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又有各种荣誉加身,排场摆得十足。
距婚宴倒计时还有一个多月,折腾起来没完没了,简直快把后厨主要场地全拆了重建一遍。
他曾担任博古斯世界烹饪大赛评委,又主持过风靡一时的美食节目,在业内交游广阔,每天都要接相关采访。邮轮上的厨房环境,自然入不了法眼。
不是嫌布局不合理,就是设备不够高端,连料理台高低差别几厘米都能挑出毛病。试菜的时候更了不得,把物料买手支使得团团转。譬如指定要某个牌子的鹰嘴豆泥,不管这个品牌断货已久。
船上只有中东进口的那种铁罐装,虽不是巴达霍斯地区传统工艺配方制作,品质已算上乘。他看都不看就扔掉,扬言这种垃圾没资格摆上他的餐桌。若没有符合他要求的辅料,就无法完成宴席,也不肯用别的菜来代替,说是会破坏早已设计好的菜品流程。
这些琐碎细节导致的高额成本增加,肯定会超过预算。至于多出来的支出是否合理,从哪里挖补,申请到批示流程复杂不说,全留给经办人去扯皮。Ken高坐云端,不操心也不过问。在他眼里,跟创作菜品无关的准备性工作,都是缺乏技术含量的低端环节。
从里到外人仰马翻搅个遍,把厨房改造得宴晚都快不认识。邮轮上的相关工作人员,个个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但没有人敢轻易驳他面子,多匪夷所思的要求也都尽量满足。因他是厨神郭秀成,还同婚宴的甲方陆先生私交匪浅。
有关这位超级主厨的采访和相关烹饪资料,宴晚全部找来仔细看过。庄潜对她说,不管你多讨厌一个人,如果他在这个领域确实出类拔萃,必有其过人之处。
Ken虽是华裔,最拿手技艺的还是法餐料理,相比之下中餐部分稍微逊色。理念也确实相当新颖,可谓自成体系。在做菜方面,他说并不想把自己局限在厨房里。在厨师这个身份中,他喜欢雕刻也热衷陶艺,烹饪过程中所使用的盘子,全都由他亲手设计、制作而成。关闭餐厅之后,甚至还在中国开了瓷器工作室,只为他的餐饮事业提供器具。
因为这份独特的癖好,数以千计的瓷器被分批从中国的瓷器之都空运到邮轮上,大到汤砵小到一只茶匙,都有专属于他的个人标志。
“它们不是死物,而是料理的一部分。精巧独特的餐具跟美食同等重要,可以实现与客人沟通,甚至不需要语言。”此段名言成了Ken的招牌金句,被各大美食杂志反复转载。
宴晚却有不同看法。
她不觉得在美食创作的过程中,有什么存在能比食物本身更重要。诚然,一场完美宴席,从环境布置到餐具的选择都不能含糊,它们的确是会互相影响的,也起到烘托和陪衬的作用。但对一个厨师来说,把盛器的重要性拔高到与食物同等,多少有些本末倒置了。
只说明一件事,或许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
庄潜问过她对Ken的看法。宴晚想了想,说:“我尝过他的试菜,方方面面都没有明显短板,可以称得上神仙水准。不过……”
话到一半住了口。周围没别人,她依然时刻保持谨慎,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什么?”庄潜追问,“只要不是出于嫉妒编排同行,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摇摇头,“只是种感觉吧,可能有点主观。我觉得他的作品乍入口惊艳,卖相亦出色,但后劲不足。吃到第三口就会腻,经不起一再回味。”
“那你觉得原因在哪里?”
