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六十二章海天斗宴

这类“机会”虽不说隔三差五就有,也屡见不鲜,裴怀光并不以为稀罕。

尽管他沉迷精酿的极致,却不愿投身商业大潮,顶着个“技术顾问”的头衔被束手束脚。世上就有这么一类人,安于边缘化,主动游离在主流价值的框架外,对待自身才华的态度异常散漫奢侈。既挥霍又爱惜,浑身充满了“我偏要勉强”但在事实上随波逐流的冲突感。

这矛盾令他变得复杂而耐人寻味。

浓密黑发垂落额际,过分颓靡的俊美容颜,几乎带着淫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会穿西装打领带,朝九晚五去上班的人。

果然他很有礼貌地自嘲,实则明确拒绝道:“我只是个做啤酒的,不太懂生意上的事。”

“不怕错失良机?”

“自由的本质就是舍弃,无所谓对错。”有些目的地,只有通过失去才能抵达。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这些而已。

但女郎不舍放弃,在杯垫写下一长串号码,用玻璃杯压着,再次推到他面前,“不妨再作考虑。如果改变主意,随时打这个电话。”

再拒绝可有点不识抬举。裴怀光拈起纸片,看也没看便揣进兜里。复又斟满一杯“幽灵草”,神秘兮兮道:“今天的啤酒是玫瑰厨房专供,你要是喜欢的话……”他朝宴晚的方向眨眨眼,“待会儿记得给那位女主厨投一票。她是邮轮上最好的厨师,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歌诗尼号。”

迟小姐顺着视线望去,呵,那夜夜在后厨苦练的女孩子,可不就是林宴晚。论起来,两人还有过一点挑灯夜游的交情。

裴怀光的“幽灵草”,原是为她所酿。

“你怎知我会抽中评委票?”她莞尔一笑,偏不肯轻易答允。

“我只知道,能喝出酒里添了百分之五燕麦的味蕾,一定不舍得错过精彩较量。”

厨艺切磋,总要论出个高低来。如何评定胜负,就成了绕不开的问题。

邮轮上没那么多专业人士,要凑齐三位评委都难。Ken曾主持过知名美食节目,名气大资格够,却只能远远避嫌。戴锦程是他徒弟,做师父的哪能厚着老脸去拉偏架。

最后还是宴晚拿了个主意,提出从愿意参与的游客里抽签决定。无分男女老幼,抽到谁就是谁,点评过程不设门槛,只论好吃与否。

Ken一听就皱眉,直呼儿戏。且非常傲慢地表示,外行人什么都不懂,无异于牛嚼牡丹,哪有资格对真正的专业人士评头论足?

消息传过来,宴晚简直感到不可理喻:“我不在乎什么行内行外。好不好吃就是最原始最简单的衡量标准,让食物回归本质,哪里儿戏?一道菜的好坏,只能让吃它的舌头来感觉。而不是追着人念叨,它的食材有多贵,过程多复杂,摆盘多高级。”

反正Ken坚决不同意,临门一脚又卡在原地。

宴晚团队的厨师们自然抓住机会,添油加醋地把这段缘故散布开。船上两千多人,倒有一大半听说了此事。

“把菜做给热爱美食的人吃,厨艺才有价值。”玫瑰厨房的这句豪言壮语在赛前传扬开,路人好感度拉满。一通折腾,报名要充当评委的人数竟有泱泱数百之众。

拖得越久,Ken那一方的舆论损失就越大。

宴晚不想为意气之争浪费时间,眼看僵持数日还没个定论,便请荣叔去给戴锦程递话,“我不知道郭老师的菜,是专门做给美食杂志编辑、美食协会主席、美食鉴赏评论家……之类的人享用。真要觉得让游客当评委太跌份,干脆取消得了,又不是我非要比试。”

她没那么强的胜负心,比不比都行,反而不容易陷入被动。

Ken那头把架子摆得太高,要下台是很难的。拖无可拖,末了也只能放低姿态,勉强同意。又连夜制定出一份评分规则,以100满分制,造型创意及美观占40%,味道、适口度占25%,菜名及解说10%,营养搭配15%,团队协作度和卫生10%。除此之外,没抽中试吃评委票的观众,也可以有一次投观赏票的机会,每票记1分,封顶20分。

