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颐芳拿银匙敲敲杯沿,周围一时安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物料名贵稀有,不能成为评判美食好坏的标准,否则每年怎会有那么多珍稀野生动物被列入保护名单?都快被人给吃灭绝了。远的不说,海里的鲨鱼因为鱼翅被祸害了多少?罕有的珍禽异兽,肉质并不见得比经过人类千万年筛选驯化后的鸡鸭牛羊更美味。”
戴锦程开始沉不住气,“这位女士是不是有点扯远了?我们现在说的是甜品。”
迟颐芳觉得他这模样挺有趣,笑道:“有句话我在试吃的时候就想说来着,看评委里也没有孕妇就算了。法国有句谚语:‘家有鼠尾草,医生不用找’。你用的维多利亚蓝鼠尾,是具备药用功效的植物,它确实有解毒消肿的作用,但是含激素,孕妇应该忌口。你却没有说明,算不算大失误?如果这是一场为尊贵客人准备的宴席,也可以这么含糊过去吗?”
卫扬面露尴尬,“看来这位女士确实很喜欢林小姐的甜品,不过抛开剂量谈毒性,有失偏颇了吧?”
头一道菜就引出激烈辩论,连宴晚也感到讶异,于是对这位萍水相逢的迟小姐静静投去一束目光。不独为了感激,更多惺惺相惜。做厨师最大的幸运,是遇到懂得欣赏的知音。
“食材里的奥妙,确实很多人不知道,所以身为评委我更有告知的义务。”迟颐芳喝口水润润嗓,态度沉着地续道:“冰激凌里的甜度,全靠崖蜜来体现。为了平衡口感,你们用的巧克力是百分百可可含量,微苦。那我们就来说说用量最大的云南崖蜜——”
目前能够悬崖采蜜的工人,全加起来不到100人。它作为野蜂蜜的一种,稀少又昂贵,但少和贵真的不代表好。从风味上,崖蜜是典型的野杂蜜,味道是混合而斑驳的。跟有限区域的花朵酿蜜相比,不能呈现特定的浓郁花香。
最重要的一点是,野蜜的蜜源不可控。如果采集它的蜜蜂遇到有毒的蜜源植物,比如乌头、狼毒草、断肠草、雷公藤、醉鱼草等等,就可能产生蜜毒。
“综上所述——”她作出总结:“基于严谨的健康风险评估,高端宴席上根本不允许出现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包装一下,就值得卖出天价。如果这批崖蜜真有问题,你没办法保证崖蜜产出的每个环节都避开毒花,那照冰激凌里的含量,足够引起轻微食物中毒了。有时候呕吐腹泻,不见得是因为冷饮吃太多,真正原因就容易被忽略。”
不争论还好,Ken那边输一道头盘甜品还可望搏个三局两胜,大不了加赛。这回掰开揉细了计较起来,令情势急转直下,戴锦程脸色刷地变白。
她刚刚确实吃得很少,冰激凌小咬一口就放下了,剩余的搁在餐盘里直到融化也没再碰。
刚才吃过炸冰激凌的游客大惊失色,纷纷交头接耳担忧不已。尤其带着孩子一块儿出行的,当场退出了三分之一,均不愿再继续试菜。
宴晚看了于心不忍,让荣叔赶紧准备金银花煮绿豆,走进人群里安抚道:“你们吃的不算多,应该不至于有太明显的反应。如果还是担心,待会儿多喝点绿豆水加快代谢就好。”
她事前真不知道对方准备的是崖蜜,搞这一场劳师动众还连累无辜的客人担惊受怕,很过意不去。此时阿无悄然靠近,轻轻捏一下她的手,是安慰鼓励之意。人多眼杂,也不方便多说什么,便跟荣叔和领悟两个侍应生一起,给游客分发绿豆水。
点评全程,迟颐芳一直戴着耳机保持通话。叶海天如同身临其境,头一回见识到“毒舌芳姨”的泼辣本色,绝非浪得虚名。无论她以什么身份出现,凭借自身的能力和经验,都足在行业里夺得绝对话语权。