“用力过猛,杂念又太多了。”
人的精力有限,厨神的一天还不是只有24小时。一个醉心于采访、担任节目评委,在世界各地出风头的主厨,又分出精力去制陶,再根据瓷器的特质用菜品来迁就,势必要瓜分花在烹饪上的专注。他对行业地位和话语权的重视,远超过对菜品本身。
这也是邮轮厨师们不愿妥协的重要原因。阿荣快人快语,就直说了,“我这辈子做不出他那么好的菜,但这辈子都不会去给他打下手。”
爱出风头本身并没有错,付出了心血,做出过卓绝成绩,渴望得到称赞和认同是人之常情。但是Ken的种种表现,强势到近乎蛮横,让人对“合作”失去信心。认为他德行不能服众,也根本没有扶持新人的器量。
郭秀成是林宴晚入行以来,接触到的地位最高的前辈。反之,她也是郭秀成遇到过最桀骜不驯的硬骨头,相当不识抬举。
双方久久相持不下,一时也无法可解。
为尽快打破僵局,不可避免地发展成明面较量。一个做法餐一个做日料,原本就赛道不同,那么只能从中餐上做文章。Ken提出唯一展示风度的建议,是双方团队各做一席以海鱼为主的试菜,宴晚输了就自动出局,想再去给他打下手都没资格。如果输的是他么……压根不提。大概率的结果,无非相安无事罢了。他怎么会输呢?谁都觉得没这种可能。
传话的人把意思带到,宴晚只笑着反问:“你们确定,郭先生要亲自下场和我比划?这要传出去,输不输我都赢了呀。”
一句玩笑话把Ken气得不轻。转头细琢磨,确实也是这么回事。知道郭秀成的人多不胜数,离了这艘船,知道林宴晚是谁的还没几个。平日在美食点评上骂一家餐厅都要收钱的,这不明摆着拿自己的声誉给她抬咖?堂堂一派掌门的地位,怎好跟无名晚辈打擂台。胜了叫欺负年轻人,败了颜面扫地,皆不光彩。
多方斟酌,最后决定让Ken团队里的中餐厨师戴锦程去对战。
此人二十七、八岁年纪,祖籍无锡人,乃淮扬菜名厨杜才清的旁系徒孙辈,并非一开始就师从郭秀成。因此他所习得的技艺较杂,既精通以无锡本土菜为基础的中餐,也擅长蒸和北派的烤。
田忌赛马的布阵方式,永远最稳妥。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没发挥好,不至于连累郭秀成遭人嗤笑。
规则很快拟定。邮轮上的餐品,尤其日料部分,一直以鱼类海鲜为主,也是宴晚最熟悉的领域。如此安排,Ken自觉已经高风亮节先让过三招。
宴晚没什么选择余地。要么接招,不然就僵着,反正离婚礼的日子是越来越近。
庄潜没给她压力,只说历练一下也好。背过身又道,如果实在不愿意,他再去设法私下周旋一二。宴晚不愿让庄叔为难操心,当场应允。日期定在三周后的光明节,恰逢邮轮返航,要在大马停港两个昼夜。
接下来要做的是各自筹备,冲突暂缓,诸事忙中有序。无论什么场合,若迎面遇上,她也不会失礼,该打的招呼一次不落。
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井河不犯,没想到这么快就冤家路窄。
宴晚站在那里,长发散落如一道瀑,调笑起哄从耳旁过,没听见似的。她想Ken大概喝得有点醉,连几罐啤酒都要当众咄咄相逼,当做目标来争。
偏还要摆出清高姿态,说:“我对啤酒本身不感兴趣,不过是想找一点特别的Meal wine(餐酒)。未必合用,给客人图个新鲜吧。”仿佛胜券在握。
这话连花明也听得不是滋味。她晓得Meal wine一般指用西餐时搭配的佐餐酒饮,以红酒为主但跟红酒有本质区别,通常酒精含量低且廉价。这几款极为罕见的精酿啤,肯定不在此列。
他故意这么显摆,除了炫技,主要还是想给小姑娘难堪,教她当众下不来台。
激将法在宴晚这里向来不好使,她声音平淡,“我不喝酒的,也不懂酒。郭先生请吧。”还带着非常礼貌、微微不屑的神情。
裴怀光蹙眉,又怕自己表现得太主动会适得其反,便让花明跳下台去游说:“怕什么,我才不信你比不过那老秃头!就尝很小一口,不会醉的。”
宴晚低道:“没怕他,也没必要。这事外行瞧着玄乎,不过是入门级别的基本功罢了。能做到主厨的,谁都不比谁差多少,有什么好比。”
花明不能理解,“你从十几岁就吃得清汤寡水,受那么多苦图什么呀?有本事不用,专长小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她只是摇头。
超乎常人的节制,极端的自律,年年月月持之以恒,才能拥有未被玷染过的的舌头,保留最纯粹的味觉。非要说有什么所图,肯定不是用来跟无聊之辈拼酒斗气。
这当儿,戴锦程也挤上前打圆场,对着Ken唤老大,话里句句带软刺:“人贵有自知之明,就别强她所难了。”
花明黑漆漆一双眼珠用力瞪过去,待要还口,冷不丁听见爽朗的男人声音:“我跟你比。”
“我是林宴晚的徒弟。”阿无继续道:“无名小卒一个,郭先生若介意,不妨也让这位——”他还不知道戴锦程的名字,便朝对面比比手,做个邀请的姿势。
四周安静一霎,宴晚怔怔地看他。
回过神便用力拽他衣袖,肃容制止道,“别胡闹。”
“没闹。你不愿意就不要喝,让我来。”他气定神闲。
“我几时收过你当徒弟了?”