还放出消息,末尾一道压轴菜品,“可能”会由Ken主厨亲自料理。只是有可能而已,排场够大且吊足胃口。其实比到最后,胜负基本已经看得分明。赢了是他实至名归,万一出纰漏则是徒弟不争气。总之进可攻退可守,怎么都不吃亏。

最重要的是,邮轮海乘皆不可参与。

这对宴晚就很不利。

郭秀成履历何其辉煌,摆明了要借名声打压后辈。客观讲,哪怕身为头等舱贵客,未必个个请得起私人厨师。绝大多数普通人,一辈子也没机会尝到他亲手做的菜,诱惑力还是极大的。

宴晚看了一眼他定的规则,没多说什么。找块磁铁把那张纸固定在记事板上,就算应允了。

双方都没异议,便开始做最后筹备。

歌诗尼号怎么说也是小玫瑰的主场,隐形优势很多。相比之下,Ken的团队就应付得左支右绌,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小状况频出。

邮轮环境跟陆地毕竟不同,举行厨艺大赛,应急预案无法照搬,有太多需要特殊注意的地方。诸如停电应对、局部火灾应对、临时停水应对、割伤烫伤应对和紧急疏散步骤等等。郭秀成和所有的团队成员,必须一遍遍地重新演练适应,直到熟悉为止。凡有疏忽遗漏,配合度必然大打折扣。

宴晚则省下这些琐碎工夫,跟阿无一起全力以赴地钻研菜品。比赛时间有限,做的菜必然数量有限,更要注重品质上乘才能增加胜算。

阿无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与其拿短板硬去拼人所长,不如剑走偏锋,换一条对方根本连边都摸不着的赛道——复原宋朝宫廷名菜。

能流传下来的古代菜式,无论原料还是烹饪技法,都具备可替代性,才能历经千年环境变迁而不磨灭。尽管如此,现代人能模仿个七、八分,就算难能可贵。要复原谱系上早已失传的御膳,当真谈何容易。

光是制作消暑甜品的凝胶类,就能分出好几十种。柔嫩弹滑的凝冻,是从植物的根、茎、叶、果实里的亲水性胶体中,提取出增稠成分,再反复实践得出的妙物。古人把这些食物归属为“腐”,因为制作过程和成品都跟豆腐有相似性。

仙草可做草粿;斑鸠占可做观音豆腐;薜荔即为木莲冻;假酸浆能搓出冰粉……另还有橡栗、蕨根、蒟蒻等,不一而足。

用果冻粉来糊弄,肯定是不行的。可在邮轮上,找不到这些植物怎么办呢,《中馈录》里自有解决之道。中华琼脂类食物,乃日本寒天心的前身。远在宋代以前,人们已经开始在膳食里添加海藻类凝胶,青岛蒿子冻、福建石花膏、台州洋菜膏等等。因地取材,就从海带苗里提炼。

郭秀成团队的优势是中西合璧,在法式高端餐饮上的造诣已非同小可,又能同时兼顾中华料理。

烹饪无论地域,其核心宗旨都该以人为本。宴晚要在尽可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把缺失的功课补足。

要做好美食,首先得了解东西方国家民族的人文起源和发展方向。

农耕文明盛兴的地域,食物大多来自缓慢的种植和饲养,因此每个部分都要求物尽其用,能不丢弃就吃下肚。因获取艰难,即使损坏变质,也能演化出臭豆腐和臭鳜鱼之类的名菜。这些经过特殊发酵的食材,形成一种独特的饮食文化,跟冰天雪地食物匮乏的北欧臭鲱鱼、腌鲸鱼肉,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狩猎文明地带,则以掠夺为主。物产丰富现成,能较快得到也无须过度保存,所以西人习惯只取用最精华的部分,不吃内脏和头脚。

她把烹制葱油白鱼的经验仔细复盘,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跟那位迟小姐所说的关窍也不谋而合。中餐西餐各有佳妙,该怎么从中达到趋近于完美的平衡,则颇费思量。

