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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涯分外长

一把好刀是使料理更加美味的关键,日料厨刀有专门的名称,叫“切味”。庄潜毫无保留,把自己随身多年的“土佐刃物”也拿给她用。有四百多年手工锻造历史的“极致锋刃”,被业内称为日料刀具的巅峰。

像宴晚这样的初学者,能有机会接触到如此高规格的专业工具,让其他小徒弟羡慕不已。

也正是这套名刀,让她吃足了前所未有的苦头。

“出刃庖丁”相当于中式厨刀里的砍刀,刀背厚,分量沉,钢材却偏软,主要用来给鱼分割和去骨,通常用作身材的初级加工;“三德刀”是一把堪称万能的刀,在分工明确的日本厨刀中,既可切刺身,也可剃鱼,还能处理蔬菜;“牛刀”的刀体最宽大,却是用于对食材做更精细的处理,比如把头菜切成细丝。

另还有鳗鱼刀、金枪鱼刀、吻刀、曲刀、式分刀等等,功能分类极细。

最让宴晚头疼的,当属“柳刃”。

这是日料中最有名的刀,因刀身细长而得名。通常用高碳钢锻造,硬度很高,在摩氏62到68之间。这也造就了它的高锋利度,做刺身最合适。

庄潜给她的关东薄柳刃,是根据料理师私人习惯特别定制,刀身更窄更薄,稍不留意就会划伤手。把刀刃朝上,让一片鱼鳞轻轻落下,透明的鳞片触及刀锋,瞬间被划成两半,切口整齐平滑。

要熟练地使用它,必须让持刀的手每一块肌肉都充分配合,灵巧性、控制度的要求高到恐怖。

料理刺身时,若不慎被柳刃割伤,长达半分多钟的时间里,根本感觉不到疼。直到伤口随动作裂开,鲜血会突然涌出,把食材和操作台全部染红。

当练习全部结束,才被允许清洗和包扎。裸露于冰冷空气中的苍白手指,遍布凌乱刀伤。切口极细,猩红色如丝线。痛感比针刺火灼更难熬,绵密缠绕而上。实在忍不住,只好戴起胶皮手套,把手浸入冰桶里降温。冻木了,就没那么疼。

次日又将继续新一轮刀法,宴晚手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庄潜不是不心疼,表面仍不露声色。学本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有冰雪聪明,也要熟能生巧。

外行人眼里无甚稀奇的动作,背后都下过千锤百炼的苦功。角度、分寸,无不细细讲究。

有了技巧,还要提升速度。刺身追求极致的鲜活,不同食材在跟空气接触后,氧化程度不一样。从剖洗到上桌送到客人面前,时间要求精准到秒。一块鱼肉握到发热,体温影响了它的质地和口感,顿时沦为下品,连装盘也不配。

学切刺身那段日子,宴晚一看到柳刃刀就浑身打怵。如同承受永劫的普罗米修斯,刚长出五脏六腑,就要被老鹰破腹啄去。周而复始的折磨,酷刑永无止歇。

千难万难,硬是咬牙生扛下来,日日重复枯燥的过程。痛到眼泪吧嗒吧嗒掉,顾不上擦,让它自己干。害怕也要去做,才是真正的勇气。

想长久留在海上,少不得有一技傍身。光会还不行,得出类拔萃到轻易不可取代的程度。不让庄潜一片苦心落空,是宴晚彼时最重的愿,最大的望。他这一生,尚未出手便落空的,实在已经够多。

天意安排的未知,齿轮般严丝合缝。坎坷和疼痛,是不可逃脱的考验。尽管还不清楚眼前所经历的种种,会为将来的际遇埋下多少伏笔,只是沉默践行。

她身上有一种沉稳柔韧的秉性,随年岁渐长,心境愈发镇定,做事比往日更有条理。

日练夜练,削得指无完肤,终于积累出大量实操经验,顺利通过船上厨师全部培训课程。拿到国际MLC证书后,便有资格正式从事海员膳食服务业。

18岁的林宴晚,从厨房实习生到主厨助理,再晋升到三级厨师,只花了九个多月。如果可以从庄潜手底下顺利出师,在任何一艘邮轮都能以此谋生,靠技艺换取有尊严的生活。

当她好不容易做出一份新菜品,总是下意识想,要拿去给林方宜品尝。随即闭上眼,笑容就凝固在嘴角。虽然知道天人永隔已成事实,因为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始终有点身在梦中的空落感。

