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是药,酒是禄,酒色之中无拘束。”
从右向左,裴怀光执杯挨个试饮,然后盲猜出手中啤酒的产地,年份,大致配方以及酿造特色。一口到两口之间,最多不超过三口,就能把它的全球排名如数家珍般讲出,包括但不限于国际通用的Ratrbeer、Beer Advocate和Untappd。
嗓音被冰冷的酒液浸透,带着穿透般的力度,抚摸过每一双耳朵。
这三十五种酒里,手工精酿只占其中三分之一甚至更少,也有很多大众耳熟能详的工业制造啤。
因为——“只有经历过好的滋味,才能分辨什么是坏的。”
他喝的第一杯是青岛。
“这是中国啤酒在国际上最知名的品牌,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青岛纯生的排名只有2分,意味着在全球几百万种啤酒里的倒数百分之二。风格排名10分,品鉴分则低到2.00。”
台下嘘声一片,大多来自中国客人。就算牌子猜对了,民族自尊心难免有点挫伤。
裴怀光不以为意,接着挑了第二杯来饮,又道:“你们不要觉得这个成绩糟糕。比起这杯——”他举起胳膊展示,“美国销量最高的百威,全球排名惨淡到什么程度呢?零分。”
众皆哗然,稀疏的笑声又起,听见他继续说:“百威的风格排名也比不过青岛,低到4分,可以从今晚的豪饮名单上剔除。”
只凭颜色和气味,他就可以准确挑选出所要的。第三杯是国内销量最高的雪花天涯,“风格排名又比青岛好很多,37分。品鉴分不相伯仲,五分满分占了1.90。”
数字排名相当直观,比什么花哨的酿造技巧讲解都更清楚了然,也有助于观众在短时间内建立对啤酒的认知。
接下来又分别试饮了诸如喜力、嘉士伯之类在100满分里分别只占3分和5分的大众品牌,最后是要加青柠喝的墨西哥啤科罗纳,仅为1分的全排名仍打不过第一杯青岛纯生,好歹风格排名上了12。
至于人们印象里世界最佳的德国啤酒,在裴怀光口里也平平无奇:“德国啤酒的巴伐利亚纯净法,确实是历史上第一个食品安全法,却早已被时代所淘汰。比如国内最常见的艾丁格德式麦啤,只得了41分,中规中矩而已。”
宴晚对绝大多数海陆食材了如指掌,酒品就毫无研究。裴怀光所说的这些,完全闻所未闻,不啻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无酒不成席,他们的职业多少有着共通之处,亦渐渐被勾起兴趣。
另外还有各个国家销量较高,但知名度没那么广的工业啤,裴怀光让侍应生把刚品评过的这二十几种酒,分别倒入准备好的试饮杯里,由来客们自取。
“记住它们的味道,否则无从比较。”
他从来没在短时间内讲过那么多话,被各种提问搞得口干舌燥,嗓音明显透出倦哑。人太多,大部分都站着。特别嘉宾的卡座相对比较偏僻,阿无和宴晚被安排在那个位置。
他在台上,知道她在看他。照旧穿简单白衫红裙,双手交握膝头,小学生上课一样,认认真真在听。生得这样出色,偏偏不肯轻佻,总是漫不经心薄待自己的美。所以在花明身边,她永远不是先声夺人的那个,不会第一眼就引起注意。
可能只有裴怀光注意到,小玫瑰是整间酒吧里,姿势坐得最端正的女孩,到现在都滴酒未沾。他舒口气,瞬间觉得有点好笑,于是背转过身,默默调整呼吸,接过花明递来的纯净水润嗓。杯子里漂浮大朵玫瑰花造型的冰块,幽幽散发凉气,也是细节上的小心思。
有客人要求碰杯合影,裴怀光便弯下腰耐心解释,品酒时要保持舌头的敏感,休息的间隙反而只能喝水。
怎么回事?顶级规格的国际大赛也曾轻松拿下,酒吧派对不过区区场面,竟感到些微紧张。他的半边脸孔开始发热,她若有似无的澄澈目光,微微带着力度,针刺般渺茫细小,痛感却尖锐如虫噬。
玻璃清脆的碰撞此起彼伏,笑声汇聚成叮叮当当悦耳的海洋。不同国籍不同种族之间,干杯是唯一共通的语言。
后排有人高高举杯,扬声问:“那照你这么说,啤酒做得最好的是哪个国家?”
