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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章従来直道不辜身

人跟酒的缘分,有时比人跟人还要玄妙。这是裴怀光认为最适合小玫瑰的一种啤酒,也是专程为她所备。

冰凉液体带来难以言说的镇定,非常甘美,由内而外松弛。

于是再一口。在记忆与忘却之间,以静默,以温柔。刀锋般明亮的味觉在体内冲撞,饱满缠绵,使皮肤盛开成浩荡花海。

依稀记得他说,“你要学会放松一点,慢下来。快很容易,缓慢才需要巨大而持续的控制力。总是不停地拧紧自己,发条会崩断。”

那天晚上,在裴怀光的提议下,四个人跑到邮轮观景台,把那几瓶Wes12全部喝光。宴晚没再坚持反对,长久克制终究令人疲累。或者在她未曾觉察的深心,仍存留些激越的情怀。

海面起了一层雾,星光的碎片随波荡漾。花明光脚攀爬到最顶层的平台,笑嘻嘻跑过来跑过去,又用酒瓶敲打栏杆。歌喉美妙如海妖塞壬,把头顶浓云撕开,剥出一枚明净的月亮。

阿无已醉意模糊,半眯着眼靠在她肩头,呼吸清晰微重。宴晚留在舷梯下看顾,没跟他们一起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纵情之夜,裴怀光跟花明肆无忌惮追逐嬉闹,都是能玩很疯的人,踩得金属板嘣嘣作响。

突然安静下来。宴晚抬头看,高台边沿亮起一簇火光,两个人影挨得很近。裴怀光合上金属打火机的盖子,那周遭便更加昏暗。微风把细碎语声吹往四面八方,花明的笑似银铃抛洒。

大抵都是些听不懂的情话吧,叽里咕噜不知哪国语言。阿无似也听见,头朝那边转一转,醒了。

“他们可是在讲笑话?”宴晚以手背贴住他额角,热度仍未褪尽,无奈地笑笑,“花明说他爱撒谎,能骗得过树上的鸟儿。”

“不是。他在讲……”

阿无听得懂,也讶异自己竟然能懂。记忆的碎片,再一次毫无预兆地自深海中浮出。大概能够抓住一些,却又表达无力。

宴晚还在适应这黑暗,刚可以借着月色勾勒出眼前朦胧人影,手腕被他一拽,便跌撞入怀。他凑近,以掌心托起她的脸如捧宝石,目光全神贯注,攻城略地般猛烈。然后一字一字,把他听到的法文诗,细细念与她听。

是这样的一句:“海水有尽头,月亮有圆缺,人间有不足。但你在,就能弥补。”情话似裹着水汽,有种令人眷恋的冷清和潇洒。

那眸中光华寒烁,聚星成海。指腹那么温热,沿着她的耳廓划下来。喜悦如清冽的泉水成溪,慢慢涨满甘甜。

有酒有歌,有星辰亦有大海,心爱之人在触手可及的近旁。他们几个唯一也是最后的,花好月圆之幻象。

灯塔内年岁荒芜,常令宴晚对自己的处境感觉茫然。

这是晚冬时节,离春风化冻还很遥远,每场大雨都要持续好几天。从伏案中醒来,梦境和现实都混淆了。要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才能集中精力,去回忆清楚整件事情的脉络。

冷森森的湿气穿透石壁,夜以继日渗入肌肤骨骼,最容易感冒伤风。她握着笔,手脚冰凉麻木,脸却发烫。白日昏沉倦怠,但很难进入深长的睡眠。每每僵坐到夜幕降临,身体几乎失去知觉,头脑才会变得异常清醒。

“海水有尽头,月亮有圆缺,人间有不足。你能够相信并承受吗?读到这本日记的人。若我把真正的结局写下,你会看见,当命运的大手挥落,人们根本不能躲避,也无法招架。”

