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懂得竭尽全力的代价。
清晨醒来,一双手垂落身侧,如灌满水的气球,是微肿而发木的。所有关节仍在充血,又沉又僵。根根手指变作在冰天雪地里冻了整宿的幼蚕,使不上劲。
总要先把它们高高举起,等血肿稍退再用热水浸泡。在水里试着蜷握一下,很轻的动作,关节里像塞了棉絮,会弹开。差不多半小时以后,才能恢复正常。
谈不上痼疾,对生活没影响。分明是时间花在何处,力气用在哪里,必然留下的痕迹。宴晚很清楚,职业带来的伤损必将伴随一生。没有讨价还价余地,只能接受并习惯。
阿无每天都比她起得更早,在门外等着。只待她收拾停当,便从滚水里拧了热毛巾,将那双手轮番包裹,轻轻揉捏,令青色静脉舒张开。沉默温存,胜过千言万语。
熹微天光里,她凝望他半垂着眸的脸容,静定如无欲无风的竹林。这男子似从遥远陌生的时空穿越而来,不属于现世今朝。
有时会忍不住想,在他尽数忘怀的岁月里,到底经历几重纷繁世事,有过何等样华丽人生。那简直是一定的。受困于此,无异于一种沉堕消磨。从渔村到教堂,再到邮轮杂工,他其实一直在跟自身不匹配的环境里沦落。
几次三番,宴晚想要替他打算。比方说先离开这条船,用现代医学初步核验血型、指纹、基因之类,再寻求专业机构的援助,从失踪人口库里的数据做筛选对比……等等。
但阿无总是拒绝。宴晚能想到的这些,他早已权衡过成千上万遍。
她实在不明白,这么要紧的事,他竟然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得过且过,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追问得急了,便解释说,那并非稳妥做法。
过分真实的噩梦,带来隐约直觉。阿无认为自己所遭遇的变故,大抵出于一场阴谋。在什么都还没想起来的时候,贸然曝露在无遮无拦的地方,只会迎头撞向比海难更难应付的凶险。
具体该怎么做,他尚未考虑周详。凡大破大立之举,皆需等待时机。到底什么算合适的时机,谁也说不准。
此身未分明,前路必然混沌多艰。这也是他无论多么情热难耐,都不愿突破界线的原因。一个无名无姓,残缺空无的存在。叫宴晚这样稀里糊涂跟了他,又算什么呢。纵然她肯,他亦不舍得。
海上漂泊年余,他对寻根究底并不积极。或许潜意识里,是不愿离开她。蹉跎光阴也罢,耽溺于漫天迷雾里厮守,一日胜过一日的眷恋。
宴晚语塞,转而陷入更大的担忧。想不到他心深至此,诸般顾虑不是没可能发生的。放他走未必是对他好,她犹豫不定,只好默认了这个结果。阿无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何必去多增些跌宕,经受未知的复杂和痛苦。
他笑着揉她头发,“顺其自然吧。你好好做事,别分神去操心这些琐碎。”又半真半假戏谑:“说不定,我是上天派来帮你的。天意难测,凡人猜不透,就不要猜了。”
浮生如寄,能在亿万人之中相逢际会,已是莫大欢喜。
凡人当然猜不透,有了牵绊,就忍不住不贪求。没有谁是完整的,这是人们之所以相爱的缘故。
晦暗清晨的微光中,宴晚以微肿的手,再次抚触他面庞幽深线条,闭上眼也能够临摹每一处转折起伏。好梦由来最易醒,上天可会把你收回?
