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不清楚的事令人觉得可笑和茫然。
不能说,因为针对和阻碍,才使自身变得强大,并获得更大的自由。斗争的目的再高尚,它本身亦是肮脏。只能说,她因为这场对决,第一次,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宴晚沉吟良久,“我父亲在世时说,希望我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无愧于良心清白。”
这就是顾玉山对她的期待,做个良心清白的人。不是贪婪的俘虏,更不是欲望的同谋者。即使没有能力去阻止,也绝不同流合污。
“这很难。世人最喜欢看权威颠覆,荣誉破碎,盛赞变污名。”
“不难,邮轮生活其实很简单的。Ken他们都是过客罢了……这段小插曲不影响什么。”宴晚发觉她的肩膀被雨点沾湿,不动声色地把伞推过去一点。
“啊,我不是指郭秀成。”迟颐芳微微动容,“大型邮轮的船龄,平均不超过二十年,强制报废的极限是三十四年。你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船上东飘西荡,从来没想过去陆地发展吗?还这么年轻就练得一手好厨艺,隐于市太可惜了。”
船跟一瓶好酒不同,邮轮不会随着船龄的增长而愈发迷人。它只会无可避免地老化,变得落伍,最终被抛弃。当短暂的岛屿沉没,曾寄身于此的人们便四散天涯,必须去寻找新的落脚点。朝夕相伴熟悉的一切,再漫长也长不过一生。
而在陆地上,所有规则都不一样。在某种时空,任何诡诈的,残忍的,卑劣的,会对人造成伤害的行为,都是正常。无论自以为拥有多么勇敢高贵的心,一样会遇到很多不公义的事情,需要进行艰难痛苦的抉择。美食之外,更有另外的烈火与刀锋。
这些是宴晚真正踏上陆地后才逐渐明白。当时她压根没想过要离开,想法亦简单:“可海是不会消失的,海上永远有船。”又笑说,“和输赢无关,我只是想要感谢你。”
隔着蒙蒙雨雾,迟颐芳凝神看住这个心境宽朗的女孩。眉目古典狭长,不够锋利但十足湛亮。那是一双生长在赤道艳阳里,永不封冻的眼睛,动荡着柔软而清劲的灰蓝潮汐。鼻子过分俏皮,不谙世事的天真一如孩童。美丽又独特的女子,无不渴望站在强烈聚光灯下,她却宁可安安静静待在角落,才觉得舒服合宜。最触目的是手指上那些淡白刀痕,一道道划出的银鳞,成为某种命运的戳记。
迟颐芳有预感,不久后的将来,她们一定会在陆地重逢。
雨仍在下。她掐灭烟头,打趣道:“是我该谢你,提供了下一期杂志专栏的素材。”便顺理成章地提起,“你今天做的这几样菜,也是庄先生教的?据我所知……他只做日料。”
“不是庄叔。”宴晚下意识摇头。
答案不出所料,迟颐芳也没有很惊讶,继续问:“那是师承何处?失传的宋代名菜复刻,不比创新容易。你能在短时间内练到这种水准,老实说连我也很意外。”
她形容得很克制。事实上,能登上芳姨主笔的美食专栏,是大多数已经有名有姓的厨师们,可遇不可求的殊荣。而林宴晚今天的胜利,在美食界,完全可以当成颠覆性事件来渲染。只要有足够分量的同行背书,注定要掀起波澜。一介白衣新秀,力挑成名多年的米其林摘星名厨。且还是一个从未接受专业学校训练的女孩子,年纪那样小,所有爆点元素都齐全了。郭秀成的自负,反倒成为他者的垫脚石。
“你是从哪里学到的?中餐和西餐最大的区别,就是很多东西没办法量化。比如盐几克、油几两,多大的火精确到秒,古菜谱里记载的用词也很模糊,都是酌量啊少许之类。没有固定标准,光靠猜测和揣摩根本无法完成。”
面对直接的询问,宴晚抿抿唇,面露为难之色。低着头支吾数秒,愧疚地说:“对不起芳姨,我答应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迟颐芳会意,道声无妨:“我能理解,不方便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或许时机未到,总之应该好好珍惜。”
“我会的。”
“那如果我想吃的话,你可愿意为我做一桌全宋宴?”她眨眨眼。
宴晚忙不迭应允,“当然。随时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不是现在。具体什么时候我还没想好,请记得我们的约定。”一旦切入正题,迟颐芳立马变回精明商人,有充裕耐心去等待瓜熟蒂落。
宴晚郑重点头。在这女子面前,不知为什么,她感到放松和亲切。
那天晚上,迟颐芳跟叶海天通电话超过一小时,说:“她目前还不肯透露,但这个不重要。陆道明的婚礼结束之后,我想她也不可能在歌诗尼号待太久了。”
“何以见得?”
