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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章 病珠

道上混的不长命。

小叔死后,叶海天便遵守承诺,把无父无母的迟颐芳接到身边照顾。给她住所,衣食,供她上学。至于那些钱怎么来的,不许她过问。

隔三差五就要搬家。屋越搬越大,车越换越贵。叶海天好忙,又是半只脚还陷在帮派里的狠角色,三教九流都吃得开。他熟悉酒肉天地,却不晓得怎么照顾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孩才叫妥当,家庭教师和保姆随她自己挑拣,按月给的零花钱抵得上同学家一年收入。

少女时期的迟颐芳像座孤岛,被珍视也被隔绝。每次来代开家长会的马仔都不同,大夏天也别别扭扭穿西装打领带,为遮住满身刺青。她在学校没有朋友,更没有追求者,人人都害怕传闻中的“叶叔叔”,尽管他从未露过面。

十七岁生日,校门口飞扬跋扈地停了一长串黑色汽车。整整齐齐排满街道,待她懵懂走出,顿时喇叭齐鸣,巨大声响震得人胆战心惊。

她又气又想笑,这是在干什么,土得要死还嚣张得不得了。不懂讨好女人的叶海天,身边倒是从来不缺露水桃花。

那是他头一次接她放学,无比招摇地带着几十号手下。上车才知,副驾上还坐了个女人。一个陌生的,美艳浓烈的年轻女人。波浪卷发大耳环,用深李子红勾勒唇线。

迟颐芳还穿着校服的白衣蓝裙,清水挂耳短发,愈发寡淡如一张薄纸。唯有那双百合般清亮眼目,令薄纸顿生锐利锋芒。稍抬起,从上到下打量数秒,即看出那艳女波涛汹涌的上围,起码有36C。

那个生日过得真可谓惊天动地,结果是艳女被从高速半道赶下,叶海天的车差点没被迟颐芳一把火烧干净。在他的暴怒如雷里,她还淡定摇落车窗,小手指勾着座椅底下的肩带,扯出一件36C黑色蕾丝胸衣,晃晃荡荡扔出去。

如果在乎必须以暴烈以伤害来印证,从那天起,她找到了方法。

叶海天完全束手无策。吼她骂她都不怕,总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目空一切表情淡然。之前为何从来没注意过,这清浅静默的小女子,灵魂中竟悄然豢养巨兽,嗜爱如血,何等凶残。

寿星最大,生日还是要过。迟颐芳说了个地址,要求他载她去。

开足四个多小时长途,抵达一处休息站。地处跨省边界,偏僻荒凉,只有跑运输的货车司机偶尔经过。

是十五岁那年,叶海天带她连夜开车出逃,半道经过的地方。要几年以后回想,她才意识到那根本是一场逃亡。是亡命天涯,是林冲风雪夜奔山神庙,一葫芦冷酒就牛肉的滋味,至死不忘。

这一冬的雪也好厚,他们在休息站要了两碗牛肉面。一碗夹生一碗稀烂,牛肉少得可怜,洒葱花两三颗,都和当年一样。

迟颐芳低头吃她的长寿面,汤汁浓稠滚烫,暖心暖肺。白色蒸气扑上眼睫,泪水就大颗大颗跌进碗里。

“叶海天。”她叫他时从来如此,直接指名道姓。叶海天一直没动筷子,坐对面看着她边哭边吃,不停抽烟。哑着嗓子应一声,“你讲。”

他苦苦思索也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肯再叫他“叶叔叔”了呢。

就听见她强横无比地命令道,“叶海天,你不要和他一样。”

说得那么用力,浑身都在抖,分明是祈求。要他及早抽身,别像她小叔那样,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他转过头不肯对上她的眼睛,良久,说:“吃好了就走吧。”