但她不再欺骗自己,说不定只是个噩梦,天亮了什么事都没有。

生老病死是无法避免的,每一个人的逝去,对另一些人来说都是损失。重要的是,如何带着伤痛继续前行。

一觉醒来,流年已经过去。

整理旧物的时候,宴晚恍然发现,没有林方宜的生活,已经一年零四个月整。

“歌诗尼”号开始往返于中国和南洋之间,在东南亚诸国辗转漂流。

新航线自新加坡启航,途径槟城、巴生港、马六甲、兰卡威、普吉岛,最后绕回起点。全程18天,是最受欢迎的南洋经典航线。

岸上游览的首站就在槟城(Penang),东南亚第二大繁华港口。

严格来说它并不是一座城市,而是由独立岛Pulau Penang跟马来半岛上的Seberang Prai所组成的区域。和马六甲(Melaka)一样,是一个不属于苏丹皇室管辖的地方。

每一条错综复杂的古街,名字都有来历。英属殖民史和原生态的马来风俗相混合,又吸引了更多来自中国、泰国、缅甸、印度等地的移民。不同族群交融的多元文化,让槟城的城市景观在东亚独一无二。

老城区成了华人的世界,讲中文的原住民随处可见。

邮轮泊在码头,离旧城较远。热带明亮的阳光下,数不清的红顶厝鳞次栉比。三轮车夫皮肤黝黑,在树荫里懒洋洋招徕游客。浅蓝色木质百叶窗临街半敞,老巷蜿蜒曲折,墙上涂满鲜艳壁画。【广东、福建管房子叫“厝”】

宴晚爬到观景台最高处,从望远镜里俯瞰陌生而新奇的异域。

槟城首府乔治市,到处都是风格各异的商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广告招牌全写着中文,乍一看跟澳门有点像,充满自由茂盛的生命力。

印度神庙、中国佛寺、清真礼拜堂,新古典主义建筑和大量本土小店遍布各处。所谓的南洋建筑,其实是融合中西,诞生于当地的混搭产物。西洋装饰的中国老房子,又被戏称为“中式洛可可”。

浓烈饱满的色彩在视线里扩张,Penang无疑是一座明快又沧桑的城,越老越天真。

跟令人眼花缭乱的街景相比,宴晚对当地饮食更感兴趣。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古城,集结了福建、潮汕、印度、马来等地的美食文化,独具特色。

庄潜和其他同事一起下了船,傍晚时分才独自归来。一副置身事外的躯壳,散漫地从熙攘里穿行而过。

他看上去仍是那样干净,肩膀很宽,脸庞过分消瘦,岁月和疲惫也无法令他变浑浊。

乔治市内值得观赏的名胜古迹很多,他无心游览,却把所有庙宇一一走遍。无论哪个国度哪个神灵,认识也好不认识也罢,他都虔诚膜拜。

活着的人继续生活,但总得做点什么,来寄托无处安放的思念。为亡者,也为自己。

她放下望远镜,并排坐在庄潜身旁,遥望整个城市缓慢地沉入夕阳。在绚烂的光芒下,一切都是那么辉煌,又那么脆弱。建筑模糊了轮廓,变成连绵高大的阴影。

这就是陆地。人们在里面往来生灭,相遇分离,作茧自缚,怀揣着各自难解的谜语。

新面孔一批批涌出,谁会知晓彼此身上曾发生过的故事呢。

宴晚想起暴雨的中秋夜,忍不住问,“你一点也没怪过她?”

