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夜深,秒表停在十七分零二十七秒。
今天的第三十九条鱼完成剔骨后,她又一次刷新了自己的记录。
每一个步骤,力求做到最小偏差。她的眼睛被蒸汽熏得发酸,没法像庄潜那样只凭鱼鳃去做判断,那么就用品尝。
拿筷子的手都在抖,结果还是不行。
不停地失败,却找不到原因。从来没这么自我怀疑过。宴晚背靠走廊的应急门,缓缓滑坐在地。太累了,浑身骨头全散架。她被泥石流般的疲惫冲垮,眼眶酸胀难忍,泪水就一滴一滴落在盘子里。
力气松懈,紧绷一整天右边肩膀马上开始抖,带着半个身子也抖。掌案时全部重心压在身体右侧,长时间控制发力,骨与肉僵得全然陌生。她伸手去揉,龇牙咧嘴表情夸张。
这时黑暗中便有人笑。
很轻很短促的笑声,几乎像错觉。宴晚连站起身都懒得,把脸转向拐角处。泪眼朦胧中,有女子身影浮出。高挑纤长,步子又极慵懒,如猫。
“方宜……”
疑幻疑真。至为艰难的时刻,软弱铺天盖地压下,她总是见到她。
女子稍停一瞬,奇道:“咦?你认得我?”说话时口音软软,带出些缠绵的拖腔。
分明不是的。宴晚猛然醒过神,原是稀里糊涂错认。后来才知她姓迟,极罕见的姓氏。名字里有个芳。
那女子晃到身前,一手拎着电话,另一只手里的烟头刚刚燃尽,星火瞬灭。幽暗灯光下,露出一张玲珑面孔,五官极清晰。穿黑丝衬衫,同色的薄绸阔腿裤,与夜色融为一体。
什么人会大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打电话?
离得近,才察觉她年纪已不太轻,但细小骨骼苗条柔韧,晃眼看与少女无异,更兼举止优雅得体,令人消除戒备。
宴晚揉揉眼,脑子都迟钝了,毫无反应地对望着。女子打量她身上油污遍布的厨衣厨帽,露出不解神色,蹲下问:“你身体不舒服?是否需要帮忙叫医生。”言语中有礼貌关切,适度而不让人感到尴尬。莫名地,宴晚觉得很亲切。
“不……不用。”她用力咽一下嗓子,才发觉自己样子多狼狈。大半夜的,捧一盘刚出锅的鱼坐在地上哭。真是,奇怪到搞笑的地步。
遂搁下筷子,指着那鱼语无伦次地解释:“好难吃……难吃哭了。”
想挤出个笑,不料挤出更多讨厌的眼泪。赶紧拿手背胡乱抹几下,才想起来问:“这是后厨的应急通道,不对游客开放。你是不是迷路?我先带你出去吧,地方有点绕。”
女子点头,却不急着走,像是好奇什么东西能难吃成这样。她看着那盘鱼,好大一条,软刺尽皆去除,形状仍保持完整,肉松而不散。
“我能尝尝吗?”
“……啊?”
宴晚刚想说,再去给你拿双筷子,她已经直接用手捏一小块鱼腹边上的嫩肉,放入口中咀嚼。细瘦手腕戴一块极薄的白金表,长方形表盘,一望而知是男款。有点大,松松地晃荡着。
“都快凉了,你别吃坏肚子。”宴晚目瞪口呆。
女子品尝得很仔细,阴影中的神情有点羞涩,“半夜吃东西是坏习惯呀,要改。”话是这么说,意犹未尽地又捏去一小块。
“你觉得好吃吗?”