阿无不再言声,已经做决定就没得商量。冰冷目光始终落在戴锦程脸上,后者被他盯得局促起来,求助地看着Ken。
为掩饰尴尬,Ken咳嗽几声,摆了摆手算作应允。
宴晚叹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好纳罕,一个沾杯就倒的人,哪来的底气去跟人试酒,还很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当他固执,宁可赌输也不想让她被对头嘲笑。
她心知箭在弦上,只好叮嘱:“喝不出来也没关系的。”
阿无便点头,笑着捋一捋她耳边散落的发。小玫瑰不曾和哪个男子亲近,这举动放在别人身上便觉突兀。然而在她这里,却是自然而然的,似从来如此。
他早已成为她的信徒,亦无须向任何人作解释。
小小游戏演变至此,裴怀光也觉得意外。仍不动声色,转过身去打酒。花明更是心知肚明阿无酒量有多糟,逞强八成没戏,想想又难甘心,遂有气无力用食指戳他肩膀,“争气点,别给宴晚丢脸啊。”
头一份是浑浊的深棕色啤酒,泡沫不多但细腻,一式两杯。
戴锦程一马当先,仰头喝进去三分之一,让酒液在口腔里尽量长时间停留,仔细回味。少顷,便数出五种:“酒精度在8%——10%之间。原料里有熟透的李子、西梅、蓝莓和树莓……应该还有梨,这个不确定,也不知道什么品种。”
花明在旁做记录,待酒的品牌揭晓后再一一对比,看准确度有多高。闻言便顿住笔,语气很不耐烦:“到底有梨还是没有?你这样我怎么记,写个不确定?”
他怕说得多错的多,最后结论是没有。反正已数出四种,按规则是足够的。
游戏方式太特殊,落后一步是很吃亏的。第一轮试喝的人把该说的都说了,怎么证明自己不是拾人牙慧?但不管怎样,顺序要在下一轮才会调换过来,尽量保证公平。
阿无只是浅尝辄止,拿过另一杯,稍许抿了半口而已。
他把戴锦程讲过的水果又复述一遍,话未落就被那伙人大笑着奚落:“里面是不是还有锦程的口水?”