叶海天是否从那时起,就萌生了退出帮派的念头,不得而知。后来确实收敛许多,从此再也不把外头的女人带到她面前厮混。

他知她幼时在江南长大,其实不爱面食,便时常把南方厨子叫来做家乡菜。热腾腾白鱼,鲜得掉眉毛。最好的部分只留给她一人,把胃口纵至无比刁钻。

日子照样过,事情还是不可阻止地发生了。跟36C那种不一样,这回来真的。

好学生迟颐芳,只知他烂桃花依旧旺盛,赌运时好时坏,且有一个暗渡陈仓的危险情人。

危险的意思就是,致命。阎王簿上朱笔勾记过的情劫,不定几时兑现。

细回想,伏笔早在很久之前埋下。

某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午后,具体因为什么事已经无从印证。迟颐芳只记得,自己跑到叶海天另一处隐蔽住所去找他。那地方很安全,除了他俩没有第三人知晓。

掏出钥匙转三圈,门竟然从里面打开。是一个极高挑修长的女子,昂着下巴引她入内,说:“他还在午睡。”

她如坠迷雾,怔怔看着玄关处歪倒的高跟鞋,以一种暧昧姿势,靠在他深棕色的鞋子上。

然后眼观鼻心,坐在沙发上等。她不关心屋里除他之外的人是谁,从哪里来,连问都不屑问。

没多久,叶海天披件衬衣,边系扣子边从卧室走出。抬眼见是她,先愣一下。

女子穿淡红大山茶花长衫,腰间系紫血丝带。不寒暄不打招呼不作介绍,自顾远远坐在窗下的阴影里,面孔妩媚冷俏,如猫似豹。指间挟一支细长烟,眼风穿透蓝雾扫过来。

她就是乔细容。而那种过分谨慎的冷厉,是可以称作——“杀心”。

没有什么可与当日的震惊相提并论。草率随机又鲁莽地,迟颐芳撞破一个危险秘密。当然有叶海天在,没有人会拿她灭口。像一切不曾没发生,从此她再没见过那女人。

因为乔细容,他倒顺利活过了小叔暴亡的年纪。后来又金盆洗手,做起正当生意。酒楼挂满红灯笼,一家又一家,从北到南不断扩张,亲手开创了“斗宴”的辉煌时代。无论黑道白道,都有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迟颐芳就从一个沉默早熟的,酒量很好的小女孩,长成一个懂得倾听并保守秘密的,酒量很好的女人。

跟年纪经历都无关。隐秘而无望的爱恋,是蚌里含着病珠。久治不愈,一旦有了就回不去空白与天真。

十八岁生日,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动手。

理由说来荒诞。她当着他的面,学抽烟。真要细究,又不止是为这个。其实酒也让她喝,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全凭他一己好恶罢了。

迟颐芳从不承认自己桀骜,但她的确是的。

当然不会幼稚到,以为他不肯将她当成人看待,是因为她不会吸烟的缘故。奈何真正想要的,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故只好在最轻易最浅显的事物中消磨。

太渴望同他的接近,在想象中有过充分准备,就变成一件完全无须学习的事。她初次点烟的手势,如此熟稔流畅。这样爱一个人,便要越来越与他相似。连打开衣柜,都只剩满目黑色衣裳。

刚刚成年的女孩,到底太年轻了。爱到很用力,却不得要领。

料峭早春寒的三月,她要求在家里过生日,不邀请任何人。唱机里放着叶海天听不懂的巴赫大提琴无伴奏一号组曲。他也不爱听,但她喜欢就随她。

喝很多红酒壮胆,穿他送的连衣裙点蜡烛——她以为是他挑的,原来不是。

站在他面前时,已忘记所有想说的话。她神情无措,定一定神,才问:“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这是她想要的礼物。他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抱她。怀抱中间撑开距离,是空的,有冷风穿过。

十八岁的迟颐芳,第一次得到叶海天正式的拥抱。不是捏脸不是揪耳朵揉头发,对待小孩子那样。连他也清楚意识到,她真正长大了。

她的嘴唇近在他颈项,可是来不及说话,就被他截止,“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小女生喜欢什么。裙子是细容特意选的,蛮合衬。”