“老实讲,现在吃不出来。”她拿纸巾擦干净手,“我晚上睡不着,有时要靠药物解决,副作用是舌头一整天都发苦。”
见欢喜神情惘惘的,又笑道:“不过白鱼呢,我以前是极喜欢的。能剔到这个程度,手艺很难得了。一般厨师只能达到40%多,这条起码有百分之六十以上。”
厨师技艺的考核,很多方面都有明确标准,但几乎不包括食材的废弃率。因为不同的食材各有特性,具体情况很难统一。比如鱼类中的草鱼,以一公斤为例,刮鳞去腮剖除内脏后再进行烹制,能有五百克纯肉已经相当出色。换成其他鱼,肉质更嫩价值更高,要求必然更苛刻。
对一条鱼也说得出这么多讲究,看来是个老饕,可惜今晚味觉失调。
“原来你吃不出。其实吧……剔得细没用。花费时间太长,导致它的口感不太新鲜。”
“那你处理它用了多久?”
“十七分二十七秒。”
这数字让女子眉目微讶,遂尝了第三口。宴晚注意到,她每次只吃鱼腹肉,靠近背脊的部分碰都不碰。便好奇问:“你说你以前喜欢白鱼,现在不喜欢了吗?”
女子背靠墙壁,又拿出一支烟。却没点燃,挟在指间转来转去,答非所问地说:“我有个朋友,舌头刁钻得很,什么都要吃最好的,又只爱北方菜。但每次同我吃饭,会让厨师做这道太湖白鱼。”
宴晚端着那盘逐渐冷掉的鱼,默默听她讲。
“各种做法都试过,葱油最常见。只取鱼腹最肥美的一片,其他部位全丢掉,小孩子也能放心吃,不用让来让去。我很久没在他家的饭桌上吃过这道菜,算算竟有十几年。”
“为什么?”
“他的小女儿早夭,触景伤情,就不肯做了。”
宴晚喟叹一声,不好意思再追问。
女子偏着头,神情悱恻似陷入回忆,“我觉得,再精致难得的食物,味道还在其次,吃的心境很重要。物是人非,多好的东西吃着也不是滋味。”
宴晚站起来引路,把她带离这处昏暗幽闭的应急走廊,带着歉意道:“这鱼没做好,反而让你想起伤心事。”
女子笑呵呵,说没什么。刚洗过的发还微湿,从头到脚散发温暖的湿气。
分别时她并未言谢,却道:“或许在厨师眼里,食材的每个部分都很重要。可是一条鱼那么大,总有好的部位也有不那么好的,谁吃头谁吃尾呢?都不合适对吧。做给家人也好,客人也罢,当它端上桌的那一刻,要让在座的每个人觉得,自己就是最重要的,已经是种成功。”
奇突而短暂的偶逢,宴晚未曾放在心上。船上人来客往,什么奇怪的人都有。
那夜她筋疲力尽,只想蒙头大睡到天亮,再多烦难先不去想它。不料后半夜突然惊醒,坐在床上直到黎明到来。
热油烫过的手背有点肿,微痛泛红,似荆棘纹身,便拿毛巾包了冰块敷上。冰冷带来刺骨的镇静,宴晚蓦地想起什么。眉眼急跳,一秒都不能等,打开门往厨房跑,脚上还趿着拖鞋。
庄潜推门而入时,她已汗流浃背地忙活一早上。气还没喘匀,指着刚出蒸锅的那盘鱼说:“我觉得可以了。”
五、八个瓷盘一字排开,她做到第九份,说可以了。
后厨对原材料的品质要求极严苛,这次特别选用较大的产卵期白鱼,价格本身就高,摆盘更好看,却忽略了鱼卵会影响整条鱼的出成率。
宴晚于是改用筛选下来的雄鱼,发现它们体量偏小但肉质更加细腻。精细加工的过程,则大胆摈弃砧板,在整块的冰面上做剔鱼。低温把体温对鱼肉的影响降到最小,当然也会影响手指的灵活性,于是速度同样重要。所以她不再坚持跟整条鱼死磕,只取下四片最丰润的中腹肉,没有大刺即可。腌渍后蒸透,适口度高且鲜醇肥美。
那黑衫女子一番宽慰,竟带来意外启发:菜是做给人吃的,不能只从厨师的角度去思考,否则容易绕进死胡同。
一道菜过关了,马上面临下一重挑战。
没时间留给她去得意或庆幸,只有无穷无尽的问题等着发现并设法解决。
颓废时也说丧气话,若没有天分,我就去干别的。但到底不舍放弃,还是咬牙负重地,一步半步往前挪。
夜以继日,宴晚站在料理台前的时间越来越长,炽白的亮光从头顶照下,影子越来越短。