“怪啊,怎么不怪。”他沉默片刻,平静地说:“我气她隐秘病情,什么事都自己扛……明明可以一起分担。”

这结局和开口或沉默无关。人都要死的,或许对林方宜本身,并没有什么。但留给身边人的痛苦和遗憾,很难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淡。

宴晚紧抿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她只是不想亏欠你更多。”

“每个人都有他的亏欠,也一定会有他的义无反顾。环环相扣,最后衔成一个环。美好的情意无论流转到谁身上,都不会消失——世界是公平的。”

庄潜摊开手掌,递给她一块菱花形的娘惹糕,包装纸很鲜艳。他跟自己所希冀的幸福曾无限接近,尽管从不曾抵达,却像个心无旁骛的信徒,始终跋涉在朝圣路上。

宴晚与爱情素未谋面,无法完全理解庄潜此时的心情。只是满心酸楚,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溢出。

所以往后,一定要发生些什么,以此来证明这个朴素的道理:海洋无边无际,而地球是圆的,注定相遇的人总会相遇。

“在船上住久了的人,会忘记陆地,也忘记脚下就是海。今日犹如昨日,明朝也是如今。”

写完这行字,宴晚翻开日记本封皮内侧,抽出里面夹着的旧物。

那是一张压平的玻璃糖糕纸。色彩斑斓如昔,就像那些长久无人问津的曲折,从不曾被风干,依旧莹润鲜活。

当宴晚用柔软的手指再次打开它,尘封在黑暗壳穴内的往事惊醒了。淡淡椰香的甜,混合着海水的咸与涩,纷纷朝她扑涌而去。

记忆被冷落了太久,终于重见天日,太渴望与人亲近。就像寄生的藤蔓,依靠每一次留恋和凭吊吸食养料,疯狂滋长。

而现在,宴晚在失去了心脏的灯塔中央,平静地坐着,等待与它们再次血肉相融。

湍急的海浪似熔浆滚烫,一点点漫过握笔的指尖。她调亮风灯,继续埋头书写: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

十八岁那年,林宴晚乘船离开槟城,继续远渡陌生的南洋海域。

气温越来越高,每片海水里都弥漫着酷夏的气息。在马来半岛西海岸的巴生港,“歌诗尼”号只停留了一天。

位于巴生河口的西港是旧港,只有三个码头供游客登陆,全长不过六百多米,附近的铁路和公路直通吉隆坡。大部分深水泊位都停靠了重达6万吨级的油轮,工人卸货繁忙。当地航运发达,附近设有自由贸易区,主要出口棕榈油、木材、锡金属和橡胶。

游客都跟着船导参加一日游,海乘们可以自由活动。庄潜原本打算去岸上买香料,却突然病倒。海上早晚温差大,持续高强度工作过后,风寒很容易趁虚而入。

高烧令额头滚烫,昏沉得睁不开眼皮,实在出不了门。停港的时间很短,只能让宴晚去跑一趟。

马来西亚位于热带,香料种植由来已久,早在英国殖民期便畅销海内外。原产地香料品质特殊,是做南洋美食时不可或缺的调料。而邮轮后厨采购的存货,品质参差不齐,大多已经泛潮生霉,手一捏就碎成齑粉。

宴晚一直想为庄潜做点什么,机会终于来了。

晴空万里的午后,桫椤树枝条随风舞动,发出沙沙碎响。她在陡长的舷梯尽头站了足有十几钟,才开始往下走。

大概四、五年前,林方宜还兼职做港口导购,宴晚也跟着去过几次码头。一踏上岸便天旋地转,胸闷欲呕的感觉,跟晕船差不多。身体习惯了在风浪中颠簸,反而难以适应陆地的平稳。

复杂的交通,嘈杂的市声都令她紧张不安。一不留神就在人潮熙攘里挤散,差点走丢。从那以后,她轻易不肯下船。

但今天是个例外。

世界从地底缓缓升起,轮廓越来越清晰。路面晒得亮白,发出巨大噪音的摩托车飞驰而过,喷出呛鼻烟尘,卖榴莲的小摊贩昏昏欲睡。天上半丝云也没有,又闷又热。

宴晚抓紧栏杆亦步亦趋,动作小心迟疑。中间停顿片刻,伸手摸了摸衣兜,只想快去快回。

口袋里放着一张叠好的便签纸,写着植物园地址和需要购买的香料种类,诸如叻萨、香茅、酸柑、草果、参拜、阿三、冬炎之类。有些她认识,有些闻所未闻。

巴生港民居很少,低矮的红色尖顶房子在道旁排列整齐。滚滚热浪扑上小腿,脚心也烙得发烫。

在宴晚的记忆里,那段路很长很长。沿途一片静谧,棕榈树洒下稠密浓阴,偶尔传来蝉鸣。她走了半个多小时,已经气喘吁吁,汗水沿着额角往下滴。

太阳悄悄躲进了阴云里,忽然卷过一阵狂风,土路上的砂石被扬起,视线顿时模糊不清。她只好停住步子,抬手遮挡住脸。不知什么东西撞向手臂,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像小鸟的翅膀惊惶扑腾。

