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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章 挽澜

日头清亮而有毒,晒久了会微微昏眩。

宴晚完成最后的工序,往后退了三步,安静地站着等结果。时间分秒滑过,额角渗出密密汗珠,一双眸子光粼粼,犹如泛起细小波浪的湖水。

被那么多人围观,跟私底下做菜毕竟不同。她感觉疲劳,打眼望去,卫扬那边拍照都还没拍完。

他做的是海鲜鱼类,秉承了郭秀成团队一贯的格调,选材高端物料奢侈,摆盘华丽到夸张的地步,极具视觉冲击力。

“龙吟”者,是一道以野生海黄鱼和淡水西施舌为主料烹制的珍馐,也是郭秀成旗下挂星餐厅里的主打菜之一。现在还处于东海禁渔期,卫扬所用的野生黄鱼来自海钓,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货源调度能力。

整盘黄鱼造型瑰丽精巧,呈舞龙之态,当真气势如虹。待客人们举起手机纷纷拍照完毕,才端下去分餐。其中鱼头和鱼尾,特意分装成两盘,寓意“有头有尾”,由卫扬亲自奉到迟颐芳桌前,是大宴上贵客才有的待遇。他心中有数,这女人不知什么来头,不好得罪。

迟颐芳轻声道过谢,才滴水不漏地说:“既然是集体评分制,当然要请所有的评委一起分享头尾,共沾喜气了。”

黄鱼中等大小,每个人能分到的其实不多。卫扬连这也考虑到了,浇汁调得尤为浓厚,佐配一份脆皮花胶。外层的面衣十分酥脆,且富含糯性的凝劲与胶质感。一口咬下,鲜糯衬其脆,弹滑衬其酥,形成十分美妙的口感衬比。

迟颐芳一试便知,这份花胶是鸭巴肚,即非洲黄花胶。细品有微微的腥味,不过不算失误,卫扬颇为明智,应该是特意用它来搭配风味较强的黄鱼酱汁。

她搁下牙箸,坦然地看着卫扬问:“我说得对吗?这么用心的安排,枉费了才真叫可惜。”

卫扬面有得色,露出标志性的弥勒笑,只矜持地略点一点头。

黄鱼肉块块切成大小一致的厚度,入口稍稍一抿,好似轻轻化散开去,不会有粘牙感。这种看似家常的烧法,被卫扬拿捏得标准且稳定。调味把控得极妙,咸味、甜味、鲜味、酱味兼容平衡,不抢戏不突兀,将黄鱼肉的滋味衬托得摇曳生姿。

食物的香气,冲淡了海狮被捕杀后的血腥。卫扬盯着她嘴唇的每一次开合,竟感到莫名紧张。分明是一次算不上正规的切磋,竟产生了在店里等待大师级专业人士考核评级的错觉。这艘邮轮真可谓卧虎藏龙,不但有林宴晚这样横空出世的年轻对手,连食客也不容小觑。

迟颐芳已经说到:“而为了平衡黄鱼过于柔软的风味,就需要用到另一味主料西施舌——福建淡水西施蚌。汆熟它的清鸡汤里加了少许西芹粒,蔬菜的清香与蚌融为一体,带出了甘甜的脆嫩爽滑。”

最有趣的是,蚌肉中间那根好似鱼翅般细细长长的蚌舌,带点胶质感和弹脆,外形和口感都很接近鱼翅。

对宴晚的“群仙炙清羹”,她的点评则跟方才大相径庭,尤为克制。因为这是一道失传已久的宫廷名菜复刻,尽管早有耳闻,却是头一回吃到。

细细品味,连熬制汤底的食材都难以全部分辨。能确定的只有十八种主料和十二种辅料:鸡鸭、羊肘、猪肚、蹄尖、蹄筋、火腿这些自不必说,另有鱼唇、鱼翅、海参、鲍鱼、瑶柱、鱼高肚,更不乏鸽蛋、香菇、笋尖、竹蛭等。

涉及山珍海味,不用的食材被她采用了不同的处理方法。海味当然要祛除腥膻保留鲜味,山珍要祛除肉的荤气,才能中和海鲜的鲜美。因此烹制时需要先将好几十种原料分别用煎炒烹炸多种方法,炮制成具有它本身特色的半成品。