不待台上回应,又有女子放肆抢道:“啤酒王国比利时!1644!我说得对不对?”
他朝声音的来源扫一眼,Jill正偎在她的新男伴身边,朝这边作出飞吻姿势。年轻的女孩心底冷酷,然而笑容甜蜜。狩猎时,即使不属于同一族群的同类,也会互相提供帮助。
裴怀光很承她的情,对住麦克风道:“比利时啤酒确实是公认的好口感,但比利时风格的1644其实是个法国牌子,评分呢……呃,只有16。”
底下大笑轰然,气氛渲染得恰如其分。
邀众品赏精酿的重头戏,才刚刚开始。一罐新酒从调制到酝酿成功,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变出来。为今晚的亮相,裴怀光联系了很多以前的同学,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去找曾经有过龃龉的合作伙伴,想尽办法把它们空运到码头,再通过卡拉斯的老板提供相关手续,方得以搬上邮轮。
有些以小木桶密封分装,亦不乏玻璃瓶装和罐装,都是难得的精品。而未曾上市公开售卖的精酿,共有三款,基础配方倶出自裴怀光之手。母亲病危那年,被他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了同行。凭这点交情,才调来远水救近火。
为弄到这批酒,他再次花光身上所有剩余的钱。但没关系,在精酿行业,裴怀光的名字就是价值的体现。老板相当识货,付出小小投资,便能以最小成本聘到这位精酿先驱,其实是赚了。
人们纷纷排队领取,不断催促前面的人快点。被他风度迷倒的单身女客多不胜数,胆大的主动索要签名。便签纸很快被扯光,不够分的。卡拉斯的经理十足精明,提议让裴怀光在印有酒吧LOGO的酒杯垫子上写。
很快便有女子当众要求交换联系方式,众人借着醉意调笑起哄。他一改往日作风,态度礼貌而矜持,用玩笑巧妙地化解掉。即使拒绝,也不令对方觉得尴尬。
通身的黑衣黑裤,衬得他肤色过于苍白。抚摸酒杯如托起情人脸庞,极致的专注,令俊秀眉目里带上一股阴沉的狠劲。似一尾修长冰冷的电鳗,在水里到处放电,但自己是绝缘的。
好酒是流动的盛宴。
场地豪华然而灯光黯淡,人越来越多,门口不得不开始限流,侍应生都忙不过来。裴怀光招手唤阿无过去,请他帮忙维持一下酒台前的秩序。
免费提供的头一杯,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好酒,排名不出全球前五十,其中国内能买到的不超过四种。
——经典的浅色拉格,主要以大麦酿制。
——比利时小麦,果香调,带点甜味。
——施瓦兹烟熏麦芽啤和慕尼黑小麦,第一口有杀口感。
——红色艾尔,酒液呈天然宝石红色,酒精度最高。
——比利时深色艾尔,泡沫极丰富,带点清酸。
——牛奶世涛,口感细腻滑润,就像喝牛奶一样。
——IPA,闻起来很香,喝起来会觉得苦,但回味无穷。
……
宴晚被挤到很后面,索性转身溜进洗手间。花明看见了,悄悄提着裙摆跟随。
银亮的大镜子前,女客们川流不息。带着醉意补妆,把礼服裙拉高扯低,留下各种不同的香水气味,不同颜色的纸巾。
快到午夜,宴晚有点困,往脸颊边拍了点凉水。鼻子禁不住复杂的味道刺激,连打好几个喷嚏,觉得还是外面浓郁甜熟的啤酒香好闻些。
抬头见到镜子里的花明站在身后,微微一笑,说,“你来了。”就继续收拾,扯过纸巾擦干。
又有人进来,花明就没开口。等她们都走光,才上前拧开水哗哗冲洗双手。酒液洒在手指上,是粘的。边问,“你还好吗?”