而做到这一点,完完全全没沾过他叶海天的光。甚至反过来,是她的优秀和独特,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斗宴的声名。在他存心忽略的漫漫年岁里,小女孩长成如今这个独当一面的优秀女子,连笑容也很有分寸。路不会白走的,书倒是也没白读。但懂得多一些,不见得心灰就少一些。
镜片被茶水扑上来的热气蒙上一层雾,他摘下来慢慢擦。眼前浮现的,是风雪交加的北方公路边,年少的迟颐芳从一碗朴素热汤面上抬起脸,望着他。
开局不利,评委人数从一百一十多人,骤降至六十四位。
宴晚看一眼戴锦程,“还比吗?”嗓音依旧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后者仿佛听到一句荒谬可笑的废话,连应答也不屑,一言不发地擦拭操作台,准备下一道菜的工具。
不服是肯定的,他用行动表明了不到最后决不罢休。
Ken默默打量迟颐芳,另有一番思量。野崖蜜已经把评委得罪光,心理上的偏向会更明显,也算人之常情。戴锦程不依不饶,只会越输越大,更何况今天的场面比预想中复杂,林宴晚身后似乎有高人相助——明里暗里的,至少是不止一位。
他当机立断:“你下去歇会吧,让老卫来。”
戴锦程站着没动,脸色异常难看。想力争证明自己可以,却被卫扬不由分说拉过去,低声劝阻道:“郭老师是为你考虑。万一真在这小丫头片子手里连折两把,以后怎么见人?”
临阵换将,第二道菜就由卫扬上场。他身材矮胖,慈眉善眼的圆脸配个凸挺大肚腩,很符合大众对厨师的想象。
大菜的烹制过程,比冷饮甜品更加复杂精彩。但很多人的注意力,都被茫茫碧海上的另一出奇景吸引了。
远处白浪翻滚异常,空气里突然弥漫一股特殊的黄瓜味——那是海狮身上脂肪的味道。
素来风平浪静的近海湾,一波倒霉海狮,遭遇了一场史诗级的虎鲸狩猎。
虎鲸是海洋霸主,体型巨大且成群活动,以夸张的猎食风格著称。它们最爱采用的方法,通常是以超声波震晕鱼群,然后疯狂掠食。
这群海狮很不幸,遇到的不止一波对手。除了在当地海域富有经验的居留型虎鲸,还有四头偶然路过的过客型虎鲸。这两个家族狭路相逢,再加上一群走背运的海狮,顿时激发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过客虎鲸追捕海狮,无意中闯入了居留虎鲸的领地。
被捕杀的海狮是鲑鱼的天敌,两个家族的虎鲸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在这一点上却飞快地达成一致——捕杀海狮,能提高领地里鲑鱼的数量,等于间接帮助了居留虎鲸的生存。
海面上的虎鲸此起彼伏,动辄卷起十数米高的水花,场面一度陷入混乱。船上的听水器被打开,能听见虎鲸在水底用“和音”呼唤同伴的音波。
它们在有条不紊地轮流狩猎,逐渐摸准规律,配合得相当默契。居留虎鲸群熟练地形成包围并不断缩小,把海狮困在圈内,过客虎鲸则从各个方向不断地撞击海狮,试图积累致命伤害。直到海狮受伤流血,再也没有突围逃脱的力气,虎鲸们便一拥而上把猎物撕咬成碎片。
不少游客纷纷挤向船舷,拿望远镜观赏这场血腥的厮杀。
还留在料理台前的人很少,看得最认真的是迟颐芳,还有电话另一头的叶海天。她坐在固定的位置,连姿势也没变过,对海湾发生了什么全无兴趣。
在他们眼里,厨刀交锋之时看不见的火花四溅,比虎鲸之间的猎杀更为激烈。
人群动辄发出大呼小叫的感叹,多少影响了卫扬的发挥。
一惊一乍,不过是生或死,多惹人厌烦。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船上的人和海上的鲸,还不是在做一样的事。
宴晚常年出海远洋,这类场景是司空见惯,不会为之分神。
她拿刀的样子真飒爽,像心底澄明的女骑士。拿刀就只是拿刀本身,无善无恶不垢不净,没有分别心的这一刻,即是纯真。
