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宜去世三个月后,“歌诗尼”号返航母港休整。假期长达两周,为准备新一轮的远洋。
庄潜无妻子儿女,只有一个年近八旬的母亲住在社区安老院,越来越需要陪伴。这次未等假期结束,便提前了两天折返。
邮轮停航后,活儿也不多。宴晚难得空闲,经常跑到甲板上晒太阳,拿面包屑喂海鸥。突然看见庄潜的身影,一溜小跑着出现。老远就把帽子摘下,用力挥舞。兴高采烈的模样,像回家。
宴晚也笑,踮起脚朝他的方向招手,他们都是把船当成归宿的人。灿白日光下,浓密的头发被风吹乱,古铜色皮肤粗糙发亮。毕竟小四十的人了,轮廓已略显松弛。
庄潜对林方宜的爱,不是痴迷,而是尊重。伊人虽已不在,仍尽心尽力照拂她的养女。趁这趟假期,他找到了宴晚的生母,帮忙带去一笔钱。
数额不大,是宴晚在船上工作后所赚的全部收入。她对积累金钱无甚兴趣,索性拿去给乔安曼。不日又将远渡南洋,余生都陌路殊途。宴晚凡事会得自己做主,想来想去,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交割前尘。
庄潜觉得不至于此,好言劝:“她如今生活稳定,一直问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宴晚掰开面包,熟练地抛给半空鸥鸟,“稳定的意思是,又结婚了?”
他很意外,“你怎么知道?”
乔安曼和第三任丈夫在同家公司认识,一起做保险经纪。性格如此,从来活得世俗泼辣,生命力亦顽强。渴望聚齐一屋子人,衣食起居打点人情,忙到筋疲力尽也乐在其中。没空去想别的,一辈子很快过去。
但那不是林宴晚想要的生活。
“我猜的。”她抿唇微笑,“她把钱收下了吗?”
“收了。但更希望见你一面,打个电话也好。”
“没必要。人各有志,我不想下船。”她拍净手上碎屑,诚恳道:“谢谢庄叔跑这一趟。”神色倔强,同林方宜如出一辙。
庄潜还想再说什么,随即想到,宴晚如今长大成人,有工作无债务,那所房子近年随地价飞涨,又升值不少。本就感情疏远的生母,此时赶着相认,很难说不是图她日后能给两个弟弟带来助益。
缘分太浅,互不亏欠最好,何必再重蹈覆辙。难怪方宜总说,岸上世态复杂,令人失望的事比较多。
这女孩从11岁起,一直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心性颇单纯,能保护好自己就很难得。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像她的母亲,游走在复杂的关系里谋生,从一个男人身边换到另一个。
于是他调转话题,“航线改了以后会路过槟城码头,航程大概在七月底,说不定能遇上南洋华侨祭祀的‘王船’。”
少女天生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宴晚果然感兴趣,一双大眼睛漆黑明亮,闪着兴奋的光,“真的啊?”
她不曾亲眼看过的东西很多,北方浩荡飞雪,江南灵山秀水,塞上牛羊成群……所知的一切,都来自荧幕和书本,以及跟陌生人即兴交流。
林方宜教会她审美,如何分清生活里重要的东西,保持灵敏专注。真正的好品味,不是对物质虚荣的占有,也不以金钱价值衡量。落到实处,则要求她养成长期阅读和思考的习惯。工作再繁重,不允许她插手帮忙。
宴晚早年接受的系统性教育被迫中止,只能从实践中学习。大量时间,都泡在邮轮图书馆,翻阅海量藏书,练字画画,做笔记写心得。
船舶是微缩的宇宙,舞者、音乐家、画家、调酒师、海洋驯兽师、退役运动员……各种领域的专业人士,受聘为游客提供服务。
海航工作合约期较长,一签就是五到七年。跟这些人朝夕相处,学到的东西五花八门。更多是当成一种体验,从中获得乐趣和熏陶。
宴晚生得美,性情也讨喜,大家都乐意教她。没多久,女孩就成了船上的吉祥物。脚底生着蜂鸟的翅膀,充满蓬勃活力。走到哪里,笑声就带到哪里。常爱穿火焰色裙裳,人人都喊她小玫瑰。一朵流浪的吉普赛玫瑰,似世上一切未受玷污的事物。
超越现实的生命体验,是宴晚进入世间的方式。林方宜以非凡的勇气和担当,为她的人生定下基调,看似一意孤行,自有其独特之处。
她们被一种比血缘更深的感情牵系着,旅途从不停歇。经过每片海域,都能获得不同的观察和体会,令身心保持开放状态,激发充沛探索欲。异国文化的交汇,让感受经验更为丰富。