这一番解说,等于把那些隐藏在前期工序里,根本不能被大众看见的精妙还原了。

宴晚笑着补充:“都对,汤底里还有新鲜蚬子和野生金目鲷,是我自己加入的想法。”

迟颐芳用纸巾拭过唇,中肯地评价道:“这道菜荤而不腻,堪称我尝过最鲜美的汤品之一。是一种有层次、有画面感的味蕾体验,像潜水过程,从海面一点一点慢慢下到海底的样子,很丰富难得。”

为了更准确地品尝这些美味,她没有涂唇膏。

两道菜过于复杂,其他评委都不敢贸然打分,几十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在迟颐芳身上。谁都看得出来,比赛进行到这个地步,她的态度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标尺。

戴锦程早就等得不耐烦,大声催促道:“这位女士真是美食行家,风头盖过大厨,不如直接说结论吧。”他对甜品的落败耿耿于怀,从始至终,连“贵姓”都不曾请教。

卫扬转头瞪他一眼,暗自恼怒却无可奈何。这师弟向来沉不住气,两人平素也是面和心不和,这关头非要言语上得罪关键人物,很难说不是刻意为之。有人陪着他输,总比一个人落败好看。

想到这儿,心头先自凉了半截,有苦说不出。

眉眼官司打得热闹,迟颐芳装瞧不见,带着真心实意的赞许说:“卫先生的‘龙吟’,把化繁为简的料理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主料的选材上,野生海黄鱼确实是胜过林小姐的淡水鲫鱼。”

然而话风一转,“可惜成也黄鱼败也黄鱼,品尝新鲜的美食需要等待时机,人生亦如此。比起山珍海味,对寻常食材的精益求精,反而更能彰显出菜品的高级感。”

她给出最终的评分,宴晚的“群仙炙清羹”要高许多。其他人纷纷跟从,把之前落后的拉平还略有胜出。

“这话怎讲?”Ken再也坐不住,越众而出,取过筷子挟了一小片黄鱼肉入口。细嚼慢咽足有两分多钟,才蹙眉反问:“不是我偏袒自家厨师,这道菜从火候到调味,没有任何可以吹毛求疵的偏差。这个成败,恕我不能认同。”

“是,野生海黄鱼的搭配想法,刀工和烹饪,都称得上精品中的精品。”

她不愿仰着头讲话,气势上就被压矮一截,干脆站起身面朝所有人说出自己的理由:“可这么高超的手艺,被浪费在了不合时宜的食材上。现在是东海禁渔期,海黄鱼根本不在时令,繁殖期内,它浑身的脂肪都要优先供给鱼卵,营养价值早就消耗殆尽,鱼卵影响整条鱼的出成率,而且肉质比较干柴。虽然用了特别浓稠的酱汁来掩盖,还是能吃出来,所以卫先生希望我只吃它的头尾部分。这个体型的黄鱼,已经是你们能找到的最大的了吧?”

句句切中要害,驳得Ken一时哑口无言。

“漂亮。”耳机里传来叶海天压低的笑声,还促狭地补再一刀:“难得见郭秀成吃瘪,我得把这段录下来。”

连输两场,结果很明显了。就算最后加赛,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互相打平。

卫扬腮边微微颤动,到底年纪大些,很快便归拢表情。

“我不同意这位女士的看法。”郭秀成另一个年轻的徒弟站出来驳斥:“这道‘龙吟’属于意境菜,不能光以食材论高低,事实上野生黄鱼并不是它的精髓所在。作为米其林中餐厅的主打菜,占据推荐榜连续三年,得到过很多资深美食评论家的赞誉,包括中华区餐饮协会的会长。美食不是非此即彼,我没有说林小姐的鱼汤煲不够好。但我们团队注重的美食理念,比较接近极简主义,像那种过度烹饪到根本看不出食材本色的菜肴,是不够健康的。”

花明两颊醉红,半撑着头,桃红色指尖在果盘里挑来拣去,语气饱含讥讽:“有劲没劲啊?输不起别玩儿。”

庄潜皱眉挡在她身前,闷声道:“别添乱。”

迟颐芳略沉吟,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才说:“那极简主义又该怎么定义呢?过度与否的这个‘度’在哪里?就像米其林评星一样,可否给出固定的衡量标尺?”