宴晚没什么话同她讲,想了想说,“最近事情多,同庄叔请了假才能来听你唱歌——唱得真好。”
语气是由衷的,她当然盼望她好。
“他跟卡拉斯的老板另有合同,签我驻场不过是顺稍。”花明嘻嘻笑,镜中白牙一闪,“听他讲话很有意思,树上的鸟儿都能骗下来。”
“他”指的必然是裴怀光,轻描淡写地,等于承认他们在一起。宴晚不觉意外,也谈不上反感。花明同他交往,怎么也比跟年纪一大把的有妇之夫阿方索瞎混要强。原来那么气愤,不过是替花明不值,认为她被诱骗而不自知,平白折堕了自身。
至于裴怀光,她对这人印象始终不好,但今晚过后,看法稍微改观,大多是出于对他高超专业素养的欣赏。邮轮上醉生梦死的浪荡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国际知名精酿师,总归得有点真本事。任何行业,想要做到头部都是很难的。不可替代的天赋,艰苦卓绝的努力,无法强求的运气缺一不可,三者随便占其一,已足够赢得尊重。
爱慕如同咳嗽,从来无法遮掩。花明提起他时,语气殊为梦幻。面孔美艳浓烈,神情却似小女孩。
她装作听不出来,淡声问,“那以后呢,就在这里唱吗?”
取巧之事难长久。外行绝无可能把意大利歌剧当成真正谋生手段,中间差别何止千万。这样好的喉嗓,在船上一间小小酒吧消磨,未免可惜。
那时宴晚以为,自己是会一直留在船上的,对将来没那么多不确定。
谁知花明全不在乎,随手将两串夸张耳环除下,合在掌中抛一抛,碰撞出清脆声响。玩一会儿,才笑说:“多久的以后算以后?现在这样就很好,他酿酒我唱歌,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过很久,宴晚轻轻嗯一声。就算在一条船上,每个人面临的困境都不相同。她们的方向与速度,亦已变得不可更改。
只是没想到,最先离开歌诗尼号的,反而是自己。
有人在门口伸头进来唤花明。太忙太乱,到处都得应付,总是难以脱身。
匆促间,花明回身相拥。她叫她的名——宴晚。
宴晚先是懵懂,怔了一怔,才缓缓抬起手落在她肩头。小兽的气息热而蓬勃,跟毛茸茸的发丝一起挠在鼻端,很暖很痒。仿佛回到初相识的岁月里去,两个年少的女孩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商议着要如何才能存到足够的钱,去买下一艘可永久容身的船。
闭上眼,怀抱如同深海底,阴凉柔静。在这种一切趋于凝滞的光景中,繁杂的意念全都消散了。不要轻视,不要离弃,并且能够一而再地原谅。
“你后悔带我上来吗?”花明突然问。
“当然不。”宴晚对这个答案从无犹豫,又拍着她的背,轻轻道:“你不后悔就可以。”
花明仍爱她。爱和爱是不同的,这一刻她们以彼此尚未完全明白的方式,达成和解。
生命总有很多疑问,无法获得解答。只有等待中的暴风雨,来印证对自由与渴望的勇气,是否始终如一。
十几分钟后,宴晚重新回到那座白色的浮岛附近。
他们已经开始抽奖环节,赠品都很吸引人。有裴怀光大力推荐的NEIPA,新英格兰浑浊印度淡色艾尔,还有美国树屋酒厂的王者之作King JJJuliusss。被精酿圈称之为“浑浊的尽头”,双百分+4.41的傲人成绩,易拉罐装的售价基本炒至上千美金,一旦上市就会秒没。
“这款酒最棒的地方在于,它的保质期极短。”
裴怀光用食指敲着玻璃杯,注视里面冒着气泡的澄透液体,微笑的嘴角流露出脆弱和感性。
“King JJJuliusss的美好稍纵即逝,开罐后的新鲜香气至多持续半小时。有幸抽中的朋友可以在喝之前,多感受一下它的气味——连做顶级沙龙香水的调香师都很难维持这个水准。”
多少醉汉忍不住眼目放光,在黑暗里跃跃欲试。
游戏规则说来简单,裴怀光拿出的最后四种酒,都分别做了不同的加烈处理。只要能在口感品评环节,指出超过5种辅料,分辨得越细致则赢率越大,就可把剩下的酒免费拿走。有价无市的珍品,摆明了出再高的价也不卖。