在漂泊中长大的孩子,心性如大海开阔,无差别地承接八方雨水。没有固定偏狭的价值观,对万事万物持平和态度。唯一的缺憾是,除了林方宜和庄潜,她从接触过其他获得情感的途经。更习惯怡然自得的独处,孤单时不失落,热闹处也不忘形。
宴晚把邮轮当成唯一归宿,航线则是命运的流向,从未想过离开。像林方宜说的那样,不必回头看。
16.8万吨的“歌诗尼”号,船龄高达十二年,仍是当之无愧的海上移动城堡。它拥有目前最高的邮轮观景台和最先进的科技设备,载满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旧的人走了,新的人又抵达。
宴晚被带上船的第一天,就深深为它着迷。
在循规蹈矩的人眼里,船上的生活奢靡而混乱。她却能迅速适应,对前所未见的事物感到新奇。豪华邮轮跟小时候常出入的酒店,本质上没有区别。一座永远灯火通明的游乐园,歌舞升平周而复始。与红尘的喧嚣相接,又保持遗世独立。
人寰之处,欲望川流不息。高级餐厅、影院、拍卖场、健身会所、温泉、赌场……美奂美轮应有尽有,人们可以待在里面醉生梦死,直到世界尽头。
夜生活是海洋旅行最迷人的部分。盛会一场接一场,是服务人员最忙碌的时间。通常从下午就开始准备,宴晚在厨房打下手,分分秒秒不得闲。数不清一晚上要烘培多少份甜点,处理多少斤海鲜。
庄潜年轻时在日本做过货轮水手,后来上了岸,有幸拜得名师,学会一手精湛的日料烹调。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船上。海员通常不超过35岁,他这个年纪,早已经不适合跑船。如果找个合适的地方落地生根,开家日料店,生活也会比现在富足安稳。
他无疑选了条更辛苦的路,且乐在其中,从无怨言。每当有人问起,老庄为什么还不肯下船?人总不能一辈子漂着,该安定下来了。这个淳朴寡言的男人,总是咧嘴笑笑,最多憋出一句,习惯了,有些人离不开海。
海洋如此辽远壮阔,无数生命从中发源,它的神秘浪漫,比人类文明还要久远。
而另一个从不肯说出口的原因,无非为守候他沉默的爱情。这在“歌诗尼”号,已经成了半公开的秘密,太多人替他不值。
庄潜在船上待的时间比谁都长,是受人尊敬的船员一级主厨,言语很有分量。唯独在面对林方宜时,却显得小心翼翼,为难又依眷。
他对宴晚好得那么隆重,一度让她以为,这些喜爱和热情都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反而对他产生一种深深的怜恤。
宴晚15岁那年,林方宜终于答应让庄潜替她庆祝下个月的生辰,虽然那只是孤儿出生证明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日期。这意味着,她认真考虑过两人的关系,已决定接受,打算开启新的人生。宴晚当然赞成,为庄叔叔守得云开而高兴。
那大概是庄潜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人人都看得出他容光焕发。
然而没过多久,林方宜又显得犹豫退缩。总是躲着他,面对面说话也不肯看他,找个借口便匆忙回避。
庄潜有所察觉,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按计划默默筹备。小宴会厅里,布置了数不清的鲜花和蜡烛,醇酒佳肴,精美翻糖蛋糕足有七层,是他亲手所做。如果女主角肯出现,将会是一个多么温馨和美的夜晚。
宴晚清楚记得,那天晚上离中秋很近,从早上起就下好大的雨,没有月亮。
约定的时间到了,庄潜提早守在舷舱外的走廊,心事随风浪一摇一摆。林方宜在房里不肯开门,只会隔着门低低重复“对不起”。
他等了又等,明知无望,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终于转过身,落寞地走上甲板。雨大得震耳欲聋,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宴晚心疼庄叔叔,跟林方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第一次气势汹汹地质问她,为什么要残忍践踏别人的心意?
