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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照影

阿无在她怀里,从未抖得那么厉害。用混合兽与幼童的姿势,抵挡记忆涨潮般湮盖,卷起痛楚如海啸,无休无止。

他时常头痛,或许是曾经受伤遗留的症候。发作起来毫无规律,近日愈加频繁。但不肯说与人知,独自忍耐,沉默背负。像藏匿羞耻一样,竭尽全力地隐瞒这件事。

如果痛是唤醒,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到底会不会来,所以有恐惧和失措。

自夜半始,梦中的大火焚船。火焰很快升腾扩散,从头壳裂开的缝隙涌出滚烫熔浆。他绷紧的身体像一张弓,在寒热交替的煎熬里挣扎。狂躁不安,不知要多久才能平息。

被宴晚找到时,他已经疲累至脱力,整个蜷在地上,浑身沾满灰尘。

她记得那处黑暗的空间,仿佛进到一个密封的罐头里。如果说邮轮已经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这间濒临荒废的放映厅,无疑是孤岛中的孤岛,隔绝之外的隔绝。

海上移动城市歌诗尼,拥有目前设施最先进的豪华露天剧院。来自德国的施耐德高端镜头,来自英国的超视野Wall to Wall Screen整壁式巨幅荧幕,来自美国的QSC公放系统,多声道环绕立体声和人体工程学座椅……诸如此类。据说在放映《大白鲨》时,座椅将同时随着浪涌摇晃震颤,真实的海水飞沫会从头顶细细喷洒,模拟出身临其境的感觉。

最早的这间电影院,地方小且旧,逐渐无人问津,就空置下来。

宴晚却对它情有独钟,至今仍记得,小时候林方宜爱带她来看午夜场。有时会邀庄潜一起,带满满一桶爆米花。放的都不是什么时兴片子,海洋纪录片居多,也有黑白默片和音乐剧。在小女孩眼里,那块银幕好大好神奇,是白日梦般的爱丽丝仙境。在玉米奶油的甜香里睡去,是她印象里为数不多的,最接近世俗圆满的场景。

许多年过去,林方宜去世后,庄潜再没来过。管理放映机的华伯也老了,只有宴晚还会隔三差五地抽空探望,给他带些点心吃食,进去看一场老电影。

再后来,放映厅就成了她和阿无共同的小秘密。两人常约在这里见面,分享秘密花园里盛大的安宁。不用担心闲言碎语,也不会被任何人打扰。

当她长大,才发现原来曾经以为宽阔无比的荧幕,其实那么小。温暖的猩红座椅,颜色褪旧,如枯萎的玫瑰花瓣落满灰尘。穹顶上的水晶吊灯,每一穗流苏都是船锚的形状,随时要坠落般倾斜着,光采黯淡,仿佛旷野上摇曳将熄的烛火。

流露一线黄昏之色的微光里,她找到他,如寻回一头走失的幼兽。抚着他的发和背脊,一遍遍唤他的名:“阿无,阿无,我在这里。”

他所拥有的那么少,只有这个名字,是她送给他。温存召唤,把皱缩成一团的心展开熨平,阿无想,他可以就这样抱她一世。拥抱比语言更能安慰一个孤独的人。

“This night is cold in the kingdom……”

黑暗深处传出歌声,是他们平时最爱的那支曲,《Let Me Down Slowly》。不放电影的时候,就播唱片来听。兴之所至,两个对跳舞一窍不通的人,也渐渐摸索出相协步调。

“夜里寒冷开始蔓延

你好像在逐渐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你的离开会让我陷入孤独

我已沉迷于你无法自拔

不要让我支离破碎

不要把我丢在原地

不要留我独自一人

……”

沙沙的白噪音像雨水。

我真的希望雨不会停止。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会一直在吗?