真正的捷径就是不走捷径。多少寻常物事,都要一一从头认识。

人人耳熟能详的面条,在宋肴里叫“汤饼”。事实上宋朝所有的面食,皆统称为“饼”。

像书法与诗文都颇负盛名的北宋郑文宝,他创制的云英面,就极受人欢迎。可惜具体做法很难完整考证,后世众说纷纭,一直未有定论。

据阿无回忆,秘谱里记载的方法是将藕、莲、菱、芋、鸡头、荸荠、慈菇与百合混在一起,再配以瘦肉烂蒸。接着用风吹凉,在石臼中捣细,再加上四川的糖和蜜蒸熟;最后再入臼中捣,使糖、蜜和各种原料拌均匀,随后取出作一团,等冷了变硬,再用刀切着吃。

但这些食材又未免太过寻常。为求奇巧,他让宴晚试着在云英面的基础上,做出“槐叶冷淘”。

“槐蕊采嫩者,研取自然汁……急火沦汤煮之,投冷水漉过……合汁浇拱,味既甘美,色亦碧青。”

多少晦涩难明的词句,阿无耐心拆解,细细讲给她听。全无保留,视她作九重天上的玫瑰,最好的才能与之相配。

千年传承秘技,就算全用汉字写成,在普通人眼里也跟天书无异。对宴晚这样有一定经验和水准的行家,难度同样高不可攀。她不见得全然不懂,一知半解更折磨,最难的在于掌握分寸。比如什么是“薄捏缕切”,多薄算薄,多细成缕,如何切法……无不要详加推敲。

浑如跋涉一段异世的时空之旅,盛大的新奇和满足,令她全身心沉浸其中。流连忘返,连输赢都尽忘了。那时节,宴晚以为世间只得她与阿无。谁知道后来闯入这么多人,她又何尝情愿。凡太出众的,就容易被命运横挑竖拣,坎坷总比常人多些。

有生之年第一场悬殊较量,发生在林宴晚十九岁那年的尾巴上。

节日的光明狂欢,带来忘怀、错乱和喜悦。都道流光容易把人抛,岁月深处其实没有输赢。凡人血肉,都将一一败下阵来。是注定要承受的劫难,避不开的虚幻情局。

如今回想,当宴晚站在众人瞩目之下的时刻,根本不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将带来什么。

事情这样轰轰烈烈开场,无处避让。

但——“被闪电劈中,也有可能活下来的。”

阴凉处,穿黑绸衫子的女郎微微偏转过头,一手按着蓝牙耳机,不知同什么人讲电话。她寻了个好位置,在评委席第二排的最左边,离操作台很近。

耳机里传来沉默呼吸。片刻,男子朗朗接道,“看来是遇到有趣的人。”笑声十分爽然。

他当然听得懂,她也知道他懂。明白和能做到,却是完完全全两回事。在这个男人面前,迟颐芳第一次懂得,尚未输时就注定落败是何等滋味。只因来得太迟,她出现时,亦只能眼睁睁旁观,命定的闪电如何从他身上劈过。

错过时辰,从此无法进入那座曾被焚毁的城,只好在护城河对岸游荡徘徊。他们的关系无法定义,时远时近,像个周而复始的游戏,不厌倦地重复下去。

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

叶海天不求中道。一个骄傲到不屑于撒谎的人,也有他的好处,那就是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混蛋。老混蛋,越老越混蛋。

这时就起了风,天色反而愈加明亮。

遵照“光明节”传统,四周装饰台的玻璃罩内,摆上无数盏黄色油灯。大白天,多么奢侈。

她缓慢扭头向那些玻璃望去,昏黄打底,正好做镜子用。

照妖镜光影朦胧,她见到一个带着闪电戳记的自己。如星灯海里,前尘旧忆漫卷。

迟颐芳初识叶海天,才十五岁年纪。他是她舅舅的拜把兄弟,要叫叶叔叔的。中国最北方,男人们在荒寒冻土之上焚过香烛,誓曰祸福同享,有难共当。就是这样的关系。

而立之年的叶海天,瘦到凌厉的地步,头发剃短到青森森。那时他刚从牢狱之灾里脱身,躺在一辆黑色车子的副驾上睡觉。也不知睡着没有,颤动的眼角十分警觉。古铜色侧脸,有戾气深重的英俊。