你看,又来了。

乔细容像他随身携带的一片黑色影子,无孔不入遮蔽覆盖。她听得心惊又心凉,不为他的目光看不到自己,而是他口中提到的那女子,根本不是叶海天如今身份该去染指。

隐秘的地下关系一直保持,他竟然敢,且在知根知底的迟颐芳面前,无所顾忌地摊牌。是决意承担后果,也死不悔改了。最大的信任,造成最直接的挫伤。迟颐芳惟觉嫉妒,继而十分伤感低落。似乎预见到他的结局,只会比小叔更惨烈。

惊惶得流下泪来,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静默而疯狂地,撕撕扯扯,用力到浑身都在抖,指甲裂开,流血。

叶海天的耳光刮下来,响亮到有回声荡漾。她猛然醒神,才发现自己空凭一双手,竟把那件裙从身上剥脱,又生生毁裂。

少女清白肉身,何其无辜而狼狈。就转过去,摸到他扔在茶几上一盒烟。火光亮起烤着指尖,只觉灼热与痛楚。

他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劲,暴怒却不知从何而起。追过去,扳回她肩膀,又是一巴掌。若她不认识他,一定会害怕他。

动了手,连自己也吃惊。叶海天苦恼地皱着眉,面孔依旧凛冽,戾气中隐隐透出不堪重负的疲惫。终于不能够回避,或假装不懂。这爱不再是她独自一人的沉疴,亦变成了他的负担。

“不要这样——你任性太过,我怎同你小叔交待?”

“你是因为这个,才善待我的吗?”

巴赫的大提琴如锋利丝线,在空气里缠绕往复。

没有回答。叶海天退后几步,隐藏到黑暗里。

在弦音绷拉到极致,几欲断裂的瞬间,他说:“你去国外念书,马上就去。”

蛋糕未来得及切,蜡烛已燃到尽。

看着高大的背影落荒而逃,她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流泪,脱下那双崭新而令她极为痛楚的黑丝绒高跟鞋,咣咣砸在门上。

迟颐芳退回安全距离,在她作茧自缚的壳内,重新变成一个哑巴小孩,只能听取他,服从他。

没得选,就收拾行李出国。带很少的东西,手腕上沉沉挂着他送她的那块白金男表,以及木雕关公。

就此被流放在叶海天的领地之外。差不多四年之久,两人没有见过面。

去哪里也由他定夺。挑挑拣拣,选了一个盛产童话的地方,或许比较容易令人快乐。

无人相送,迟颐芳孑然一身,抵达时恰逢雨季。北欧童话国度的街头,游人亦稀少。海港中白船随波浪摇晃,鸽群飞过宫殿与城堡,在烟灰色天空底下咕咕叫。

有街头艺人在雨中演出,浑身湿透也不肯欺场。无人观赏,她就停下来看。扮演海盗者,眉目如电,彪悍又阴郁的面庞,令她打个寒战。世间一切相似,都教她想起他。

外面天大地大是真,寂寥浩瀚也是真。

如果想念不是这么的多。

雪片自窗外安静坠下,她将额头抵住玻璃,常饮酒到醉。很偶尔的,叶海天会打电话给她。不过是些最寻常的叮嘱,天寒要添衣,努力加餐饭,早睡勿熬夜。

他说什么她都应一声,好。

那么驯顺。对叶海天,她永远有无穷耐心,无穷用心。然而用心至此,竟至一败涂地。

若问他近况,得到的回答总是,在哪里又开了一家旗舰酒楼,规模扩大至多少平米。或新近成立某子公司,业务不断拓展云云。呵,海盗秉性。摘下眼罩摇身一变,成了遵纪守法热心公益的成功商人,照样叱咤一方。喋血的日子彻底远去,他不愿想起,也不许她提。

财富、名声、地位,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崛起。渐渐地不需要他再告诉,从新闻上都可看到。

他声音爽朗,听起来颇志得意满:“等假期回国,带你去吃火锅。”

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国,他没说。她自然是无法擅作主张,像小时候那样,贸贸然跑到跟前。不敢,亦不能,好歹要保留最后一线尊严。