“因喝光那瓶酒,次日醒得太迟,换来庄叔好一顿责骂。甚至用了‘放浪形骸’这样严重的词,又气又失望。他气我在区区小事上与人争强斗胜,又对纵情声色的诱惑失去抵抗,更怕我会因此一而再地放弃原则。

舌头一旦习惯廉价浓烈的滋味,以后便只有不断加重刺激,直到什么都感觉不出。所以但凡会上瘾的,千万勿要尝试,最好碰都别碰,想都别想。他说,这世间你只得你自己,若你放纵沉堕,根本没有谁来拉你。向下滑的路总是最容易走,人下永远都有人。不见底,只会每况愈下,然后烂掉。”

“他惜我护我如父,且令我懂得,一个人要想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清晰地知道,成为这样的人要付出怎样代价。后来我真正再未碰过一滴酒。”

“然而来不及。七情六欲在体内了生根,从此牵绊红尘。我尚不知爱欲之毒,如此跗骨难拔。它使我灵魂爆裂,从内部,轰然化作齑粉。

我已放下厨刀很久了。不在伤痛仇恨中崩毁,便只能以书写为治愈,苟延过一日又一日。好像从体内释放掉它,之后便不再受到困扰。欲望的潮水与爱意的来去,是孤岛注定要面对的波涛,类同宿命。”

“人如何对待欢愉,就如何对待疼痛。并且,它们终究是会过去。”

“可有一种人啊,他们生存的本能远不如自我毁灭的本能来得强烈。从不相信,无法看透,便永难超脱。裴怀光就是这种人,他只需要被别人需要的感觉,追逐永不可得的一切。活在彷徨的幻梦中,爱也是短暂而自身难保的。”

“世人惯爱抱持偏见而不自知,只笑话她轻浮。而我所见的花明,从始至终,只是个暴戾天真的孩童。骨子里有依恋的渴,太想要在其他人身上获得亲密。肌肤的缠绵,有温度的亲吻和拥抱,以及被看见的需索。”

“无所谓记恨或原谅。世上的宽容,不过是以折磨自己为代价。事到如今,我深觉疲惫,有过多狂乱就可以多平静。体内除却齑粉,只剩无可失去之空。渐渐地,便不再记得他们的脸。

为什么不可以忘。如果连忘却亦不能够,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落笔声沙沙,呼吸撞向四壁竟嗡然有回响。深塔孤绝,真令人胆寒。

午夜零时半刻,灯塔不可照及的黑暗海域似有异动。宴晚推开窗,探身出去望了又望。细听竟如鲸鸣,从好远的地方传来,深沉悠长。

有多少人知道,当巨轮沉入海,拍出浪潮的声音,其实同鲸喷差不多。

鲸是神迹。

而她何其幸运又何其不幸,曾亲眼目睹过神的陨落。

实在是,太可怕了。

大风的早晨有点热有点凉,天际线垂得很低,甲板上方飞旋着很多鸥鸟。

海鸥是所有海员的“幸运符”,投喂食物会获得好运。宴晚顾不上,顶一头乱发踢踢踏踏往前跑,惊得一群白鸟扑簌四散。

匆忙赶到后厨,到底迟了十多分钟。庄潜知她前夜在酒吧与Ken斗气,又在外头喝酒游荡到深宵不归,便拿不出半分好脸色。把厨衣劈头盖脸扔过,非要她挨个向同僚道歉。

宴晚不敢分辩,换好行头便认认真真领罚。

忍气吞声那么久,终于在Ken那里扳回一局,到底是开心的。但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可以轻松度过。

从那天起,除本职工作外,她所有的练习尤其是刀工和调味,都增加一倍不止。

距回航母港,满打满算只剩十三天。时间紧迫,庄潜的严厉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

忙到脚打后脑勺的辰光,一个厨师兼顾最少四个灶台,无法面面俱到是常态。但在宴晚这里,最微小失误也不被允许。出菜忘记关火要罚,台面没及时清理也要罚。手背让溅出的热油烫伤,连擦药的时间都没有,忍着痛继续。

整个厨房热火朝天,人人自顾不暇,动辄听见庄潜大声批评:“这盘素菜得配一个和尚,吃下去立马原地超度!”隔不了多久又一轮,“你这是撒进去多少盐?吃了能防腐,直接永垂不朽了!”

