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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章倚天照海

四点刚过,晚餐时间又还没到。此时客人最少,外面热浪滚滚逼人,巨大玻璃窗内却自成一处清凉。花明还在挑拣妆容衣衫,裴怀光抬眼见是宴晚寻来,颇意外地挑眉,便请她坐在一处安静角落等着,问:“想喝点什么,爱尔兰奶油酒如何?很甜,会甜到你落泪。”

他打开双臂撑在桌边,肩膀宽厚沉实,降落巨大的阴影。宴晚顿觉压迫,仍牵动嘴角笑一笑,客客气气道:“请给我一杯水,不用破费。”

说话时,闻见一线若有若无的甜香自她发间飘来,他眨眨眼,不由得心神微漾。

但不可以唐突。裴怀光心知,林宴晚不是能随便戏弄的女子,温和外表下的激烈,他早已见识过。

于是他走开,跻身吧台后,亲手调一杯温度在四十五度之间的矿泉水。鲜脆柠檬切薄片,再缀一芽双叶翠绿薄荷。

多有趣,小玫瑰与阮花明,分明两个极端,又像是一体两面。纯与欲,端庄与妖冶,红粉与骷髅,彼此互为镜像。

隔很远默默打量,她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朝窗外望。穿深蓝长袜,双目聪灵脸容淡静,整个人似由冰雕成。几乎不能相信,她也曾在微醉时分,娇憨烂漫仰卧于男子膝头。熏然面孔盛放,只对周以棠。那晚在观望台,裴怀光从高处窥探,心境上很尴尬,无端地竟吃了醋。其实同他有什么关系?便如同此刻,当她清醒,便凛然不可亵渎。

她看海,他自顾看她。

日色强烈,波光银亮晃眼。不知有什么好看,令她专注至此,从小看到大亦不厌烦。少顷变换姿势,双手交握托住下颌,舒展如白鸟之翼。细致眉目间,已隐约有天生的风情流转,尚不知如何运用。正是这点不自知,令裴怀光震荡莫名,说不清该把她认作鸽子或鹰。

阳光一阵一阵,照亮沙仑玫瑰之静默温柔。缓慢不急迫,由发肤至身周,根本嗅不到丝毫欲望的气息。仿佛生来空白,并将从此一直专注于这空白,在空无中容纳所有。因此不须绞尽脑汁去试图征服,存在即安宁。

眼前的女子,令他长久浸淫枯朽的心再度懂得惊悸。忽然觉得,在遇到她之前,凡事没意思。

该时该刻,才肯吁一口气,承认她不事张扬的美,果真对他有莫可名状的吸引。

跟花明到底是不同的。

裴怀光把她当玩伴,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玩意儿。耳鬓厮磨日久,总听她孩子气地追问外面世界如何如何,又时时冒出各种古怪念头,不管不顾随手捉弄了人,然后狡黠开怀地相视而笑。天生会得撒娇,爱将整张面孔埋在他摊开的掌心。姿色惑人,属于女子的灵魂却未曾开始生长。

薄荷叶散发幽幽清苦的气味,他将散漫神思拨拢收回,发现宴晚对面,不知几时冒出个轻薄男子。

罩件半新苔绿T恤,头发梳得光亮整齐,身量高大然而举止轻佻——他对着她,整个上半身全往前倾。中间隔着带给花明的糕点盒子,被随手推开,汗津津古铜色胳膊便伸过去,欲覆上她手背。

宴晚把身子坐笔直,尽力向后仰着。抿紧唇,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抗拒。裴怀光蹙眉,大步走过去,听见他言语浮浪地搭讪:“何必紧张,不过想替你看一看掌纹……”

咄,什么年代还用此不入流伎俩,简直好去演粤语长片。

忍住把柠檬水从那男人头顶浇下的冲动,他径直往宴晚身边坐下,更大胆挨得近些。从未那么近,恰好触到她臂上一小片柔凉肌肤,足令他浑身一凛,头皮紧缩至微微发麻,传来不可告人的隐秘快感。真可笑,见惯万紫千红如他,也有今天。