迟颐芳到丹麦的第二年,消息辗转传来,那危险情人乔细容,成了他光明正大的妻。

达成这结局,必然经过一番腥风血雨。

但她没有立场开口问,本来也无资格操那份心。

同年除夕,丹麦是下雨而阴寒的夜,叶海天的女儿在遥远的中国北方出生。他第一时间打了电话报喜,要把这巨大欣悦,最先分享给亲近信任的人。

她凝望视频里女婴熟睡的脸,如脆弱花瓣在水里舒展开。一时情怀震荡,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叶细细。”

呵,细容,细细。

“真好。”她点点头,轻声道:“恭喜。”

当夜,摘下贴身佩戴多年的一块翡翠观音,漂洋过海寄回去,给他的女儿叶细细。那是迟颐芳早逝的父母所留,也是她跟叶海天亡命天涯时,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有年头的翡翠贵重,更何况遗物。他犹豫不肯收下,她就笑,边笑还一边吃东西,心情很好的样子,“没关系啊,我还有紫檀关公,一样保平安的。”那枚木雕关公,不知他可还记得。

过分任性的女孩终于真正长大,变得懂事,不再教他为难。

拿走翡翠观音,脖颈处轻而凉,一时不大习惯。身体就变得很空,时常觉得饿。从来没那么饿过,巨大的空虚像个黑洞,席卷胃部再蔓延到每一个毛孔。致心跳加速,虚汗淋漓,手心火烫而抖。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病,但靠食物就可以获得暂时的麻痹。咸甜冷热均不挑拣,尤其嗜好口味浓重的高碳水。去餐厅点满大桌食物,在侍者惊讶的侧目中,面无表情吃完,一次能吃掉三个成年人的分量。或深夜在公寓厨房里川流不息弄吃的,烤曲奇、烤火鸡、苹果派、奶油焗龙虾、煎鹅肝、烟熏三文鱼、意大利面……

投影屏一直开着,放各种老电影。少女对年长的杀手说,我想我爱上你了。我的胃,它现在很暖和,以前这儿总打结……现在不会了。

迟颐芳对住一桌食物发呆。胃里再没有觉得暖和,只有深渊张开巨口,投进多少东西也难填满。抓起成堆食物,盲目而机械地吞咽。撑到流泪,两腮酸胀连呼吸都艰难,扑倒在垃圾桶前呕吐。

月色雪亮如白衣,她把自己困在香气浓烈丰盛的监狱中间,悲伤于是得到缓解。但注定要在不久后卷土重来,并更加汹涌。

豢养着心底永无餍足的饕餮,吃再多也不见胖,只是脸庞时常浮肿得厉害,头发茂盛得黑油油。

直到胃出血,半夜扑出门晕倒在走廊。邻居发现后送她去急救,被告知患上暴食症,要定期去心理医生处看诊。

身在异国无人照看,还好有徐子安——那误打误撞救她一命的蓝颜友邻。

之后的事,很容易猜到。

她与徐子安在一起了。

迟颐芳半生流离,内心极度缺乏安全,剧烈的匮乏导致对感情需索过多,便会急于收取可以抓住的一切。用作替代或填补,而不管自己是否真的需要,如同吞吃那些过量的食物。

关于徐子安就没什么好说。

他是做外贸生意的华人,国内早有家室。不算出众也不至于太普通,性情温和而寡言。

她喜欢他话少,从不问东问西瞎打听。两人保持一种及时行乐的关系,没有认真开始,随时可以结束。

深爱的仍深爱,但不愿意同任何人谈论,关于叶海天。仿佛每提起一次,便把这情分减损了。

跟徐子安在一起比较轻松,不过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打发彼此的寂寞。偶尔约会,却不可以称作是在恋爱。万里之遥的叶海天,使她对别的男子一概从灵魂上免疫。要活下去,务必修炼出一种,不被爱仍能存在的能力。 eCpa1VKltbmC/nXDqbNYSqc4R+DapOqAA/Qqgaj9uHVeG3TrqGUOOxfqUiZUYU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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