关于后厨,流传着一句话:“餐厅里有多像天堂,厨房里就有多像地狱。”

这是所有厨师们必须忍受的日常。不管有多大名声多高的地位,要捱的苦楚都一样。齐头整脸一个人进去,没几分钟就烤得汗如雨下,指甲缝里全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除了技术,还要持久的耐力和体力,这就是大厨少有女性的原因。寻常意义上的美丽、精致、优雅之类,不存在的。这里没有性别,容不下软弱娇痴,只有极致的技艺和意志的淬炼。被几近疯狂地使用和逼迫,需要何等高超的控制力,才能用火焰与刀锋开辟出一方立身之地。

好热,从头到脚烧起来一样。

厨房当然有中央空调,但没法启用。从烤炉里出菜,空调冷风一吹,温度立刻不对,直接影响口感。离送到餐桌还有一段距离,再被餐厅冷风一吹,菜就彻底毁了。

有资格站在烈火前的人,应该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庄潜顺手从餐盘里拈起一片鸭皮,让大家凑近了看。

那是戴锦程做的烤鸭片皮,用了北派的炙烤法子。他从学厨开始,烤类的烹饪就只专注于这一件事。在Ken的厨房里,也只安排他做烤鸭,分明是要专心到极致的意思。

鸭皮切割方正,表面金黄油亮,最厚的地方不超过5毫米。从侧切面的海绵状状疏松结构,就知功力深厚。生料处理时的烫皮、打糖和晾皮全凭经验,再顺着明火脾气,均匀地把鸭皮烘到松化,都是时间沉淀出的硬功夫。只需沾上一点绵白糖霜入口,油脂内的果木烟熏气就会全部被激发出来,酥松爽脆再无出其左右。

早年Ken在巴黎有家创意餐厅,鸭肉是经久不衰招牌菜之一。

说回戴锦程,虽说他祖籍无锡,但并非在那里长大。其他地方的人有多怕无锡南派菜里的“甜”,他同样清楚。师从郭秀成后,他以无锡本地菜为基础,大胆修正了甜度,可谓南北兼容,最明显的短板已被剔除。

知己知彼,才能找出合适打法。宴晚跟着庄潜学日料入行,中餐上的造诣,很难在短时间内具备压倒性优势。好在这次的比试主要以鱼类为主,讲究个“鲜”,太繁琐的技巧反而画蛇添足,仍有胜算。

于是庄潜要她从相对陌生的淡水鱼做起,手指触摸鱼身的那一秒开始,就要考量到空气湿度和温度的变化。

淡水鱼没有海鱼那么腥,最大的问题是肌间刺多,又细又软数不胜数,必须全部剔除。后来成为林宴晚标志的“一寸28刀切骨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练起。

但根本来不及。

符合要求的冰鲜白鱼很难挑到,那种肚子鼓鼓的鱼看似肥美,其实是被捕捞时肚子里还有很多没消化的食物,会加速变质,从而影响肉质鲜美。

把它们从冰块里取出,必须马上用特殊的厨纸擦干净鱼血以免腐烂。接着剔骨去刺,最后蒙纱布烫开水,再放进冷水里泡,靠热胀冷缩激活它的皮下脂肪。

可即使最快速度把细刺挑完,也要花费半个多小时。庄潜拨开鱼鳃一看,见颜色有了变化,血色已不在,便摇头:“它不新鲜了。”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宴晚废眠忘食,在两天内把刀速提升到二十二分钟以下,还是不行。

鱼鳃变色一丁点都不行。无解的死胡同,足以浇灭所有热情。最崩溃的一天,宴晚手剖了三十多条白鱼,结果无一例外。

她这关过不去,其他人的进度也跟着停摆。这支厨房团队,在天长日久的磨合过程中投入的热情、配合和默契度,早已不止是同事这么简单。

从接下战书,宴晚便铆足力气做准备,方方面面都尽可能考虑到位。论经验他们是比不过Ken团队的全员精英模式,越乱越容易忙中出错。那么只有把所有环节划分细致,才有可能弥补。中餐后厨最常见的毛病,是职责不分明,经常谁有空就临时抓来顶替空缺的活儿。但问题在于,如果谁都没空,有的活该交给谁干?