宴晚亦开始紧张,不自觉绞握双手。
裴怀光不在乎谁输谁赢,自得其乐地闭起左眼,又拿起杯盏放在右眼上,像瞄准的姿势,往台下看。视线透过玻璃折射,寻找幽暗中玫瑰的影。花瓣般湿润嘴唇,被她咬一下又松开,留下两枚细巧牙痕。
这边阿无继续道:“我的结论跟戴先生不同,这款酒的主调香气是浆果果酱,梨子的气味很明显。另有黑巧克力,烤干夏威夷果,咖啡豆和蜜饯。”
他语气毫无犹疑,并且非常确定,自己在失去记忆以前,一定特别讨厌梨子这种水果。
Ken的脸色明显变化,似拿不准他真的有过人之处,还是乱猜一气。
见那小子气定神闲再抿一口,接着往下讲:“这已经属于烈性精酿,酒精度高达10.2%。用勃艮第杯冰镇至14度左右入口,才是最佳体验。因它中段至后段,酿造工艺主要以烘焙香气为主,烤面包、烤饼干之类的芳香才是嗅觉体验的主角。”
花明大感意外,重新把他打量一遍,才挑眉道:“你慢一点,不然写漏了。”
第二杯试饮过后,裴怀光已提前知晓胜负。
当阿无说出:“这款酒力无痕,杀口感细腻,易饮度突出。甜味主调来源于蜂蜜和枣。苦味用作调和,里面应该还有烤黑麦芽稻壳。回甘持久,中段已经出现烤巧克力糕点和蜜饯香气。后段么……我喝不出来。个人觉得这款酒香气复杂,平衡度极佳,整体风味表达以酵母类发酵产生的香气为核心,酒花和原料反倒成了配角,至少需要耐心醒酒2小时才能一窥全貌。”
灯光幽暗处,哗然之声四起。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所描述的误差,竟然真的可以小到忽略不计。
平心而论,俩都是外行人,戴锦程的表现已算十分出色。但有些东西,投胎的时候没有,火化的时候都不会有。
裴怀光吁口气,放下打酒器曼声道:“这杯就省了吧?三局两胜,再比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泱泱见证下,谜底揭晓,第一杯是Appeearance,第二杯是Comments。工艺和酿造成分,同阿无描述的几无差别,都有官方资料可当场查验。
Ken一行人输得颜面无光,趁乱怫然而去。
阿无的脸孔被酒精熏透,从耳朵红到脖子里。他勉力维持着,握一握宴晚的手,嘱她不要担心,便去洗手间用冷水泼面清醒。
冰蓝追光灯在头顶摇晃,裴怀光宣布获胜者所赢得的奖品,四瓶比利时修道院啤酒之王Westvleteren 12。
真是奢侈礼物。迄今为止,世界上每一瓶真正的Wes12,都是由圣熙笃会的白衣修士所酿造。
静默的僧侣们,以非盈利目的酿出这种静默之酒。想要买到它,必须在每小时打进修道院的几千个电话中脱颖而出,恰好拨通后,报上车牌号,再亲自驾车前往小镇里的修道院,才能搬回最多两箱12瓶。
修道院门前,无分贫富贵贱。任何购买者都一样,想要得到它,必须等待冥冥之手的垂青。甚至连虔诚亦无用,这是裴怀光迷恋Wes12最大的原因。尽管存量稀少,这款酒的名声还是不可避免地水涨船高。全排名和风格排名同样是双百满分,品鉴分数则是高得吓人的4.43,延续了好多年的Ratrbeer全球之冠,直到最近几年才下降到第三。
足以想象,弄到这小小四瓶,要耗费多少用心良苦。
不过好酒呢,唯一价值是用来喝,否则再贵也是垃圾。可遇不可求的佳酿,被他当场起开一支,隔着桌面俯身递到宴晚面前,“恭喜。”
“恭喜……什么?”
他笑容极之魅惑,青森白牙一闪,答:“名师出高徒咯。”
游戏圆满落幕,真正的豪饮派对才刚开始。
刚才点评过的数十种啤酒,很快被蜂拥而上的酒客抢购一空。卡拉斯的生意很久没这么火爆过,酒水单子打出厚厚一沓。
抠破易拉罐的脆响,金属瓶盖滴溜溜掉,各种声响混着数不清的微光,似有满城乱雪,在黯蓝夜空中降下。
宴晚在浮岛边沿站着,微仰起头,见男子自高处遥遥俯身过来,伸长手臂如执一柄利剑。
她几乎没有在白天看到过他。过分苍白的皮肤,眼底透出浓浓青晕,似从不曾睡饱足过。然而当那眼风扫过,才知里面是有钩有刺的。一双眸子,黑沉藏有魔影,等在那里,望住她。
不知是否幻象,宴晚忽觉心底捕捉到电光稍纵,闪一闪又熄灭。
酒香自瓶口幽幽旋出,白衣修士之静默。能让人上瘾的东西,都具备难以抗拒的危险和诱惑。
七年了,宴晚喝下久违的第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