“还用得着猜吗?”她以手捧接来自天上的雨水,声音很轻然而清楚,“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木秀于林,邮轮太小了,很快就会容不下她。就算她不愿离开,到时恐怕也由不得自己。”
对面静一静,“原来你对人世竟失望至此。”
是谁令你变得这样,是我吗。
“不,我只是不够聪明。看得清楚,该盲目时却又不懂自欺。”
颓废者,是那些能早一步看透结局的人。迟颐芳不欲纠结这个话题,正色道:“只要肯付出足够筹码,从星洲挖班底不是不行,坏处是代价大风险不可控,而且未必可堪塑造。名厨翅膀早硬了,哪里的灶火不能用?不如从头捧新人。她是我遇到过最有天分的女厨,好苗子可遇不可求。”
叶海天静静说,“我相信你的眼光。”很多事情上,她的决定,等同于他的。
林宴晚和她的玫瑰厨房,会在不久后随着芳姨的专栏,在各大美食期刊上遍地开花。哪怕只有短短几行段落,这个名字的定义,将彻底不同于以往。
但宴晚不知道这些,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碧海蓝天将她的存在隔绝成一座孤岛,深谷里的玫瑰兀自盛放。
一次争斗与另一次之间,短暂的空隙,就叫做和平;而面对就是,允许一切发生,因它必定会来。
迟颐芳跟随航线辗转,跟小玫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自从暴露身份,给她的旅程带来一些困扰。酒吧里经常遇到搭讪,去餐厅吃饭通常会被强行免单,并得到额外赠送的菜品。被没有恶意但过分扰攘的陌生人围住,要求合影,或唧唧喳喳问些不知所云的问题。或者不客气地拿本菜单过来问她,这些个菜好不好,是否值得尝试?真真不胜其扰。
郭秀成当然不想得罪大佬,几次三番设宴相邀,大多被婉拒。对方锲而不舍,五、六回里她也应过那么一次。都是同行,莫名其妙树敌实无必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为了避嫌,迟颐芳从不当着人的面对宴晚表示亲近,却没有停止过对她的观察和考量。
小玫瑰生活规律,人际简单清爽,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厨房琢磨煎炒烹炸。每日里活动范围极有限,身边不曾出现过什么奇怪人物,不见得跟星洲周氏有所瓜葛,跟邮轮之外的世界更无半点牵扯。那神乎其技的宋肴手艺究竟从何开悟,完全是个谜。
当然迟颐芳注意到她在恋爱,跟一个后厨做杂工的年轻人。在所有人眼里,都算不上相配的关系。宴晚在歌诗尼号长大,人缘颇佳亦有好声名,想必不乏追求者。但不知何故,偏偏垂青于身无长技且前途渺茫的男子。于是不得不注意到,他确有一张过分清俊凛冽的面孔,任谁也难以忽略。深黑眼眸静默如苔,浓长睫毛在面庞拓下阴影,仿佛藏匿着蛊惑人心的秘密。
如果说邮轮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过客,那么,没有比他更像过客的过客。是种很难具体形容的感觉,似迷途之人偶然路过此地,浑身散发着明显的疏离感。他透过那樽透明的玻璃壳子,看身边人来人往,只打算短暂停留而后离去。散漫并专注,从容亦警觉,这些矛盾不相融的气质,就这么奇异地糅杂在一起,令他的一举一动变得耐人寻味。
