初醒,第一反应是扑到衣橱前,打开藤箱扒出放在最底下的黑色笔记本——顾玉山唯一的遗物。万幸本子还在,她紧紧抱在胸前,惊魂甫定。
没多久她抬起头,表情尴尬异常,“我还……还少了一件内衣和一双袜子。”
“变态!”花明一阵恶寒,“现在该怎么办?”
裴怀光不出所料地摸了摸下巴,“跟变态没关系,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混淆视听。你想啊,船上人多眼杂,公共区域还有摄像头。就算有人站出来作证,说看见球童进过宴晚房间,他也可以顺水推舟招认自己为了偷了内衣,总之跟钻戒撇清干系。”
而他手里的小段录像,只能证明有海乘确实进过这间舱房,却无法证实球童是受何鸿指使,故意嫁祸于人。
昂贵钻戒偏巧赶在这节骨眼上,从新婚夫妇身边不翼而飞,整个过程不是两、三个人就能完成的,戴锦程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环罢了。
以现代的刑侦手段,当然能查出来戒指不是林宴晚所窃。但水落石出之前呢,她一定会被带走调查,多久不好说。爆出这桩丑闻,知名音乐家备受瞩目的婚礼肯定是毁了,就算事后证明清白,她的名誉已无法挽回。
圈套环环相扣,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此。手段不见得多高明,却能以最小代价达到目的。
裴怀光的分析不无道理。就算现在马上把戒指拿去归还,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更何况,根本来不及。
“我跟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戒指失窃,切蛋糕环节才会被推迟,很可能报过警了。邮轮方面为名声考虑,必定想办法协商。入金沙港停靠之前,应该会有一次以其他名目进行的大搜查。”
“还有个办法。”花明双眼溜转,“要搜就搜喽!所有海乘一视同仁,船长都免不了,又不是只有他们会玩栽赃。”
她把那戒指托在掌心晃来晃去地把玩,眼睛直勾勾看住宴晚:“你来决定,是把它放进何鸿房里,还是塞回那个戴什么破厨子身上。”
花明上船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以偷窃为生,这点小伎俩不在话下。就算她做不到,还有一个裴怀光。他俩既然选择留下,就没打算置身事外。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目前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宴晚蹲在床边,脸容沉浮了很恍惚的表情,下意识摇头。
裴怀光催她,“没时间瞻前顾后,你快拿主意。”
“不。”她抬起头,很轻然而坚决地说,“戒指过了我的手,再藏进谁屋里,我都成了盗窃的一份子。婚礼要怎么收场?做这种事,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花明劈头盖脸吼她:“现在是滥好心的时候吗?你搞清楚一点,他们对你可没那么客气!”
其间窗口正有暴烈光线飞流直下,照在宴晚极苍白的脸上,如曝光过度的黑白相片。死寂中,子母钟秒针滴答尤为清晰,重锤般一下一下击打脑海脆弱神经,嗡鸣震荡不停。
“我不愿意。”宴晚垂目盯着地面,空空洞洞的道:“你们赶紧走吧,别扯进来更多人。不是我偷的,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声音逐渐微弱,久久才流下一滴泪。
“正好如了他们的意!”花明满脸通红,气得一脚踢翻椅子。过一会儿,不甘心地说:“随便丢到一个地方呢?让他们找去,反正别在你屋里就行。”
“那婚礼还是会毁掉。”裴怀光心知不能再拖延,掰开她的手拿回戒指,开腔道:“我来想办法,你别管了。”
宴晚惊跳而起,“你要做什么?”