待阵风止息,宴晚睁开眼,发现脚边散落着几张扑克。

从哪里刮来的?她纳罕地捡起来看。纸牌很旧了,有折痕和来历不明的污渍,金色切边磨损得斑驳脱落。一张红色梅花Q,一张黑色梅花K,还有一张黑色小丑牌。

背后有人吃吃地笑,笑声忽高忽低连绵不断,在空旷的林间回荡。

宴晚吓一大跳,循声望去,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站在乱草从里,朝她嘻嘻笑,手里握着剩下的满把纸牌。

老婆婆伶仃枯瘦,身上的黑色罩衫褴褛破旧,披挂了好几层。随风飘飘荡荡,像一只不断扑腾翅膀却飞不起来的秃鹫。咧开的嘴唇里缺了颗牙,正朝她招手。

宴晚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见老婆婆似乎没有恶意,便走上前把纸牌还给她。没想到对方接过牌,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不让走。

天那么热,一阵冰凉触感如蛇信缠绕,激得她汗毛乍立。宴晚有点慌,四下张望,周围不见行人。正犹豫要不要跑掉,老婆婆已经飞快地洗好牌。鸡爪般硬而弯曲的手指异常灵巧,扑克顿时化作一道听话的金色彩虹,颠倒几个来回,最后整齐排成扇形,递到她面前。

“抽一张。”老婆婆努努嘴。发音不太标准,语调意外地柔和。

宴晚就明白了,这是个用纸牌算命的当地人。码头生意不好,道具简陋的小把戏显然吸引不到游客。

头顶云层越积越厚,恐怕会有一场暴雨。她不愿再多耽搁,数出几张零钱塞过去,“不用了……我赶时间。”

老婆婆收下钱,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固执地重复:“抽一张。”

宴晚无奈,只好随便从中取出一张,弯腰放在地上。

一张黑桃Q。画像是希腊智慧和战争女神帕拉斯·阿西娜,在扑克牌的四位皇后中,惟有她手持武器。

老婆婆嘴里嘀咕的方言含混不清,她只能勉强听懂一小部分,什么四个花色代表一年四季,黑桃和黑梅花代表黑夜之类。

扑克重新洗过三遍,再依序抽出,摆成七层金字塔形。前六层正面朝下,交替相压,第七层正面朝上。在卦阵里,分别代表“死牌”和“活牌”。

能不能接着算下去,通关是关键。万一通不过,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不算也罢。

“13”是扑克牌里的最大数,而宴晚手里的黑桃Q点数又太大,跟任何一张活牌的点数相加,都凑不成13点“天牌”。那么只好放到左边当做“地牌”,重新抽取。直到手里剩下的牌都试过一遍,还是没有把金字塔卦阵里的牌拿完。

事不过三,按步骤原样重复三次,依旧通不了关。

宴晚本来就不信这些,笑着吁一口气,“我真的要走了。”

老婆婆拽住她,挥动胳膊急急地比划。叽里呱啦解释半天,宴晚才弄明白她的意思是,时运里有劫数存在。

要继续下去,只能“补劫”。这个“劫”必须补进天牌里,要用到两张The clown card,也就是分别代表太阳和月亮的小丑牌。

依着老婆婆指点,她再次从倒扣的小丑牌里选出其一。黑白色的小Joker,恰巧是被风刮到面前的那张。

将小丑当成“替代牌”,与唯一的活牌点数相加,救通成为死局的金字塔。再往后的天牌求运和地牌抽签,过程之繁琐,是她完全理解不了的范畴。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老婆婆翻开压在对子上的每张牌,和最后抽出的一张独牌放在一起,口中不住念念有词。光线变得更为暗淡,她的眼睛却很亮,半清醒半疯癫。

宴晚已经想不起当时到底算出了怎样的结果,多年后回忆,只记得老婆婆说,她一生最重要的事,都跟水有关。 bUx/OZbA+SePqa3Yw0XArPVgqgMCeLplUZOV5gaUkZxMa3xdVDxKWg/+gQlB4I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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