年轻人气势稍弱,不过看得出来,他对团队的荣誉感看得很重。尽管对自己所说的话不是那么自信,却没有令人讨厌的强辩感,是发自内心这么认为。

做手艺的人,要在众目睽睽下长篇大论是难为了。他略思索,“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美食评论家芳姨的著作《A History of food》,业内认同度很高。感兴趣的话,可以去了解一下。她对极简主意烹饪的想法,大概就是我想说。”

迟颐芳无声地低头笑一笑,脸容如芙蓉盛开,露出弯弯一排雪白的牙。只是笑融融,良久不再开腔。

年轻人尴尬地掩口咳嗽,“您笑什么?”

“是这样……”她清一下喉咙,“据我所知,郭先生餐厅的这道菜虽然连年上榜,但点单率却始终处在垫底位置,准确地说是倒数前三之内。给饮食方式贴标签其实并无意义,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健康饮食,如何把它付诸实践是很宽泛的命题。那本书里提到的极简主义,本意是以未加工的植物作为饮食主题,并不意味着提倡纯素食或不消耗精细加工的肉类动物产品。这里面有很大的区别——你可以是一个拒绝复杂加工的素食主义者,吃得很糟;也可以是一个杂食者,但吃得很好。”

她不惯于争执,但坚持时可以很坚持。两边开始就饮食理念坐而论道,言语间并无火药味,却把气氛的紧张值拉满。

“但是……”年轻人还要再辩,郭秀成已敏锐地察觉到情况不对,用眼神示意他噤声。对方是有备而来,方方面面知根知底,以小徒弟的经验明显不是对手,再纠缠下去也难占上风。

现在他首要考虑的是,今天这事怎么收场。再派一个厨师去应战,还是不动声色及时止损。或许最合适的方法,是提出中场休息,然后找林宴晚和她的团队协谈。只要私下达成协议,面子功夫都容易粉饰。

迟颐芳不喜欢没完没了地拉锯,一锤定音道:“抱歉再打断一下,如果你认同《A History of food》的理念,应该能理解我刚才所说的话。By the way,我就是芳姨。”

又把声音提高一点,“如果你吃得很好,或者对自己的身体好,那就很好。我只是希望人们吃得好。”这句话是对着在场所有游客说的,引用了书里的原句。

举座哗然。很多人开始纷纷掏出手机搜索相关关键词,开始把镜头怼过来拍照。

见惯场面的郭秀成也惊掉下巴,面色满是狐疑:“……迟颐芳女士?”

“正是在下。郭先生幸会,咱们算正式认识了。”迟颐芳主动伸手同他相握,“不是刻意隐瞒,方才一直也没人问过我嘛。”

郭秀成还没缓过劲,礼貌性地握一下她的指尖,“迟女士可真会开玩笑。”又觉不够热情,勉强哈哈一笑,“这事闹的,大水冲了龙王庙。”

眼前这不曾透露姓名的神秘杠精,竟是大名鼎鼎的世界级美食评论家“芳姨”。也不过三十许人,跟业内盛传的银发刻薄老太太实在大相径庭。

戴锦程仍张口结舌,“那什么……无意冒犯,全网都搜不到一张芳姨的照片,您怎么证明您就是?”

迟颐芳偏过头,笑声清亮如银铃,“我的护照和其他身份证明文件都在房间里,这个可没法公开展示。如果有顾虑,请现在打视频电话给陆先生证实,我是代表斗宴集团董事叶先生前来参加他婚礼。”

代表斗宴,意味着她不是普通客人,而是矜贵的座上宾。

宴晚像在梦游,似乎还没弄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但她从头到尾有种强烈的感觉,今天真正的主角,不是自己也不是郭秀成团队的任何一个厨师,而是这位处处语出惊人的奇女子。所有峰回路转,都由她的一言一行强势主导。

电光石火间,蓦地想起初遇那晚,她因过分思念养母脱口唤出“方宜”,迟颐芳好诧异地反问,咦,你认识我是谁?