她问不出口。从那时起,难以言说的隐忧便悄然攀上心头,昼夜盘桓。
如果终有那么一天,她又该去何处追寻。该如何与人询问,我丢失了一个幻觉般的恋人。我熟知他每一处轮廓,记得肌肤相贴的体温,于梦中也能分辨他的声音与气息。可偏偏,不能描述他是谁。
铃声刺耳,阿无催促道:“快去吧,迟了庄叔又要生气。”
她还不知道,他曾打定主意,等她顺利操持完邮轮婚礼后,便自行消失。就像他对庄潜承诺过的那样,以免拖累她更多。
简直是场密谋已久的离弃。
窗外有白鸟缓慢飞过。临别前,宴晚向他回望一眼。挺秀的鼻翼,浓密睫毛,都在面孔投落淡青的薄影,深邃静谧如石刻……是这样的阿无,她初次的爱恋。在她深爱的最初,他体内那部分沉睡的灵魂尚未苏醒,温存眉目未曾变得凌厉精明。
而初次,不过意味着,一生中所有事情的开始。还没来得及拉开序幕的那些,将不断到来。好像从天而降的雷霆暴雨,横扫人生,震荡心魂。狂风扫落叶般,把她的意志连根拔起,灵魂投入万丈深渊。
跨越山海,横贯古今,他们躲在这处混乱时空的罅隙,厮守过从上天手里偷来的一小段光阴。
歌诗尼号入港浮罗交怡岛海岸码头的日子,天气特别晴好。港口停着几百艘私人游艇,阵仗蔚为壮观。
多元化的大马,是多族群与文化交融的社会,一年到头要庆祝的节日多不胜数。
“光明节”又称“万灯节”,是兴都教徒庆祝“以光明驱走黑暗,以善良战胜邪恶”的节日。宴晚同Ken团队的比试,就定在这天。
传说在古印度,妖魔入世侵扰,便有天神下凡降魔。大地女神为天神诞下一子,取名Narakasura(那拉卡苏兰),他被赋予神的力量和武器。然而,身为神明之子的苏兰自甘堕落,不仅与邪恶为伍,更因他畏惧光明、留恋黑暗的本性,强迫百姓不准点灯。
当苏兰被剿灭,百姓们欢呼鼓舞大肆欢庆,燃起无数油灯庆祝光明重生。屠妖日被定为“光明节”,寓意邪不压正。
裴怀光一面摆弄酒器,一面绘声绘色地给游客讲述古老传说。眼神似有若无地飘散到很远,百转千回打了好几个转,着落在小玫瑰身周。
她又穿上庄潜的金属软甲,如烈火玫瑰长出银刺,在晌午的阳光下明晃晃。
自认识她起,他便不断把自己曝露在白天。从难以言说的排斥和不适,到欲罢不能,令裴怀光惊觉,原来他并非真的憎恶光明——而是恐惧。
光明对身处黑暗深处的孤独者而言,是残酷的。有多美好就有多残酷,越渴望越惊怖。冷静的光芒一如深渊之上的灯塔,灯越亮,只会让深渊愈显深邃。他的孤绝被明光灼伤,丑陋扭曲统统无所遁形。
两种绝无可能融合交汇的特质,反而产生特殊吸引。他怀着嫉恨,窥伺着眼里心里只有周以棠的小玫瑰。迷恋那种备受折磨时的存在感,甚至爱上那种因不被爱而生出的自卑。
隐晦偏执的胜负欲,几乎把他逼至发疯。
好在还有酒。
酒可浇灭块垒,让胸中的巨石化作白云。人们爱喝酒的原因很多,有的因为欢喜,有的因为痛苦。裴怀光却觉得,最好的酒,要带来深刻的虚无。
虚无比狂欢和悲伤都更难得,能从灵魂深处映照出事物的本质,很多看起来重若泰山的东西,其实轻如鸿毛。
所以他的酒,喝了不会特别快乐,也不会特别伤感,只会让人难以忘怀。精酿的味道像一发子弹,一口击穿灵魂。喝啤酒的人只要喝过一口精酿,就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会发现,原来喝过的工业啤酒比水还寡淡无味。
为体现私人精酿的特性,裴怀光把酿酒容器从卡拉斯搬出来,就放在邮轮第五层甲板观景台,当场进行演示。
并且毫不掩饰地说明,这么做存在一定安全隐患。因为酿酒发酵过程中,会将麦芽糖份等物质转化成酒精,然后产生大量气体。在完全封闭的容器中,气体压力越来越大,一旦超过容器承受限度,就会炸开。
“想得到独一无二的体验,总要冒点险。很公平不是吗?”