眼眸深处寻不见自己,只关注如何用火熔炼出不可见的造物,在烈焰与滚油中捶打出一场清凉雨。
难得的片刻,是午夜给自己倒杯凉水,躲进消防通道大口饮下。应急灯发出幽暗的绿光,好淡好静,可得到短暂休息。
渐渐发现地上总是散落几枚带口红印的细烟头,有时玫瑰红,有时落日橘,便知那女子又来过。
偶尔她们遇见,便心照不宣地打声招呼。长久被失眠困扰的迟小姐,总喜欢跑到这地方煲电话,大部分时间是在听,笑语随风递过来,不知拨给谁。船上无人打扰的休闲去处很多,她非要坚持古怪的癖好。
问起来也不打算隐瞒,说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惹了祸事,曾被一伙亡命徒当街追砍。大冬天雪满过膝,跑不快,报警都来不及。刀光霍霍便要直逼上面门,她跟那个再也不吃白鱼的朋友一起,慌不择路地在雪地四下奔突。几乎到了绝境,但谁也想过没抛下对方自己逃命。最后误打误撞躲进路边饭店的后厨应急通道,才避过一劫。
所以类似的地方,都让她感觉安全。
真是过命交情,难怪她每每提及此人,倦淡沉和的眼珠里便有微光闪烁。宴晚已略知世味,虽当成故事来听,也知她心有所爱,绝非一朝一夕。可那不快乐的面孔上,偏生连一点点奢望的痕迹亦没有。这大概就是长夜难眠的原因。
何必深究,各人有各人的意难平。
一来二去混个面熟,宴晚也不吝让她品尝自己新做的菜。迟小姐作风豪迈,不客气不推让,只是胃口极小,每样最多试一两口。伊言语爽利有趣,且鼻子特别灵。譬如她晓得,黄瓜之所以不叫绿瓜,因为它真正成熟以后就是黄色的。
两人相谈甚欢,细想也没聊过什么要紧事,大抵绕在吃食上。
珍贵的食材讲究品相完美,一旦外表无法保持精致高贵的模样,便价值大跌不能再奉上餐桌。因此厨房每天都允许有一定的损耗率,比如鲟鱼子酱。它与松露、鹅肝并称为世界三大顶级美味,寻常很难见到。
宴晚心细,记得迟小姐受药物影响,经常口舌发苦,便拿已经报损过的鱼子酱做了份甜品请她吃。这些鱼子酱等级很高,只是颗粒没那么饱满圆润,颜色深浅亦不均匀。品质肯定没问题,否则拿来送人就唐突了。
盛情难却,她把蛋挞大小的一份全部吃光。昏昏光线中,竟能分辨出这是闪光鲟(Sevruga)而非奥希特拉鲟(Oscietra)的鱼卵。最后说,香草的味道会搅坏鱼子酱,下次不要放。
世界范围内共有超过20种不同的鲟鱼,其中只有三个品种的鲟鱼卵可做成鱼子酱。其中比黄金更珍贵的是伊朗贝鲁加大白鲟(Beluga),体型最大,一年产量却不到一百尾,而且要超过六十岁才可以制作鱼子酱。如此珍稀,素有“里海黑珍珠”之称,连宴晚都没机会碰过。
她能接触到的,至多是另外两种。迟小姐却能如数家珍,说出这些鱼子酱味道的区别,哪样适合做点心,那样搭酒风味最佳。态度很寻常,绝没有炫耀的意思,可见饮食上颇见过些世面。
伊人入夜潜往,不提来历身份,整个人干净清爽得很。衣裳多为黑色丝绸,浑身上下不见首饰,最贵不过那块表,于是宴晚对她的好感又添几分。
懂得吃,也爱吃,好算知音了。
临到分别,又沏一杯热水予她清口。澄黄颜色,像茶汤,又不是茶。里面加了野酸枣仁研磨的粉末,可以镇定安神。剩下的用密封糖罐装好给她带回去,切切叮嘱:“安眠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她点点头说知道,“我还在休假,每年大概能休息一两个月。熬得难受,吃点药无妨。”也就是说,一年中有差不多十个月的工作期,都必须忍受失眠煎熬,根本无法可解。
但她没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只打趣问:“我这样搅扰,可会影响你偷偷用功?”