宋肴宫廷菜么?这道佳肴,原本是清河郡王张俊宴请宋高宗时的名菜,据说早就失传了。主要因为烹制的关键步骤缺失,经过无数名厨反复推敲尝试,也无法彻底还原。这小姑娘的手艺,看着倒像那么回事,不知做出来到底如何。
叶海天手指轻点杯沿,不知怎么,想起星洲旗下的那些女厨。
餐饮业向来是男大厨的天下,古今中外都一样。数千年来,妇人皆深居内宅打点炊饭,却寂寂无闻,被认为不可登大雅之堂。
中国古代虽然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唯独宋朝却不同。
两宋以前,只有厨子、厨司、厨人、厨丁等官称,皆指男人。厨娘之名,始于宋,地位非寻常可比,只服务于皇室或达官显贵。
她们不是奴婢,在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连士大夫家聘雇厨娘,也要按规矩下帖子,再派出仆婢和四抬暖轿外出恭迎,才能请回府中操持大筵。犒赏异常丰厚,礼节更是处处周全体面,稍有怠慢便前功尽弃。
女厨身价高得令人咋舌,非富贵之家不能用。当时汴京的小户人家,不重生男重生女。生了女儿爱若珍宝,待女儿渐渐长大,便请名厨因材施教,调教出分工极细的厨手。就连切葱摘菜,也专有一人。
即便如此,厨娘不过在其中居最末。第一等女厨,是在宫廷执掌御厨的“尚食娘子”。她们属于女官的一种,有正式品级。除了手艺高超,还需美貌聪慧,知书达理。
“尚食娘子”挽袖调羹,排场非凡。受过封赏的,胳膊上可戴御赐“缠臂金”(一种连环蛇形,缠绕于手臂的首饰)。久而久之,成了对御厨娘的尊称。
而琼帮在南洋餐饮扎根立足的根本,就是宋肴。
很多做餐饮的,为了自抬身价,会胡乱编造菜品的渊源。路边一个烤饼,都要杜撰出哪个皇帝微服私访的典故来。星洲周氏不一样,周家人祖上是真正的宫廷御厨。蜚声业内的餐饮巨擘,最早也是家族企业,创始人周亚坤(Ya Kun Chew)是中国华裔,祖籍海南。
海者,闽人之田也。东南沿海地区依山环海,不易耕种,只好下海讨生活。
那个年代,下南洋谋生的华人很多。海外生存艰难,往往要依靠宗乡关系和血缘来抱团求发展,因此宗族观念也极重。移民华人勤劳肯干,除了少数捞偏门的干走私牟利,大部分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成功崛起的华人富商牵头,在当地捐款建造学校、教堂和医院,成立华人商会社团,大家族之间基本只在内部通婚。
当时去往新加坡的初代移民,七成以上来自闽、粤两地,人数并不占优势的海南移民却毫不逊色。到19世纪五十年代,一个海南人家族拥有一家以上的店面已经相当普遍。直到今天,新加坡的餐饮业仍以海南人经营为多。
周亚坤创立星洲,前身不过是个小小咖啡店。传到第四代孙辈,才敢尝试进军餐饮,却没赶上最好的时机。
五大商帮里,其中较早移民的四大帮派,完全垄断了当地东南亚土产、中国土产、航运等重要行业,而较晚抵达的琼帮,在其他行业已经无法涉足的情况下,发展遇到瓶颈,一直备受打压。
做生不如做熟,继续往餐饮业深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大多数做餐馆的,都入乡随俗钻研南洋本土菜,要么就一窝蜂地做海南鸡饭。再加上广府帮闻名天下的粤菜和潮州帮的闽菜,都是底蕴深厚的中国八大菜系之一,早就分去中餐市场的大半壁江山。
普通的菜肴毫无特色,根本不可能吸引人。当时周家的南洋咖啡馆已开得星罗棋布,资金尚算充足,要高价挖来粤、闽菜系的高厨不难。但早期移民的帮派习气很重,五大商帮代代联姻,利益关系千丝万缕。江湖规矩摆在头上,绝不能把筷子伸到同胞的碗里抢。