一名合格的主厨,光会做菜是不够的,还必须同时具备管理和调度能力。所以她自作主张,做出一份电子文档,打印后贴在墙上,内容明确划分出每个人的分工和职责。厨师们年纪都比她大,个个是叔字辈,也都愿意服从。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果然少了推诿和埋怨。可现在进度偏偏就卡在自己身上,除了着急,更多是自责和愧疚。

宴晚崩溃地扔下刀,累得站也站不稳,直接坐在混着鳞片和污水的地上。良久,忍不住小声咕哝,“多新鲜算新鲜?让客人跳进缸里追着鱼啃,最新鲜。”

庄潜当然能听见,知道她犯了脾气。也没再骂,只说,“你按这么做一条试试,先做出来。”

阿荣叹口气,上前劝道:“要不今天算了。让她歇会儿,已经那么辛苦……”

话没说完就被庄潜怼回去,“怎么叫算了?现在臊着脸去跟戴锦程认怂,你问她愿不愿意。一个好厨师是只靠辛苦就能成就的吗?别说她还远没到那一步。只有核心价值低的人,才会去接受那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设定。一道菜不好吃被投诉了,难道拎着菜刀去客人面前哭诉做这道菜多累多苦?”

宴晚刷地站起身,一言不发拎起那条鱼开始做。做就做,天又塌不下来。

后面的步骤倒不难,腌渍后蒸熟再加古法葱油,十几分钟后就出锅了。

“尝尝。”庄潜面无表情递去一双筷子,“你自己觉得行就行。”

在场的没人比她味觉更精准,鱼肉在舌尖松散的瞬间,宴晚知道庄潜是对的。自欺欺人没用,不行就是不行。

绝大多数普通食客,或许吃不出真正的区别。要拿去跟Ken的团队较量,简直是送上门的笑话。

五味之上“鲜”为首。但它没有固定的衡量标准,谁也不能保证,在处理鱼骨细刺的第十分钟与二十分钟之间,它会发生多少微妙的变化,从“行”变得“不行”。

手的温度会影响肉的结构,后厨的超高温环境,又加速了生鱼肉的质变。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半点头绪皆无。

大伙熬得人困马乏,默默散去。庄潜拍了拍宴晚肩膀,也走了,临去前还特意吩咐外面的人给她留灯,设备都别关。

他知道她不会走。

办法只能从实践中来,躺床上做梦没用的。

如何以绝对意志,跨越“卓越”到“平庸”之间的天堑。入行那一日起,宴晚这样理解:它不是自我感动,不是异想天开,而是所有成就深埋在地底的那块基石。

割伤的痛,烫伤的痛,拉伤的痛,难以言说的无数种痛叠加起来,令人变得沉默并坚持。而坚持就是,如果她每天比其他人多练习三个小时,一年除去假日是320天,一年她就比他们多做960个小时。

按一天24小时算,一年足足多出40个昼夜无休,也就是80天,强度则比别人多出八分之一。两年就是1920小时,160天。迄今为止,是第七个年头。她二十岁这年的水准,跟顶级大厨之间的差别,肯定不止560天,甚至更多。

但她会拉近这个差距,让自己追上并赶超起步更早的同行。好厨师跟不那么好的厨师之间,区别不会有八分之一那么多。 LBEgigwz4DuOuaRmFPH9GWY/Jtz+v++rq0gzKaUAumxfpBIAXq6SQF3KZpINBb2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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