宴晚没觉得怎么,便道:“白天有白天的事忙,习惯了。”
她就笑,“美味美味,通向美味的路呢,又都很乏味。”言罢旋身而去,早已轻车熟路。
午夜插曲,短暂如露水。
厨房门一打开,就把细碎的小小温情全蒸发掉。只觉窒闷火热重又铺天盖地,一波一浪压上胸口。
迟小姐说得没错,世上美好的东西万千,但得到它们的过程,通常枯燥无比。
宴晚只知道,才华若不被珍视,也会如露水般消失。甚至它不是突然消失,只是在堕怠的每一天,每一分一秒里,抽丝剥茧般腐烂成碎片,再也无法用手心掬起。就像时间过去,不会重来。
世界上就是有努力也办不到的事,给再多钱再充足的条件,普通人练到累死也打不进NBA。这就是老天不许,没道理可讲。
所以才华是,它选中你而非别人。作为代价,被选中的人要无时无刻接受这条淬火的鞭子催赶,不能停下,是恩赐也是诅咒。没有轻松的才华,它由无数个独自练习的夜晚,无数次的受伤、挫败与痛楚孕育而成。
执念可以那么强壮那么充盈。她做很多菜,但没有胃口。成天不怎么吃东西,一点都不觉得饿。全神贯注的意志,让身体轻得像在飘,直到味觉爆炸,变成彩云降临。
手上好多伤,烫的,切的,削的,割的,刺的……多到记不清它们具体从哪里来。裂开又合上,没有疤,最多留一道淡细的白痕。睡着时好痒,就知道曾经流血,但在痊愈。
庄潜教她,荣誉与责任,就是在拿起刀时,在滚烫与逼仄之中,坚韧与忍耐。放下刀,便沉默节制。所有表达,都以色以香以形以味来呈现。
烈火如同地狱。唯其如此,才能从地狱的罅隙里,从失序的混乱中,重新锚定某种节律。
迟小姐芳踪渺渺,好些天不再出现。她来是偶然,生命本就充满偶然之事。宴晚竟觉得有点寂寞,转念又想,或许她终于能睡个好觉。
至于花明,呵,蝴蝶怎会落单。
维罗纳的调酒师当众袭击女歌手,导致口碑一落千丈,周五的晚上也门可罗雀,气氛冷清得很。相比之下,卡拉斯的生意就越来越好。这当然是因为,有裴怀光和他带来的美酒精酿。
人的天分各不相同。宴晚精于烹饪,花明就天生一副好嗓,那张夺目面孔随时随地熠熠生光。裴怀光的专长逐渐为人熟知,杯中之物也可玩出大千世界。
他给卡拉斯带去几种精酿啤酒的经典配方,一经推出就大受欢迎。销量最高的是一款saison淡色艾尔,发酵温度高达20~35度,适合在炎热的东南亚酿造。用比利时比尔森、黑麦、麦芽、白色小麦、啤酒花和酵母,单步糖化64.5度,一小时后升温至75度,再煮沸30分钟,自然冷却至发酵十天即可。
都是酿造时间短,出酒量高,对环境要求也不太苛刻的制作方法。他一贯如此,总是用最小的付出换取最大价值。
那晚有自助长席,全部人手上阵都会很忙,庄潜允许他们下午休息。宴晚带着刚做好的点心去给花明,进门便听见裴怀光懒洋洋指点新手:“这种酒的配方简单,最重要是不能缺少慕尼黑麦芽稻壳,活化酵母必须控制在20度以下,糖化升温到76度为最多,且不能超过15分钟……”
这人,白天醒着也像梦游,再认真都显出些散漫来。一双眼珠黑且深,雾蒙蒙似天际垂满密云,无限阴霾中含着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