林方宜不肯回答,身体轻微地震了一下。很久才说,一切都是注定。
后来就知道,她之所以那么坚决,是因为刚查出患病,已到了末期,不愿再拖累任何人。
惨淡的中秋过后,庄潜对她们的态度一如既往。
赤忱的爱,不求回报的坚定,是他一生践行的使命。
这份感情最终没有结果。他们都是好人,但好人和好人,未必能凑成花好月圆。
如今庄潜已不再年轻,海上风吹日晒,令眼角皱纹愈发清晰,甚至连背也开始微驼。多年来,他背负的这份执念终于将身躯压弯。
林方宜死后,庄潜把自己关在舱房,整整三天不肯出来。他受了重创,需要时间疗伤。宴晚黯然地守在门外,聆听里面的每一丝动静。由此又懂得了一些,原来苍老不过是瞬间的事。它的发生静默而剧烈,如同爱,如同死。
当他再次打开舱门,对宴晚说的第一句话是,“她走了,以后由我来照顾你。记住,千万别跟任何人提起身世,不要让人知道你是顾玉山的女儿。”
宴晚似懂非懂,郑重点头。他们这样费心安排,一定是为她好。问不清楚的事,三缄其口比较安全。
当初林方宜一意孤行收养宴晚,还非要带上船,引起过不小的风波。人们对隐私总是充满窥探欲,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同事们大抵知道她交了个身份体面的男友,已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谁知喜帖未至,竟领了个11岁的女儿回来。
内情只有庄潜清楚,林方宜从不解释。于是流言渐起,都猜这女孩其实是她亲生,且又姓林。所谓“收养”,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托词。毕竟15岁就有了私生女,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少女妈妈未婚生下孩子,不得不弃养,多年后因愧疚再去寻回的事,社会上屡见不鲜。传得有鼻子有眼,林方宜的名声一度变得非常糟糕。庄潜愤愤不平,甚至跟纠缠不成便当面羞辱她的二副大打出手,受了很重的处罚。
其实她们长得并不太像。宴晚容貌出挑,骨架纤长,更肖似乃父。顾玉山眉目清俊,恰到好处地中和了乔安曼五官里过分的浓艳。
从此,她将作为林方宜的女儿活下去。隐藏来历,抛却前生。让养母枉担的虚名,不至于白费。
世事不会因为少了林方宜而停顿。
或许是为了避嫌,庄潜不再如小时候那样同宴晚亲密。有时拿了水果来探望,也执意不肯踏入舱房。新鲜蔬果难以储存,在船上是稀罕物。职位低的船员几乎分不到,只能靠吃大白菜和维生素片解决。
庄潜把自己的配额都留给她,放在门口就走。每次想请他进来坐坐,他总是拒绝。连头也不抬,只说还有很多事要忙,便快步离去。
这种刻意的生疏,一点儿也不自然,谁都没有办法。正如林方宜希望的那样,庄潜开始主动负责起宴晚的生活,最重要是教会她如何自力更生。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他才觉得安心。
属于她和林方宜的旅程结束了,坐吃山空是不行的。
直到此刻,宴晚发现自己是多么没用,多年来,林方宜对她是多么纵容。只是放任她一路成长,从未提出任何要求。哪怕她平庸碌碌,一事无成,她也会为她把生活真实的粗糙挡在外面。因为顾玉山希望女儿能活得顺心自在,不图大富大贵,也别为了几两碎银去跟人扯头花。
另辟蹊径的生命轨迹,塑造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品格,清澈高远,却不够务实。
忽然落在肩上的重担令她茫然,像海底深处突然被打捞出的野生鱼类,困在陌生的空气里,寻不到出口。
这个时候,庄潜向她张开双臂。
民以食为天,人可以不听歌不跳舞,饭总归要吃的。美食是最温暖的艺术,除了果腹,还要吃得精细。把厨技真正当成门手艺来学,就跟心血来潮的尝试很不一样。
日料精细复杂,成品多属生冷,跟中餐烹饪讲究的地方大不同。宴晚正式拜了师,从头再来过。虽然做得不好,但很卖力。
鱼虾贝类的纹理各有特点,处理起来需要很细致的刀法。错一处,整块食材全报废。她记得每一句教导,相信总有一天,会做得像他一样好。
每隔三天,船上会供应日料流水自助,庄潜将彻夜忙碌。长时间弯着腰,把贝类外壳上附着的杂质一一清理干净,又不能让美丽的花纹有丝毫损伤,眼睛里很快熬出红血丝。
宴晚竭尽所能,换把手让他歇一歇。有时庄潜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她,愣怔半晌,也许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太过疲劳的人容易产生幻觉。多亲切的轮廓,关怀的神情。他在渐渐长成的女孩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没有问过他在过去的这些年可有后悔,若能重新选择,还会不会再来一次。
心事被竖成一道密实的屏风,他所做的,他信,如此而已。
庄潜充满活力的年轻时代,从林方宜死的那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面朝大海发出爽朗笑声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
操作台前,他是宴晚最严苛的老师,尽心尽责地教给她毕生所学。
从最基础的技能练起,鲜鱼储存前要先用棉纱布擦干净血,以免滋生细菌后腐烂。刮鳞么,巧劲儿比工具重要,不能损伤比纸还薄的鱼皮。
炸生蚝的包浆,放一点点酵粉才松脆。珍贵的黄鳍金枪鱼,则要逆着鱼肉生长的纹理一刀切。
每条鱼有不同特性,经验丰富的厨师都懂得分辨,才能烹制出最佳风味。
捕捞自北海道野生激流里的三文鱼王,比普通三文鱼体积大一倍,肉质更鲜嫩紧实,缺点是经络丛生,比较影响口感。庄潜教她独门秘技,用直角切法处理。即便如此,想把筋完全去掉也很难。
每当遇到困难,他不会直接告诉她答案,先让她自己琢磨,去尝试各种想法。做毁了也没关系,绝妙的点子,往往从误打误撞中偶得。
食材或许没有生命,烹饪者却可以赋予它们独一无二的灵魂。宴晚切坏了数不清的鲜鱼片,终于找到解决鱼肉筋膜的好办法——不能彻底剔除,那就保留。拿热熔枪加热切面,可以让筋膜全部融化成油脂,香气会瞬间激发出来;
……
宴晚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她对美食有自己的理解,心思玲珑剔透,总有新奇创意。天分加刻苦,进步之神速让庄潜也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