赶上前厅人手不够,他会得换上侍者制服帮忙传菜引座。遇上轻佻的女客装醉搭讪,每每想办法得体拒绝。声音是静的,低温的,却透出别样威严。许是那双深邃的眼睛太招桃花,难免被自尊受挫的女客捉弄,屡遭恶意投诉。他不争辩也不屈从,默默承担责罚完事。
容让并不意味着软弱可欺。他跟船上那位姓何的二副素有过节,迟颐芳亲眼目睹过两个男人的冲突,还不止一回。人微言轻的阿无,难免吃些暗亏,对方却也讨不到多大便宜。
谁都知道,林宴晚就是他的底线。寻衅也好玩笑也罢,切不可扯到小玫瑰身上来。但凡沾带一星半点,绝对很难善了。
毫无疑问宴晚爱他,眼睛里的光无法掩藏。不经意间闪过,清亮而缠绵,又有雀鸟踏枝般惊怯。当她看向他,眼神是彻彻底底敞开的。纯白刹那染上情爱的甜腥,变得斑斓复杂,又不可抗拒地被炽热融炼成和煦。完全交托,完全放任,被翻涌的浪潮轻轻推向未知,却无所畏惧。
他们保持着非常低调的交往,然而都是形貌出挑的人,站在一起太容易被侧目。
当两个年轻人牵着手朝海鸥回旋的高台走去,身后是云淡天高,碧海弗远无界,此情此境几可入画。不必问奔赴多少里程才能获得,不用预支心碎痛苦也可承担,在这混沌的世界里,平和地惺惺相惜着。
迟颐芳不动声色旁观,忍不住暗生感慨。无关身份来历,也无关闲言碎语,他们就只是两个安静而有力量的个体,心意坚定,给予彼此最真诚的信赖。无论多强悍或多卑微弱小,人总是需要这样的信与望。
有趣的是,原本反应冷淡的酿酒师裴怀光,反倒开始对她的提议重拾兴趣——准确地说,是对斗宴集团。迟颐芳试着接触过几轮,发现他的关注点往往很出人意料。比如斗宴面临星洲集团大规模收购的传闻,目前还很少有人能证实,连业内人士都只是捕风捉影而已,但他似乎很感兴趣,对这件事的真实性非常肯定。
两千多人的邮轮,藏着些许厉害角色亦属正常。迟颐芳暂时摸不准这人什么路数,决定先观望一阵。
婚礼日期临近,船上各方面筹备都很繁琐庞杂。两个徒弟接连铩羽而归,郭秀成没再提过要求邮轮厨房全员给他打下手的话,彼此在各自的职责范围内井河不犯,无主次之分。
大矛盾没有,小摩擦实难避免。什么东西都要紧着Ken那边先用,两个团队的成员低头不见抬头见,却刻意当作对方不存在。目光交锋,动辄火花四溅。
每个人的能量和耐心都在被不断消耗着,炸药桶般一点就着。宴晚尤其煎熬,既要安抚大伙情绪,又不能破坏凝聚力和积极性。踮着脚尖走钢索,必须让压力常态化,同时保持平衡。
最大快乐,乃行至夜色深处,偶得芳邻作伴。
不眠的凌晨,迟颐芳常常从消防通道偷溜进后厨。穿平底薄靴,步履无声,照常一身黑丝衫裤,右耳却戴一枚闪亮泪滴钻石耳环。
宴晚十有八九还在忙碌,有时也会遇到阿无。风清月朗地陪在他的小玫瑰身边,帮忙看住定时器,分拣食材,做些琐碎事情。很沉默,神态有种山沉水静的笃定。累了倦了,打个呵欠也要偷偷背过去,怕宴晚担心。见迟颐芳来寻,便找个理由主动回避,很有分寸的体贴。
厨灶间旁有个小休息室,半面墙都是透明隔热玻璃,能看到外面操作台。宴晚知道庄潜把钥匙藏在哪一盆绿植底下,轻松找了出来。
灯下才发现,迟颐芳浑身都被细雨淋湿,束起的头发闪着微光,手里还拎了一瓶八五年份的红波尔多,视线只顾停留在房间中央的白板上。全是用油性笔写满的菜式方案,涂涂抹抹痕迹凌乱,还在查漏补缺不断调整中。