语不惊人死不休。随时随地,他都能把任何地方变作游戏人间的秀场。
围观的游客闻之哗然,纷纷退得更远。海水散潮,在礁石留下一株清冷珊瑚,一个穿珠光黑丝绸衬衫长裤的女郎,依然抱臂停在原地。戴墨镜,露出的下半张脸唇红齿白,正挑唇微笑。肌肤被热带艳阳晒得很均匀,似一滴巧克力拌入奶油。
裴怀光眯眼打量她,摸约三十出头年纪,举手投足皆有成熟匀停的风致,是酿得恰到好处的酒。个子么相当高挑,脚底一双茶褐色平底鞋。简简单单配饰,胜过青春少女累赘的蝴蝶结和花褶不知几多。
气质如此出众,却孑然一身,在成双成对的度假情侣中好突兀。
十数秒之间,他已凭经验做出判断。要么是超级大都会里手段精明的事业女性,抽空享受闲暇;要么是富人外室,长日无所事事便在邮轮上消磨时光,皆不宜招惹。
正思量,女郎已款步上前,问:“如果爆炸会怎样?”
“没怎样。”他淡静地解开纽扣,拨开半边衣襟给她看:“就是这样而已。”
光天化日下的举动,神色亦坦荡。不会让人觉得狎昵,但足以造成震荡——他的左半边身体,锁骨往下的肌肤,被一种形状体特的纹路覆满。
非常独特。浮雕般微微凸起,更似无数道绯红色的闪电,自上而下斜斜劈落。主干之外枝蔓丛生,是长成荆棘的血管,也是血肉之躯里钻出的生命树。带来的视觉冲击感至为强烈,痛楚、扭曲、诡异,然而充满力量。
雕塑般完美的轮廓,被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图案占据了一半。日常穿着衣服看不见,亦曾有过无数女子,掩口作惊痛怜惜状,夸张地喋喋追问不休。而花明第一次看见时,却不觉得害怕。她认为这些图案很美,俯身以唇密密相贴。仿佛追寻这处往昔留下的线索,便可通往他莫可名状的灵魂。
然而不过是爆炸留下的痕迹。裴怀光笑说,“因为形状太像Lichtenbeng figure,就让纹身师把断裂的部分重新补全,按它本来的样子做了Tattoo。喝过酒以后,颜色会更深。”
Lichtenbeng figure是一种劫后余生的伤疤。被闪电击中的幸存者,皮肤表面会留下独特的伤疤,也就是放电的图案。直到1977年,一位德国物理学家发现,当高压电放到绝缘体表面时,透过碳粉喷洒到表面,可以观察到径向裂纹,即后来静电影印术的原理,这种图案便以他的名字来命名。
那女郎极妙,竟用不着他再解释何为Lichtenbeng figure,露出了然神情。目光如欣赏一幅画,甚至用了“壮观”来形容。
他挑眉笑,“很多人不知道,其实被闪电劈中也有可能活下来的。”
那么少,几千万分之一。从爆炸中幸存的人就多一些,但仍属于极小概率。
某种意义上,被闪电击中和被命运击中,没有区别。
从巨大毁伤里活下来的人,将终身带着特殊的图腾。一种戳记或提醒,表示,从此跟普通人不一样。哪怕眉目如常,内里的某些部分已遭摧毁,被彻底改变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怎么可能同以前一样。
女郎好胆色,“我可否触碰?介意的话就算了,不勉强。”
裴怀光停下系扣的动作,淡淡“唔”一声,“没所谓。”
蜜色指尖暖洋洋,在那道闪电的中心脉络上,很轻地停留片瞬。似羽毛拂过,微痒。
“被闪电劈中以后,生活可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他想了想说有,肃容道:“我学到教训,从此再不敢对漂亮的女人随便发誓。”
半真半假的玩笑,偏说得无比认真。女郎跌足大笑,抬眼便望见对面递过来冰镇饮料。十足考究的青海波琉璃切子杯,盛满白色透明液体,气泡丰富肉眼可见。
裴怀光做个邀请的手势,“不过我敢保证,这绝对会是你喝过最好喝的白啤。”
女郎讶异接过,“……白啤?”