她在后座偷偷伸头去打量,有点好奇。真是个脏乱又漂亮的家伙,线条像画片上的外邦人。再凑近一点点,不料他有所觉,立即惊跳而起。浑身肌肉绷紧,凶狠回瞪她。

这车可能来路不正,玻璃窗也没贴膜,日光如瀑洒在他半边肩膀,瞳孔金棕色,鹰一样。见是个毫无威胁性的小女生,便放下心,朝她略点了点下巴。迟颐芳攥得手心全是汗,心想,他一定懒得看清她的长相,更不可能记住她叫什么名字。

听舅舅说起,叶海天祖上是女真族,血统甚至可以追溯到镇守宁古塔的某一代将军。极北苦寒之地,边塞山密林深,唯有体魄野蛮的族类才能生存繁衍。渔猎和挖参之类的事,渐渐没人干了。叶家在东北是有些根基的,早就迁往城市。

浩浩乱世也活过,身世根底又算什么,实在没必要深究。

第二次见面,还是在车上。换了台全新的黑色宝马,在荒寒冬夜里,把她从一个城市接往另一个——受舅舅所托。

窗户半开,烈风不断扑入,呼吸犹如刀割。叶海天叼着烟,把车开得飞快。不哄她也不解释,只说你舅舅遇到点麻烦,托我照顾你一阵,留在学校不安全。

那年迟颐芳十六岁,对很多事都一知半解不甚分明。隐约知道他们在做煤矿生意,坍塌事故出了人命,又赶上风声最紧的节骨眼,相当麻烦。早年间私矿到处都是,行业混乱无序。巨大的利益链背后,是各种盘根错节的黑白势力,比丛林还血腥。

半夜暴雪突至,似闯入冰雪异界,天地一片漆黑阆寂。迟颐芳困意全消,莫名觉得兴奋。想跟他讲话,又不知道聊什么。突然发现车前镜下方,挂着个紫檀木雕关公。紫脸膛,美髯须,扛一把青龙偃月刀。

江湖儿女都拜信关二爷,座椅上落满烟灰,挂像也拂拭得纤尘不染。除了没胡子,迟颐芳觉得,这木雕的脸容跟叶海天极为神似。一样的丹凤眼,修长卧蚕眉,深浓如有魔影。

她轻轻赞美,“真好看。”

叶海天拿眼角一瞥,笑了,“我自己雕的。”语气平淡得很,竟听不出一丝炫耀或得意。又道:“你喜欢就留着,保平安的。”

她简直惊奇,托在掌心凑近了端详。刀工纹理一丝不苟,精细处峰回路转。这个人,还能带来多少意外。后半宿终于熬得撑不住,才握着紫檀关公沉沉睡去。

两天后她从报纸上看到新闻,为上面报道的数字深深震惊。叶海天当没看见,看见了也不在乎,直接扯过报纸垫在桌上,叫她过来吃外卖盒饭。她坐在对面瞪眼他,也不说话,也不拿筷子。

“你小孩子家懂个屁。”他把一次性木筷掰开,用力塞进她手里,反问:“谁家锅底不沾灰,哪里的生意不死人?”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埋头自己吃起来。小屁孩这种轻蔑的称呼,令迟颐芳觉得受到侮辱,气鼓鼓吃完饭,扭头甩上门,半个字也不要再同他讲。别扭闹了一个多礼拜,令他莫名其妙得很。

有天早晨天还没亮,叶海进门就跌倒在地。撞翻了桌椅板凳,发出好大动静。迟颐芳从梦中惊醒,以为他喝醉。黑暗中弥漫腥甜,被暖气热烘烘一熏,有铁锈味,又不像是酒。

“别开灯。”他靠着沙发撑起上半身,哑声吸气,“你看了要害怕。”

“……我不怕。”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迟颐芳毫不犹豫拧亮台灯。发现他满头满身都是血,神情凶蛮如兽。

医院肯定不能去。他盖一件军大衣爬到沙发上睡。失血带来发冷和昏沉,高大的身体蜷缩着,因过分紧绷后的落空而坍塌。

大雪那么阴沉,天总也不亮。三个多小时后他清醒,吐露一桩噩耗。看她的眼神带着罕见怜悯,从此是孤儿了。最后的亲人也失去,她自己却还不知道。 +Zv8UsGWtSCvAxRX8jaaMcGlRf+V5IcOarca2fRahfEErjJzIB46DrZik9sDWCH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