突然,阿无从她的怀里抬起脸,头发凌乱,被汗黏在前额。一双眼睛又灼又亮,安静而疯狂,像从来没有认识她。宴晚便知道,他并没有想起什么。痛只是痛,没有结果的折磨。

“快好了……快了……不要难过。”她不忍地避开目光,无法再看他的脆弱。

在这晨昏莫辨,失去时间的当下,万事万物都无所依凭。若他不能够寻回自己,该拿什么来与她相对?离别很快近在眼前。阿无低垂着头,体内不知哪一处揪扯得肝肠寸裂,那些被封印的,无法获得释放的记忆,快要把身体撑爆。

掉落的丝绒帷幕散乱堆叠,撑开一面黑色寂静的湖。宴晚跪坐在在上面,陪着他,以手触探他的额,等待这难熬的一刻过去。

冰凉安静的手指如同玉石,带走了肌骨余热量,让被烫痛烧灼的头颅得到冷却。皲裂的焦土期待雨水,贪婪不可遏制地升腾而起,强烈到莫可名状的境地。

空乏的身体,被一种新鲜充盈的渴望涨满。

他趋向前,额头抵住额头,鼻尖贴住鼻尖。然后将干涸的唇,点在骨瓷般洁白光亮的颈项,落下无数绵密吸吮。一触即发的迫切,等不及要撷取那片冰凉,来喂养烧得沸滚的躯体。未曾有过的激烈和强势,完全不容抗拒。

炽热的呼吸令人烫痛,宴晚失措而惊慌,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却想不出该怎样应对。脑子里一片白光,外面的世界刹那消失。吻痕烙印处,似乎有一道柔软却锋利的东西,慢慢沉下去,窜入心脏。

她觉得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其实只把距离推开一点点而已。

衬衫扣子松脱开,她用双手抵住身前裸露的胸膛,如鼓的跃动清晰传至掌心。他的表情如梦似幻,并未清醒,只是低头凝望。很近很近,没有动,影子罩住她。

沉哑的声音游过来,而他的压力逼过来。

“你怕我吗?”

势必是一个决定性的闸口,决定着情感洪流最终的走向。什么都无从确定的当下,他太需要得到切实的响应,循着她眼角眉梢,每一丝表情的线索,紧张探寻。

她是否听懂,他不知道。

脸容是无法掩饰爱的。爱一个人,一旦爱了,没有办法假装不爱。

宴晚顿住,伸手仔细抚摸他的脸。从眼眶到鼻梁,嘴角到下巴,反复记认。凌厉起伏的轮廓,却有这样温柔弧度。近乎虔诚的描摹,由她亲手施与,在虚空中完成了重塑。女娲是这样对待她的造物,以血肉为泥胎注入性灵。情欲的强壮与哀伤,与宿命等同。

她缓慢地摇头,用轻不可闻的声音答:“不怕。”

这个人,无论他是谁,来自哪里,他就是他。

白鸟振翅,羽毛扇动一阵回旋的风托住了他。那一刻,昏沉的心变得明亮轻盈。阿无感觉自己重新变得完整,把脸埋入她颈窝,贪恋这个向他敞开的怀抱,整个人放松下来。

肌肤稠密光滑如蜜糖,体温填满了浑身的缺憾。世间绝无仅有,绝不可能再在另一个人身上寻到了。

为了更近地听清她的心,他再次翻山越岭地确认。从脸颊、发鬓到耳垂,再蜿蜒至锁骨,缠绵往复,停在白雪皑皑的幽谷间,沿途留下针脚般细密覆盖的心意。

这些事情,说是本能也好,说是残留的记忆也好,他会做,自然地会。

又暗又静的空气里,宴晚闭上眼又睁开,长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破旧的水晶灯电流不稳,闪啊闪,然后熄灭掉。四周彻底失去声色,天顶变成夜行航海时看过的整片星空。苍穹即永无止境,静谧、盛大又荒凉,从四面八方垂盖。人被裹挟其中,多么渺小,只能震撼无言,于是放任自己沉入那片深蓝色沼泽。

裙摆散开,红玫瑰盛开于黑丝绒之上。很冷,肌肤起了栗,如落下一场很细很细的,湿润的雪。她咬着唇,不发出声音也不逃避,柔顺地把自己的禁忌全部袒露给黑暗,以及黑暗中的情人。

海上的城堡何其硕大坚固,在航行时,即使遇到惊涛,也能保持平稳,在船上的人不会遭受颠簸。她却觉得,此刻正不断有海浪的起伏从身下传来。仿佛漂浮在寒暖交替的洋流里,时而晕眩时而清醒。

洋流的方向神秘无从捉摸,最深处有鲸。宴晚记起多年前,在这片屏幕上看到过的“Marokintana”。它是鲸鲨在马达加斯加的称呼,意为“众多的星星”。印尼的爪哇人则叫它“Gegerlintang”,“背部拥有星星的鱼”。鲸鲨的身体被发光微生物完全覆盖,在藻类的泡沫中自由穿梭,看起来像遨游在太空的神灵。能与之在无垠的海洋中相逢,是亿万斯年里绝无仅有的奇遇。