“你又不肯以牙还牙,只好把戒指还给它的主人咯。”
裴怀光攥紧戒指,钻石的棱角硌痛肌肤,淡淡说:“至于陆先生过后到底要不要追究,查出来什么,都跟林宴晚无关。记住,你没看见过这东西。”
花明担忧地挡在门前,涂满赤茶红的下唇咬出斑驳牙痕:“那你呢……”
他灵巧地侧身绕过,打断她,“别问,你俩什么都不知道就最好。”
说完自顾跑出去,拐一个弯,在炫然日色里不过是一闪而没的黑点。
宴晚回过神已追不上,倚着门长叹一声。她和花明目送裴怀光的离去,对望一眼,大家都说不出话。
她心神不宁地跟着花明朝宴厅方向走,沿路沉默。头顶云朵稀少,静。日影仍透亮,却奇怪地洒落一丝丝太阳雨。
花明停了步,干脆在雨中唱起Menmories,百老汇《猫》之选段。仰脸向天,脖子挺拔显得十分倨傲,歌声却轻柔而缠绵。沾湿的双臂打开,如虚虚拢着一个看不见的拥抱,跟不存在人。
她的卷发湿了,微微一笑,“这里除了海什么也看不见。你赢过做法国菜的大厨,但是从来没去过法国……我要去的。他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烈性伏特加,喝完血会发烫。”
宴晚靠在栏杆上,看着地面舞动的影子,说:“伏特加就是伏特加。船上的灰雁伏特加全部从法国Picardie进口,到处一样。不过你想去便去吧,要回来的时候,我都在这里。”忽然意识到,这将是她们之间的告别。
果然花明摇头,“不,我想我不会回来。”
球场有人活动,远远的人声传来,隔了时间,与她们无关。宴晚只是呆呆的,听她一直说下去。
“你喜欢做菜,我也想有更多人听到我唱歌。在落满鸽子的广场上,和那些一边流浪一边跳舞的吉普赛人……”
她想象着离开歌诗尼号以后的生活,语气如描述幻戏般痴迷。突然侧过头颈,神情一贯热辣天真:“真有意思。你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他竟肯为你这样冒险。”
花明的笑容从来艳丽无匹,又比钻石的光更冷更硬,蓝晶晶地流动。她身上总是散发着臣服于欲望的人常有的那种妖气,厌恶清醒的秩序,也不超求超越,只是一味在随心所欲中追去快乐,跟裴怀光其实非常相似。
“很多事比做菜复杂多了,你以后自己多小心,下次可能没这么走运。”
宴晚一惊,为这最末的一句结语,仔细探究她的脸。花明的笑容在细雨里闪着光,眼神却十分平淡而落寞,很新鲜。她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喜欢便喜欢,讨厌便讨厌。这种矛盾的质感,是头一次出现,让这张脸和其下的灵魂,深入于更幽暗的层次,甚至有了几分魔魅。
音乐家陆道明先生的婚礼,最终有惊无险地进行下去,只是收梢跳出一点不够和谐音符。
她们到场时,宴厅里无伤大雅的混乱已接近收梢。据说一只船上豢养的远洋猫闯了祸,把郭秀成的七层蛋糕塔撞翻在地,又跑得无影无踪。众人手忙脚乱收拾残局,不知谁在被踩烂的蛋糕内发现一枚事先藏好的钻戒——应该是陆先生为新娘准备的惊喜吧。原本打算在切开蛋糕的瞬间,把它当众取出,再为新娘戴上。
世人眼里的浪漫用心,不过如此,很俗但管用。
虽然那黑丝绒戒指盒到底不翼而飞了,不过没人在意这些。起码表面上,陆先生接受了昂贵钻石失而复得的结局。
裴怀光笃定,他一定会接受。东西既无损失,还大动干戈地报警让全船游客配合接受问询,显然不上算。至于新娘子,更不想婚礼再出差池,也不会揪着戒指曾经失窃的小插曲继续闹大。
因裴怀光曾在无意中,偷听到一段不能公开的谈话。陆氏的婚礼举行前,有过非常明晰的婚前财产协议。比丈夫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准新娘,显然对此多有不满,于是跟她的姘头——陆道明的律师商议,要求对方为她争取更大利益。
那律师与她年龄相当,口舌颇伶俐,油滑地安抚道,此刻并非合宜良机,再要步步紧逼,恐怕婚礼将无法如期举行。新娘拉着他抱怨不已,认为自己付出良多,不过成了陆某遮掩同性恋情的幌子。
律师遂笑嘻嘻,你且忍耐些,让你嫁我又不肯。
新娘子甩开手嗤他,嫁你住进小公寓,一起节衣缩食供楼么?