裴怀光不言声,只半眯起眼睛,向对面阴沉挑衅地逼视。黑眸如有魔影重重,宣告猎物的归属,闲杂人等莫要肖想。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那登徒子悻悻起身,低声咒骂着离开。

身上酒气好浓,发酵后混着体味,有浑浊的臭。是裴怀光最瞧不起的那路货色,他做酒,却鄙视沉溺杯中物不能自控的劣种。

提起拳头打一场容易,但没意思。在卡拉斯没待多久就惹事,会影响其余计划。生命是最好的驯兽师。历尽生命艰难功课,到底懂得克制。

且不愿惊吓她,心魔即刻偃旗息鼓。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花明磨磨蹭蹭半天都不露面,宴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色仍平静,却有难言的耻感一闪而过。

“这种人很常见,不必放在心上。”他把水杯推过去一点,柔声宽慰。

突然又想,可能在宴晚眼里,他也不过就是“这种人”而已,都差不多。那么索性,让她看个明白。

“你知道他接下来会对你说什么吗?”裴怀光大方拉过她的手,把细白手指根根摊开。那么快,容不得她作出任何反应,偏又态度坦荡,教人不好怀疑什么。

宴晚都懵了,由他食指沿着掌心的纹路描摹,煞有介事道:“咦,你最近可能过得不是很顺,尤其是上半年。”然后加以解释,“时间跨度那么大,肯定会有不顺利的时候对吧?一般人也只有不太顺利才会想要算命。”

接着:“你身边可能会有小人妨害,跟朋友合作事情要谨慎,容易有风险。”自己都忍不住笑,“除非住在山顶洞,人际是逃不开的,太容易对号入座。跟朋友合作本来就有风险,跟谁合作没风险?小人可太多了,利益冲突随处可见,谁身边能没几个使绊子的?”

再又:“你感情是否不太顺遂?”言到此,眼角忽向上一挑,声调低沉而玄惑地,“说到底,世上有几人能爱有所得,怨有所偿?”

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套出些似是而非的症结,按概率算,几乎百试百灵了。人间乏味如斯,左不过这些事情。通用的手段都是很低级的手段,他从来不屑。

宴晚像听故事般,眼神不知该落往何处,蓦地瞥见他微敞开的衬衫领口,露出胸膛呼吸起伏。她脸红,喃喃应付:“原来这么多讲究……不过我不信这个。”

“不信最好。算得出来的,就不叫命运,算来算去误自己。”

其实是,你信与不信,它就在那里。该来的总要来,该误的终须误。

这样花明就来了。脚步细碎卷起香风,沿途洒下笑声,闪亮如一城碎钻。未及靠近,便在身后扬声唤她的名:“宴晚宴晚你几时到,是否等太久?”

当然也没有很久,却又无比漫长。宴晚猛地抽回手,分明没什么,竟自慌张难安。垂眸盯住地毯织着的生命树与花鸟,图案纷乱复杂。

他已若无其事,拍拍膝头让花明坐在上面,“小玫瑰亲手做的糕点,必得让你尝第一口才罢——”说着亲手取出,掰开小块,仔细喂入她口中。

这样亲昵调笑,多了旁人在场,难免不自在。他俩浑然不觉,或许无所谓。

翠蓝海面遍染夕照,颜色红黄橙,妖氛满满。

好容易定了心神,听得裴怀光对她道:“小玫瑰方才已答应,对吧?”

“嗯……什么?”