她当然知道所谓白啤,其实是添加了小麦酿造的啤酒。而世界上绝大多数啤酒,都是以大麦为基础原料酿造。小麦的加入,会令啤酒产生质变,成为区分于日常啤酒的独特品类。
德式白啤比寻常啤酒更浑浊,颜色也没那么黄,反而微微泛白。酒体轻盈,泡沫更加持久。不过受限于德国法律规定,会比较强调酵母带来的酚类香气和果味脂香,酒花香弱到几近于无。
这是她对白啤的认知,却从未见过连颜色也通透雪白的“白啤”,乍看像雪碧。
裴怀光胸有成竹道:“试试便知。”
女郎作风豪爽,仰头饮了半杯,口感果然更加新鲜出众,喉头回甘带着幽渺花香。遂感慨,“比利时风格精酿法,现在很少能喝到这么特别的味道。”
这下轮到他刮目,“小姐对啤酒这么有研究?能不能喝出里面都加了什么?”
“有芫荽籽、橙皮和丁香。这是比利时白啤跟德式白啤最大的区别,喝起来带有微酸柑橘味。但是花香……抱歉实在很难猜。不过小麦芽的比例应该超过50%,可能还添了5%~10%左右的燕麦。用来佐餐,适合搭烟熏风味红肉。”
此款纯透明白啤,是裴怀光的得意新作。通过对酸度、苦度、酒精度和气泡口感等维度进行拆解和重构,最终形成独一无二的风味。
而真正的花香底调,则来自花明的白曼陀罗花籽。秘密当然不能随便透露,他又从打酒器里盛了一杯,“还没请教,小姐如何称呼?”
“姓迟。”但她不肯说名字。只是细细品味那酒,表情很享受地,用舌尖舔掉嘴角雪沫,“这款酒叫什么?”
“幽灵草。”
幽灵草是自然界的一个奇迹。这种幽灵般的白色植物,通体白至透明,没有叶绿素,也不依赖光合作用。它可以在森林中最黑暗的地方生长,依靠根系里的真菌提供养分,就能开花结果。
从形式到内容,都让这杯纯白透明的啤酒,渡上一抹神秘光环。
女郎喝完第二杯,仍然面不改色。将空杯缓缓推过,却将手背覆在杯口,问:“这么一杯一杯地卖,一天才能卖出多少?”
“没算过。”裴怀光似笑非笑地挑唇,“这是非卖品,本来酿的不多,喝完就没有了。”
“国内精酿市场,只有北京、成都、武汉这几个城市发展较为成熟,口味方面也有过很多创新。”她停顿一下,“裴先生可曾考虑——”
歌诗尼号风头最劲的精酿师裴怀光,还有谁不认识呢。女郎拉下一点墨镜,露出俏皮浓翠的眉,眼珠特别黑。
她的提议或者说试探,算不得多新鲜。手工精酿是高端啤酒的代名词,提到它却没有任何能够类比工业啤酒的品牌知名度。换言之,市场潜力庞大,且尚未酝酿出头部品牌。
它并非空白,但品质皆良莠不齐,还处在混乱无序的野蛮生长阶段。
裴怀光漫不经心接道:“是指去年流行过两个多月的小龙虾口味精酿?不好意思,我不觉得那叫‘创新’,也没兴趣做流量型的东西。”
“酿酒小作坊或餐厅,都缺乏形成市场化规模的实力,只能追求怪异的噱头来吸引‘流量’,因为他们没办法从品质上打造真正的差异化。”
“所以呢?”
“择良木而栖咯。”女郎语气笃定且充满自信,“以裴先生的技术,如果跟具备条件的餐饮企业合作,可以接触到世界最先进的设备和生产工艺,流程更加安全标准。精酿原浆的年产量,最少能达到15吨以上。作为企业自有品牌,销售渠道全是现成的,不愁打不开知名度。”
问弦歌知雅意。这位迟小姐,想必很有些来历。裴怀光半低着头,边听边慢悠悠擦拭杯盏。玻璃晶莹剔透,日光穿透其中,闪亮如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