怕被人发现,两人打情骂俏几句便匆忙分头离开。
齐大非偶,各有计较。嫁给事业尚未稳固的律师,不会有重达5克拉的钻石戴在手上,跟协议里尤嫌不足的资产,更是沾不上边。
裴怀光憋着笑听完,待二人去远才闪身遁走,也没放在心上。什么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不过是各自隐秘欲望的遮羞布,在哪里都不稀奇。这种“秘密”,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但没想到,终于还是发挥了点作用。
最懊恼的该是郭秀成,戒指居然从他的蛋糕里掉出来,整个后厨团队都无法置身事外。陆道明是否对他心生疑虑,过后又将如何处理,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宾主尽欢,婚礼将近尾声。最后环节是请新郎陆先生当众献奏,准备好的三角钢琴也抬了上来。这本就是他的老本行,众人乐得吹捧,弹了一曲又一曲。
疾风骤雨般的音符成为背景,与此同时,歌诗尼号不出所料地展开临时检查,不过为了给陆道明一个交待。做得很低调,全程不许惊动旅客,有针对性地地毯式翻拣了所有舱房和海乘的私人储物柜。调集许多人手,连公共区域也未能幸免,十几个泳池的水全部抽干重换。
结果有好有坏,倒是找出了一些游客在各处不慎失落的小物件。全是些杂七杂八的耳环、手链、口红、手帕、望远镜……另有过期优惠券和信用卡之类。
海乘舱房里没发现什么可疑线索,只查出一些容易引起火灾的违禁小电器,处理结果是罚款加没收,嚷扰一场最后不了了之。
筹备那么久的邮轮婚礼,就这样结束。在船上享受风平浪静的人,不会知道行驶过程里避过多少礁石暗流。
尘埃落定,已是午后三点多。宾客们人困酒乏,一一退场自去休息,或另寻节目玩乐。
水晶灯一盏盏熄灭,花明随手捞过半杯酒仰头喝干,说:“我去找他。”转身便走了。
她走后宴晚怔然良久,总觉得到处人影憧憧,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急管繁弦突然一刹静下来,比静还静。在这莫名岑寂的时刻,她听见有脚步踩着红毯走近。转过身看,是阿无。刚从兵荒马乱的后厨脱身出来,额前刘海散乱,白色制服上沾染油污。眼神明朗而空无一物,如同深青的海子。他没有多说什么,但目光、神情,都在安抚她。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关心。
那天时间紧迫,待事情解决得差不多,裴怀光才找到他讲明始末。两人简单商量后,准备好食水,把花明的黑猫领到未装修完的保龄球馆藏一藏,免得连累它遭殃。那猫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闯了祸,躲在装清洁工具的大帆布袋里,若无其事舔爪子上的奶油。
做完这些,本来想马上去找宴晚,大搜查就开始了。阿无跟其他休班的海乘一起被拦在休息室,一遍又一遍点名,怎么都无法脱身。
好不容易跑出来,婚礼已经结束。他为此感到内疚而自责,在她遭人暗算,最混乱无助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
“晚晚等我一下。”低沉和暖的声音就在耳边,呼出的热气吹在她冰凉的耳朵上。
光线不再明亮,带来沉静的安稳舒适。宴晚脑子里极为空洞,跟着他沿阶而上,走到那架钢琴前。
阿无坐在琴凳正中的位置,双手悬空置于黑白键,然后轻轻敲落。
满地都是亮粉和彩纸屑,白色气球孤零零地飘荡。长窗下放了很多百合天堂鸟,大得不得了。日影斜照,他脸上有花朵交错的阴影,黯蓝的。
莫扎特《D大调回旋曲》K485,一首适合儿童的钢琴小品,活跃流畅。乐声水一样流淌在寂静里,旋律清晰明朗,带来安静柔和的感觉,似乎在童年的梦中盘桓。
阿无的姿势看起来熟练,可是弹得并不完整,时常要停下来想一想才能继续。曲子戛止,他抱歉地笑道:“我还记不全……只能弹到这里。”
宴晚轻轻摇头,“很好听。”经过那么多,他会什么她也不再感到过分惊奇。
他兴致好像又高了点,重起一遍调子,换首更简单的《A小调巴加泰勒》(致爱丽丝)。
别的人婚礼,别人的钢琴,只为她一人而弹的曲。
宴晚望着他微仰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平寂的渴望,靠近他,吻上他的嘴角。
缓慢的温柔如同告解。“嗡”地一声颤响,不知哪个键被重重按下,失措而混乱地震荡了空气。阿无侧转过身,环抱着她,很小心地寻索她的唇。珠贝一样的牙齿细细小小,烧成冰凉灼热的火。咬着他舌尖有点痛,心却如鸽子飞扬,充满喜悦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