见她肩膀微缩,瓶中酒已喝掉三分之一。宴晚关掉冷气,又拿来毛巾和毯子,细心问:“要不要来点热的东西?这里别的没有,煮吃就最方便。”
后半夜容易饿,迟颐芳却不想太麻烦她,说:“忙一天够累的,别折腾了,有什么现成的就随便拿点。”
于是宴晚点燃小火炉,用白铁锅煮一吊波兰式酸汤,又从冷柜里取出意大利通心粉、比萨薄面饼、墨西哥辣椒大豆牛肉、韩国的泡菜……摆满一桌。大多是员工平时吃的半成品食物,只需简单加热。
外面雨下得细细密密。宴晚不喝酒,陪着她吃了一点香草羊奶蓝芝士。
迟颐芳脸容时常都很静,酒酣耳热亦不忘形。半低着头坐在幽暗一角,长发凌乱,颊边微红如涂抹胭脂,灰的眉,宴晚觉得她真是天生有狐惑风情。
两人倚在沙发上东倒西歪,天南海北尽有得聊。酒令人暖,迟颐芳热得解开两颗纽扣,宽松衬衫内滑出一半裸肩,泛着微粉的光。这样宴晚就看见,她的肩背非常结实美丽,却有一条巴掌长的淡紫伤痕,蜿蜒如小蛇。
她对上宴晚讶异的目光,笑着呢喃:“跟人打赌,冰河里面游一千多尺,被浮冰割伤。早就不痛了,平时不大记得。”
手一扬,满杯红酒泼洒大半,如冲淡的血雨,相当刺激。
她还吃吃笑,回忆中国北方的浩荡大雪,刮白毛风时看不见人。雪下整晚,深得能埋住一层楼。那是宴晚从未见过的奇景,她自幼生在长夏无冬的热带,只分旱季和雨季。陆地是太过遥远的世界,而故事里的人如今来到面前。
“年轻时胆子大,不知道什么叫怕死。跟我老板坐几天几夜火车,从中国最北端到莫斯科追货款。那时候铁道治安很乱,停靠站点也多,经常遇到拿枪的劫匪。老毛子壮得像熊,专挑做生意的人下手,基本不留活口……太冷了,伤口感觉不到痛,血没流出来就结了冰。”
那是她在宴晚面前第二次提起叶海天。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定义,只是“我老板”。靠着自己的膝,声音脆弱美丽。说着,拿银叉子戳一片腌酸黄瓜。不够脆,又好酸好咸,一吃到这个,口腔里全是俄罗斯大雪的气味,只感到软弱和疲惫,且想起了死的恒久静默与温柔。
宴晚心恻,便扶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温柔而肯定,很暖。
迟颐芳缓一缓,又感觉与她亲近了好些。说起以前在丹麦留学时曾患上暴食症,半夜醒来,尤其渴望甜点。脑子全然昏沉,蹲在地上抓起大团糕点往嘴里塞,噎到泪流满面。只知夜之将尽,窗外的雪永远不停。后来摆脱了暴食症,总觉得嗜甜是种隐秘的羞耻。不体面地吃东西,会让人难过又委屈。
一支红酒喝光,咸芝士已半融。宴晚系上白裙说你等一下,转身去烤箱边忙碌。
迟颐芳感到一阵晕眩,枕着胳膊,看她的背影晃来晃去。动态极利落,肩膀如此平直,仿佛可以担当许多重任。糖霜麦粉在她手里,化作回旋无止的风,颠荡不休的浪潮。
没过多会儿,面前出现一碟荔枝玫瑰覆盆子挞。这种甜点,在法式甜品中比较特别。慕斯、水果、奶油一层层叠加而来,一口咬下,什么滋味都可以尝到。她却做了些改动,把热巧克力酱藏在最深处。黑色微苦的沉静,打破甜腻幻梦,令口感瞬间在矛盾中拥有了灵魂。
“给你的。”宴晚捧着它,盈盈一笑:“甜食本身并没有错。人生苦短,舌间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