她茫然应声,又不知道他们在讲哪一桩。

其实不过是两周后的光明节,便要同那戴锦程比试高低,裴怀光近日新酿出几款酒品,想借此机会合作。有肴无酒不成席,借力互惠的事,没理由拒绝。

再则他的酒人气颇高,闲时到卡拉斯畅饮,已成歌诗尼号潮流新风向。潮湿炎热地带,到底是冰啤更甘爽。有神秘鲜酿加持,可把路人分拉满,是Ken求也求不来的优势。

步步为营的趋近,光明正大的密谋。他想要的都能成就,只因他是裴怀光。

花明眼神满怀期待,宴晚只好应允。流连至天色擦黑,才寻得借口离去。

回到她的烈火茧壳内,做该做的事。

工具上百种,尖的钝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每一件她都认识,闭上眼也知道怎么用。烹饪比较单纯,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没什么可想。

自助席结束已接近零点,她的一天还没完。

那夜的月光朗洁虚幻,似动荡的雪片从云端倾泻。天幕透彻至空无,缓缓打开了另一重隐喻的序端。

清洗池旁还亮着灯,水声哗啦啦,在寂静里传很远。

她纳罕地走过去,见一道熟悉背影,高直挺拔地立在那里。全神贯注,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

“你……在干嘛?”

阿无抬起头,笑容疲惫温暖,“我想办法调回来了。”

“为什么啊?”

“听说我的晚晚最近不开心,就想,有人陪会不会好一点。”

“听谁说的?我去把他宰了给你炖汤。”

宴晚鼻子发酸,感动又生气。想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代价很明显了,池子里堆成山的生蚝,全等着一颗颗刷干净——用牙刷。

在她回来前,他已经不知干了多久,一双手泡得苍白发皱,被粗糙的蚝壳划出好多细密的痕。

好傻。其实生蚝呢,用热水放苏打粉泡一泡就能洗干净,九孔鲍就要洒粗盐在砧板上搓。

除了清洗,还要他完成分拣。从种类到大小,五个级别,把最受食客喜爱的small和medium专门挑出。

生蚝大致分两类,最常见的凹型耗,也是绝大多数客人能吃到的那种。另一种像扇贝,形状扁平的扁型蚝,是名为贝隆生蚝的名贵品种。之所以特殊,因为不同产地的蚝,饱含了世界各地的海水风味。

但再昂贵的蚝,也没听说要人用牙刷去挨个刷洗,摆明了是刁难。

“太过分了!”宴晚一阵心痛,夺过那牙刷扔在地,“到底谁让你这么弄的?”

“没有谁,你先别急。”阿无安抚她,“是我自己不晓得怎么才能彻底清理,只好用笨功夫。左右不过洗几颗蚝,能累到哪里去。”

他举着湿淋淋伤痕遍布的一双手,揽她入怀,轻轻吻她的额,从脸颊到嘴唇。很专注,缓慢而细致地,用胸腔内搏动的心脏来传递温暖和呼吸。那么削瘦的身体,能感觉到背后凸起的细长脊骨。

就这样抱着,只是抱着,没有任何言语。他抱她的姿势,如同对一个小小的孩子,要完完全全把她装进用臂膀圈起的一隅,隔绝外界的纷扰。我有的不多,全部都可以给你。我什么都不会,但什么都愿为你做。

水从池里漫出来,浸湿了脚底,都不觉得冷。噪杂已被镶入背景,被隔绝在相拥的屏障之外。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海腥气,像停留在蔚蓝海洋深处,彼此沉默靠近,以相濡唤醒。是暴风雨来袭,也是靠岸的梦境。

就这样重新留下,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

阿无之前短暂的后厨经历,全都是在干杂活。不曾有机会亲眼见她操刀掌案,如何在这方天地里挥斥嗷啸,成就玫瑰厨房的声名。

真正置身其中,跟想象的全不一样。他目睹她所走的路,充满油腻腥膻但不污浊,寂寞艰苦但高贵。

厨房是战场,用兵荒马乱冲锋陷阵来形容都不为过。忙到凌晨三点是常态,除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外,还要在收工后处理食材,研究和试验菜品,然后总结不足。而这仅仅是主厨职责内,很微小的一部分。