她有模糊预感,背负着万千星辰的鲸鲨,将会随着她少女时代的终结而彻底远去。更想抓住点什么,手臂便如藤蔓攀延,环住男子汗湿的背脊。等待未知的接近,至无限近。

游丝一线的悬念,其进亦艰,其退也难。

他很想,但终于没有那样做。绷紧到极致的弓弦无处放矢,必然经过一番孤军奋战的艰难搏斗。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只把怀抱收得更紧一些,把她压向肋骨中间,体热如火焰围绕。

不忍伤害她。在真正寻回自己以前,不愿如此轻慢对待,借贪恋以逃避现实严酷风霜。只能于无限春光之下,鼓起胜于欲望千百倍的勇气。因怕这“得到”,太容易变成“失去”。

在挣扎得最激烈的时候,仿佛一根无形的线毫无预兆地断了。动荡中的身体骤然定了定,像承受不住般,在她耳畔发出短促而沉闷的低喘。

宴晚茫然许久,也自胸腔深深叹出一口气。不是出于怅惘,而是轻微失落中的幸福与安宁。

从前所未有的快感与煎熬中抽身,他觉得虚弱无力,像是累极了。泅渡过欲念、幻觉和无从定义的意义的废墟,阿无把额头搁在她肩侧。他喘息未定,黑色眼眸缓慢眨动,轻轻唤:“晚晚。”

地老天荒般的寂静扑落,这样她就睡去了,在他的臂弯之中。

如果说“爱情”是残缺对完整的孜孜以求。从那天起,宴晚真切地感觉到,在茫茫人海中发生交集并最终得到记认的这个人,经由心脏进入了她的灵魂。不仅在那里扎根,还开疆拓土。然后她知道,自此,他便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牵扯着每一根神经。

无关名与实,不是也是。

无尽的海,昼与夜不倦交替,时而寂静时而剧烈。分明是朴素日子,其后一切变得不一样。

阿无丢失的记忆,像散落在海底的贝壳,陷入漫长沉睡。很难把它们有序地收拣起来,简直无从入手。只有被疼痛和晕眩毫无预兆地袭击过后,才能偶然打捞起一小部分。碎片非常清浅,一遍遍凝神去读,却无法拼凑出成型的轮廓。

他不知道那些精准到非同寻常的味觉,对异国语言残存的熟稔,到底包含怎样的隐喻。也记不清究竟哪一天,凌乱脑海里,幽幽冒出跟《调鼎中馈录》相关的部分。忽然似昏聩暗洞中,陡然窜出强光来。逼得魂魄战栗,无措地退一退,几乎要抬手遮挡。

好奇怪,听起来像本古代的菜谱,或一个荒唐玩笑。他翻遍邮轮藏书馆,纸质的,电子的,没有任何可以查阅并证实的资料。但阿无坚执地相信,那一定跟自己的来历有关。当他困囿于后厨的逼仄与炎热中,埋首在枯燥劳顿的清洗和摘选里,斑斓色香味从眼前流过,就会莫名开启跟这些食物相关的秘密。

就像宴晚曾经说过的那样,慢慢地,总会记起来一些什么。没想到这么激烈,简直有如重重暗海波涛,不管不顾兜头拍击下来,躲都躲不开。

他于这荒诞震惊中,无数次回忆教堂的相识。仿佛命中注定,要与这烈火前执刀的女子发生千丝万缕的牵缠,唯因缘二字可以解释。

宴晚对什么中馈录根本一无所知,更想不到那是现存最早一本由女性撰写的宋肴秘谱,由周家先辈所著——因一场宫廷毒杀,被从史书里抹去痕迹的膳祖周令卿。

记忆的消失与回闪,如遭遇巫术,爱情也同样。她对他所有的不寻常都习以为常,接纳他当下此刻的全部。灵魂深处潜藏的起伏与明暗,无论多么奇诡,亦不知惧,不知怕。

对宴晚而言,烹饪是创作。至于创作的本质,她说,有人爱吃酸,有人爱吃辣,让所有人都认同的东西,根本称不上表达。

也就是没有固定的标准。

所以当阿无开始试着提出建议,她便好耐心地,于无人处悄悄实践。

结果出乎意料地好,用惊艳来形容都不为过。她当时的感觉,像是把虾饺从蒸锅里取出来时它突然开口说了普通话一样。

宴晚自入行起,一直跟庄潜专攻日料。虽然亚洲饮食都有共通之处,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她在中餐上的短板非常明显,全凭天分与经验苦苦支撑,尚未真正得其门而入。