这种级别的考验,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可以随意蒙混通过。就像吃一筷子别人烹调的菜,马上要准确指出里面加了多少毫升白醋或几毫克花椒。除了资深酒虫,大多数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做到。
或许,除了味蕾敏感度异于常人的厨师。
“小玫瑰试试如何?你可以的。”忽然裴怀光面向她开口,声线喑哑如巫。
这么多人,我独信你可以,把这场游戏精彩地进行下去。
真始料未及,宴晚第一反应是拒绝。从林方宜去世那年起,为了跟庄潜学艺,她连自己吃菜都尽量不碰调料,更别提沾酒。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没等找到合适的理由,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抢风头:“小姑娘脸皮薄,怕喝不出来当众丢人,也可以理解。她不愿意就不要勉强,我来。”
欢呼声中,Ken自信满满越众而出。他的团队则在四周振臂助威,口哨声此起彼伏,挑衅意味十足。
宴晚愣一霎,跟花明讶然对望。后者收拾表情,立刻附耳跟裴怀光讲了几句什么。
这个Ken正是音乐家陆先生的朋友,中文名郭秀成,友情兼任此次婚宴的私家主厨。年纪不过四十出头,新加坡华人,经历亦颇为传奇。自巴黎斐杭迪高等厨艺学校以第一名毕业,又从区区帮厨做到亚洲顶尖的高级法国菜大厨。
十年前的世界十大名厨榜单里,华人占了四席,Ken是其中之一,享誉“最具中国情结的华裔法国名厨”。因脾气火爆,又被业内称作“地狱厨师”,连厨衣都是阿玛尼的首席设计师专门设计。
鼎盛时期内,Ken名下自主经营的餐厅都有米其林摘星记录,除了高端法式料理,也做新派淮扬菜,订位要提前半年多排队预约,仍一桌难求。据说他后来生了场大病,痊愈后精力难以恢复,才短短五年,在新加坡的二星餐厅就从亚洲50最佳餐厅中第二的排名,猛跌到第37。
为保住前半生积攒的口碑,Ken在三年前宣布关闭位于新加坡的两家餐厅,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中国大陆。
这位两次被《TIME》杂志评选为“印度洋上最伟大的厨师”,乍一听来头大得惊人,态度之傲慢比起头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宴晚还太年轻,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历,只有那场开鱼秀,明显相形见绌。但因她是由沈氏夫妇推荐给陆先生的主厨,等于拿到名人社交牌面的重量级背书,便被选中主理婚宴的日料席面。至于Ken这次的友情加入,主要负责宴席中的法餐和中餐部分,两者其实不存在利益冲突。
邮轮公司在接洽这场婚宴之初,权责对应就已划分清楚。
但谁都没想到,Ken带着他的团队先一步登船,初见面就摆足了盛气凌人的架势。他对庄潜还算客气,到了女徒弟这里,恨不能拿鼻孔把她瞅扁。话没说几句,竟直接提出要宴晚及其他几位大厨去给自己的团队打下手。
宴晚没当面顶撞他,只是坚决不同意。虚名之争倒无所谓,总不能连累庄潜一道受辱。
Ken的团队里没有等闲之辈,见这初出茅庐的女孩子胆敢拒绝得一丝余地不留,冷嘲热讽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凑巧给名流富豪做过几道菜,就以为够资格班门弄斧?也不怕搞砸了贻笑大方。”
歌诗尼号的大厨们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揉搓,立马针锋相对地掐起来。不光是为维护宴晚,主要咽不下这口浊气。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条款,本就不容篡改。就算名气没他们大,在这次的合作里地位该当平等,凭什么矮一截去给Ken打下手?
谁也不服谁,两拨人日日横眉冷对,梁子就这么实打实地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