闽、粤菜琳琅繁丽,色香味均深入人心。光是闽菜,又能从中细分出六个菜系。要从红海里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新加坡因为复杂的殖民和移民历史,本土饮食很冷门,算是南洋风味加中餐的大杂烩。论知名度,比不上马来娘惹菜和泰式料理,被笼统归入“南洋中菜”里。
琼帮无意与广府帮和客家帮争锋,也不屑去做杂而不精的南洋风味。另辟蹊径的冒险,却出其不意博了个满堂彩。
跟大街小巷的平民化饮食不同,宋肴南北兼容,是中式烹调里无法逾越的巅峰。
考据各种古籍杂记里的记载,在宋朝要吃得美味,光有食材不行,男人做不出来。很多难得一见的珍馐,只有厨娘能够胜任。
所以就形成了行业里独一无二的现象,星洲的主厨绝大多数都是女厨。他们一旦完成对其他企业的收购,就会把原店厨师全部换掉。无论经验多么丰富,技艺如何精湛的班底,统统弃如敝履。这种做派过分倨傲,也是种自信——周氏认为自家的传承源远流长,无可匹敌。
当海面重归平静,宴晚正好用棉纱拭去刀锋上最后的血痕。
小玫瑰究竟跟星洲周氏存在何种牵连?迟颐芳摇一摇头,“不清楚,只听说是孤儿。她的养母在世时是资深海乘,后来就一直跟着庄潜学艺。”
没有瓜葛最好,可从她露的这几手来看,几乎不太可能。就算有,难道就不能成为新的契机吗。叶海天明白了她的用意,聚精会神地继续观战。
很奇怪,宴晚从头到尾没去看一眼虎鲸围攻海狮,记忆里却始终存在着那幅画面。胜负是毋庸置疑的,不用猜都知道,必定是海狮丧生鲸口。当然她更不会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一个不在场的大人物尽收眼底。
“虎鲸有一项特殊本领,若海狮逃窜上岸,也能冲向沙滩将之一口吞没,还能若无其事重新游回海里。它们不会搁浅,很清楚捕猎是捕猎,真正的归属之地仍是深海。
那天的厨艺比拼,实则成了星洲和斗宴之间,最初的对峙与斗争。所以,谁才是那群可怜的海狮呢?”
宴晚做的是一味“群仙炙清羹”。烹制的过程,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是怎么做到。
这道菜流传在外的步骤,曾衍生出诸多版本,但无一能得到证实,差不多就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里,以讹传讹的东西。比如先炖上一罐土鸡高汤,在上面吊一条剔过全部软刺的鲫鱼,然后用锡纸把鱼和砂锅一起密封起来,小火炖鸡汤数小时。汤的蒸汽会把鱼蒸烫熟,鱼肉就簌簌落进汤里,只留下完整鱼骨。
其实没那么简单。那罐汤的底料配方是其一,更难的是鱼。普通鲜鱼在热汤锅上面吊再久,也很难全部脱骨,要么就稀烂化糜,跟吃潲水没区别。真正的独门秘方还在那条鱼身上,事先早就经过处理。阿无教给她的,是宋代流传于扬州南门外法海寺的荤宴做法。
最要紧是小火慢炖,先找个小点的猪首,去骨摘毛只留脑髓,把整条鱼放入其中缝合,然后整个塞进崭新的砂锅药罐里。为什么选药罐呢,取其口小,聚气。荷叶黄泥把盖封住,罐口只留一线缝隙,用烧剩的蜡烛头那么小的火苗,微火煨上两天两夜。
鱼肉吸收了全部的精华,其香无比却松软而不散。最后才是剖开猪首,取出完整的一条鱼,置于高汤上方以滚热的蒸汽烫至脱骨。
锡纸一经撕开,其香无比,味绝浓厚。
她的菜品风格乍看朴实无华,这盅汤羹最大的妙处在烹制过程和味道上,因此“观形”的打分就比较吃亏,比不上卫扬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