中华料理流派众多,口味和烹饪方式也繁复到难以归类。万千浩瀚里,要有怎样殊遇,才能打开一条通往武陵桃源的幽径。不得不承认,他的“纸上谈兵”,成了她的天赐之幸。

根骨上佳则事半功倍,宴晚沉心潜入这处秘境,夙夜匪懈地钻研,人像是铁打的。

心头一旦有了火种,很难被掐灭。留着它,呵护它,才会遇见另一个带着火光的人,用同样的光和热,在黑暗中彼此相认。

当她聆听并实践,所感受到的快乐,如鱼儿回到大海,飞鸟治愈了翅膀。而鱼儿游泳不为比赛第一,鸟儿飞翔也不攀比谁飞得更高。是真正把烹饪当成灵魂技艺,浇灌心血锤炼打磨。对闻所未闻的一切,怀有最坦荡的信任和最清澈的勇敢。

柔与烈之间,她开始领悟,为何古人会将食色并列,视作同等销魂的况味。

看似平平无奇的食材搭配,都有意想不到的美丽名字。阿无在旁娓娓道来,字句可耐寻味,细品齿颊留芳。

距今一千多年的宋,曾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繁荣的时期,更衍生了华夏饮食中独树一帜的饮食文化,影响着现代烹饪的方方面面。

譬如《山家清供》里提到的“拨霞供”,原是古代宫廷流传至今的打边炉。新鲜兔肉切成均匀薄片,以酒、酱油、花椒等物料腌制,放入滚开的高汤里涮熟可食。万变不离其宗,搁日料里就是寿喜锅。至于为什么叫“拨霞”,只因肉片鲜艳菲薄,色红如云霞。

好多早已失传的名菜,是以诗词来记述。“含桃丹更圜,轻质触必碎。外看千粒珠,中藏半泓水……”便指的是樱桃煎了。

“印成花钿薄,染作水澌紫”是它的制作方法:用梅子水煎樱桃,去核,细细捣碎后放在模子内制成饼,再加入文火熬炼的甘饴。

更有“山海兜”,其实是虾鱼炒笋蕨;烤饼叫“酥琼叶”,煨嫩竹笋叫“傍林鲜”;“紫玉浆”是紫羊乳汁所做的醍醐(精致奶酪或粥糜)……不胜枚举。用料尽管平常,但烹饪方法堪称奇妙,同样带来丰富的启发和借鉴。

甚至于传说中的龙肝、凤髓、豹胎、鲤尾之流,全都有对应的食材可考。当她第一次听说凤髓原来是锦鸡的脑髓,恍然大笑了好久。又奇道:“那鲤尾难道是鲤鱼的尾巴?”

阿无便告诉她,鲤尾当然不是鲤鱼尾,因鲤鱼尾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既非稀有珍贵,也不见什么特殊的味道。因古时称穿山甲为“鲮鲤”,所以特指穿山甲的尾巴。

古人注重食物的补益和疗愈价值,秘谱共有七卷之多。分果、蔬、谷、禽、兽、鱼、酒、茗、馔九个门类,另有食物之相生相克,解毒、贮藏等方法。

宴晚万分得趣,根本无须费心背诵,总能过耳不忘,稍加点拨便融会贯通。这么复杂深奥的著述,阿无当然不能够全部记起。就连记得的那些,也要经过多次试练,才能验证出这个做法是否没有谬误偏差。

宋人对饮食的精细考究,不仅诞生了眼花缭乱的美食,更传承下千百种玄妙的烹饪技巧和方法。

宴晚来不及一一通熟领悟,从中拣择出十之二、三,也足够她用心琢磨好久。总之,先想办法把眼前的难关度过。

阿无知道,这几乎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能真正带给她惊喜和快乐,愈发竭尽全力。 cA29S7h+f0tcf/K6BSwcDcZvMdXgSk+JeTB5W+PqwAht17/reZWjR6gZ8yc1Ne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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