原来如此,她是“芳姨”。宴晚短短从艺生涯里,遇到的最厉害的业内前辈。

好奇妙的巧合。从天而降的迟颐芳,带来的帮助不止一星半点。她觉得幸运,心头涌上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得到故人在冥冥中的庇护,似曾相识的引领与认同。

宴晚还沉浸在恍惚的感动中,没察觉阿无不知何故突然手抖。斗宴两个字如同钝锈铁锥,一下一下击打头壳,激起空洞破碎的回音。怪异的熟悉感,但毫无亲切成分,怎么都打捞不起来。瞬间失神,叠放的餐盘重心不稳,哗啦啦倾斜掉落,一连摔破半打。

响声把众人的注意力分散,很快有好几个侍应生上去帮忙收拾,以免碎片伤人。叶海天只在纷乱的镜头里瞥到几眼,奇怪地“唔”一声。人群里半蹲的侧影如此出众,这青年是在哪里见过?角度不对,完全看不清楚。

太多视线集中到此处,迟颐芳把手机从微型支架拿下来,直接挂掉。

恰逢裴怀光端一托盘酒过来缓和气氛,郭秀成随手拿过酒杯向众人敬一敬,又停在迟颐芳面前,随后仰头一饮而尽。喝得有点急了,清凉泡沫自杯沿流下,扬起醉人酒香。

密云如繁花垂累堆在天边,很厚,团团半透明的青灰玉色。

突如其来暴雨冲刷甲板,溅起大朵水花,连雨水也是热的。天公作弄,无常的气候中止了这场胜负自在人心的较量。

游客们蜂群般四散,一阵忙乱过后,留下翻倒的椅子和扯掉揉乱的桌布,静静接受雨水冲刷。

宴晚站在雨地里,不知为何,竟觉得松弛,笑起来。

以荣誉为名,但完全与荣誉无关的,纷争。末了以近乎荒诞的方式结束,很黑色幽默的。只证实了人心的虚荣、傲慢、偏见、对权威的迷信、凭空而起的恶意,或别的什么。

她轻轻吁口气,以手掌抹去面上水痕。跟郭秀成的对峙,里子面子均无损失,也为自己和团队赢得了应有的尊重,但不觉得多高兴。

荣叔、青哥、小伍、阿源……忽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她举起来,高高抛起又接住。谁都没走,团团围在暴雨如注的甲板,跟小玫瑰共同分享珍贵时刻。此起彼伏的笑声和欢呼带来慰藉,令她暂时不去深思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她的白帽掉落,热带的雨水很快把头发全淋湿,视线也变模糊。远远看见迟颐芳撑一把透明雨伞,倚在栏杆边点烟。风太大,她呵手护着火苗,好几次才点燃。

固执的怪癖,人人用防风火机的年代,她偏用火柴。要看着它灼灼跃动,闻嗅木头焚烧的焦香,燃到几乎烧痛手指才舍得甩灭。后来聊天时说起,原是早年跟叶海天养成的习惯。赤裸真实的火焰,最能让人感觉温暖。

雨幕把她隔绝在喧哗之外,面朝暴雨中翻涌的海,一天一地都是孤清。

宴晚浑身湿透跳下地,简单交代几句,便径直朝芳姨走去。

很默契地,她分过来半边伞:“赢会上瘾的,你以后就习惯了。”

宴晚把湿发捋到耳后,表情有点纠结地说,“我以后都不想再做这么无聊的事了……今天真的谢谢你,其实我挺紧张的。”她回头看一眼,大伙儿还在雨里用清脆的击掌抒发喜悦,说说笑笑地收拾厨具,遂感慨道,“担心辜负了大家,让他们失望。”

迟颐芳转过身,不以为然地笑笑,“对每道菜的态度,都是基于专业认知的判断,没有刻意偏帮你。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类似的处境还会遇到更多。你要想清楚,是为了什么而争,为了什么而渴望变得强大。”

争斗是这样一件事,一旦开始就没法停止。过不了多久,已经无人说得清当初为什么。

为了忘记上一次的失败,为了反抗不公,为了破除偏见,为了赢得拥趸,为了得到认可,为了利益。美食早已不仅仅是美食本身,因为制作和期待它们的人,初心并不纯粹。

午夜数场小聚,是无数缘起之一。作为回报,迟颐芳已率先给出了毫无私心的欣赏和善意。 JqcI71jGaCllhcLVY+UyJg/yiYI6mVzXvIexnVP9hKtEl3sFH2QrlNg+wZVEkC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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