厨师们冒着危险,辛苦地工作。在高温器材、刀具、脾气暴躁难以应付的同行和挑剔起来没完没了的客人之间,尽可能镇定地发挥创造力。没有柔声细语的商讨,理解不理解都要立即执行,争分夺秒做出迷人的美食,为厨房外的世界提供快乐和慰藉。

林宴晚成为一切的引领者。

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十九岁,从未接受过正统的烹饪训练,经验技艺都从实践中来。

世人眼里的少女之美,是青春无知,是鲜衣华裳,如涉世未深的小鹿,眼波流转的低敛柔顺。

这些都不足以容纳她翻江倒海般澎湃的意志,不停声张与咆哮的创造力。为了追求更好更极致,不断地去试,在失败和谬误里一次次站起来,重新夺取。

阿无看她的眼神,像突然在夜空中,发现一颗从未被命名的星辰。张牙舞爪的玫瑰如此悍烈,不是羔羊的美,亦绝非陪衬或点缀。

她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孤岛般的气息,刀锋映出转瞬即逝的艳光。

明明形单影只,意志和行动却足以指挥千军万马。长时间在灶台边,皮肤烤至干燥脱水,红且发烫。专注的眼角眯起,会有一些天真细小纹路。在这空灵而完满的时刻,宴晚觉得自己的每个动作,都受到冥冥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推动,指引,因此不需要观众,也不需要赞美。

玫瑰的美是流动的欲望,是生命本身,是漫长岁月中唯一的一处人间烟火,也是他荒芜记忆里生出的唯一一抹颜色。

当灵魂深深爱上另一个灵魂,会变得精细、丰富、完整、有了形状,并因此变得脆弱。何其幸运的是,他终于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知道了怎么才能让她快乐。

心中曾因为这样渺茫的可能而涨满疼痛,经过曲折酝酿,终于爆出一颗茁壮而坚硬的芽。

已是深夜,海鸥在夜色里亮闪白。最后一点炭火燃尽了,宴晚未曾察觉。

“大海是流动的天空,阳光锋利如同匕首。当它划破蒙蔽眼眸的时间,就会有鲜血般的记忆汩汩涌出。会被记得,因为重要。一些存在的不朽,比死更重要。”

“尘世的荣誉如过眼云烟,我并不希求这种光环能够久存。”

“如今我已丢盔弃甲,放下刀与火,忘尽或许存在过的才华,却仍记得拥抱你时的感觉。仿佛世间最盛大的一场魔术,连同浪潮、海沟、珊瑚、鱼群、冰川与鲸,全部揽进怀里。”

“所有人中,我唯一想要去爱的你。甚至我无法形容与衡量,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沙漠里的甘泉,荒原里的花树。若猛虎追寻的蔷薇永不枯萎,那必然是因为,它灵魂中存留着一个等待神谕的幽谷。为此我感谢你曾到来。”

“你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如果是,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周以棠,还是阿无。又或许,只是你的灵魂在旅途中遭遇风雨,迷了路,才来我的梦中暂避一避。”

“而我竟糊涂到无知无觉,你是几时独自醒来。如在闪电里经历一场不为人知的豹变,褪去绒毛,长出爪牙,花纹渐深,就成了另一个人。”

“有人说,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哲学家,追求真相和理解。另一种是政治家,只想赢。仔细想想,爱里面又何尝不是这样。如果每个人都能明白,坦诚和尊重比爱不爱更重要,就不会有那么多死于心碎的灵魂。

当然,生而必朽。繁花似锦亦有过,好风光已看遍。那么吃点苦头,破碎一场也是应该。”

“无论是迫于世事抑或寂寞,你曾同我携手共渡这游园惊梦。可叹梦中的花园,不过是散发着微妙腥甜的必败之地。巨轮一旦开始沉没,全面崩塌只是时间问题。人只能眼睁睁望着,可以做的选择是那么少,并且,那么的不重要。”

“凡事都有命定的时辰,一道裂痕足以毁裂整座冰川。当它缓慢攀升时,没有人知道。等知道了,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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