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种种,就是裴怀光所能诉说的,关于他的一切。
从此两人心照不宣,对彼此的过去绝口不问,因没什么值得记取的好;也对彼此的未来绝口不提,因世事无从把捉,问也白问。
人人辗转忧虑,无非为着过去将来。若放开不去想它,只在当下一分一秒地活,时间便不再仓皇令人恐惧,亦不再困顿至无以打发,省却多少麻烦。
握过酒瓶的双手冰冷,似凉血人,如此方能与长夜共存。花明便靠过去,投身入他怀中,“我可否留下?”
他想了想,手指抚上她如叹息般柔软的颈项,“如果我说随便,你会否认为我很没诚意?”
确实很没诚意,无可不可的。裴怀光说的是实话,花明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仍然愿意结下一段凉薄关系。
然后他亲吻她,并非出于情欲,而是出于某种久违了的熟悉和温柔。
很多的一往情深皆出于误会,对自己,对他人。
但他们不是,诚实到近乎残酷。
她太需要一个契机,用以摆脱这重复的,庸俗沉闷的生涯。而他需要有人作伴,一枚关键的棋。并,让其中没有无谓的束缚和对幻象的期许。
裴怀光笑着同她讲,他一年只有三次说真话的名额,那天晚上已全部用光。
日子依旧平静,风暴来临前那种汹涌不安的静。
花明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仿佛掌握了一个混沌的秘密。在众人还懵懂不觉的时候,她已经怀着隐秘的兴奋,等着看黑云糜集暴风眼,将炸出怎样的惊雷。
漫无边际的猜测里,她怀疑过裴怀光是为复仇而来。否则何以步步为营的接近,又不肯吐露更多。甚至觉得,那个讨厌的阿无在失忆之前,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也不一定。
这想法盘桓不去,又开始为宴晚担忧,频频追问:“你不会伤害她吧?”
他的答复是“不会”。又说:“你那么关心小玫瑰,让她知道不是更好?何必故意疏远。”
十几天的航程即告尾声,上千游客将作鸟兽散,其中不包括裴怀光。
同样航线,高昂的费用,不停重复就显得很奇怪,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这么做。但裴怀光竟真的留下,且是以最合理的因由。
当然不能走,他还需要时间去接触和观察,慢慢酝酿尚未成型的计划。
其实也没那么难,裴怀光耳聪目灵,总能想到各种出其不意的办法。花明很快便知道,这个花样百出的男人真正的谋生手段是什么。
歌诗尼号上大大小小十七个酒吧,面积最大装潢最新的,除了维罗纳别无二家。在受欢迎程度上,唯一能与之相媲的,则是邮轮第十三层的“卡拉斯”。
希腊风格色调,墙面似宝蓝地中海,有开阔的月形露台,吹进来的海风也是蓝色。
日暮时分,黄昏异常炽热,天空糅杂着染成玫紫、烟粉的云,夕阳溶洒淡金。
八点过后室内人数渐多,声与光交错,像长了牙齿,轻而尖锐地咬进皮肤里。一种年轻的血液混着钞票的气味在涌动的感觉。
卡拉斯不是注重表演风格的酒吧,舞台较维罗纳小很多,花明还是一样唱。猩红丝绒帷幕在身后垂落,布景简单。她站在一艘漆成白色的小小木船中央,用嗓音把一扇隐秘的门缓缓打开,让明亮的声线如潮水般涌入,充斥整个空间。
美妙的歌喉,令她充满尊严,当人们的目光停留,没有谁会觉得这女孩是为了生计而卖唱。
跟在维罗纳时不同,花明不再唱那些脍炙人口的流行调子。这也是裴怀光的建议,否则卡拉斯的老板不会愿意签合同。
去做旁人做不到的事,才有可能得到大多数人得不到的东西。
花明于是去学最难的意大利歌剧,简直可称作异想天开。但因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专业歌剧唱腔有多难,没有概念,缺乏比较,更无法衡量,反而不会有高山仰止的负担。
基础的乐理和发声的知识,由裴怀光亲自讲解给她听,又找来很多资料临阵磨枪。花明乐感天赋绝佳,模仿能力特别强。听不懂也看不懂意大利语都没关系,会照着发音去背就可以。
裴怀光给她选了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里巧巧桑的咏叹调唱段,《晴朗的一天》。
歌词大意是:“我一人站在山岗一边,长久地向海上张望……”
截取出很短的唱段,统共不超过八分钟,这样她比较容易掌握。像背一张演讲稿,先反复地听,然后用白纸把发音的调子标出来,对比口型和音准。
故事里的桑巧巧是东洋女子,原剧的角色定位,总是强调其哀婉柔弱的特质。但这不是阮花明的风格,她扮不来也不愿别别扭扭地装样。裴怀光不勉强,对她道:“你觉得蝴蝶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怎么唱。”
花明的对女主角的处理颇与众不同,开腔就把调子起到爆裂般高亢,演绎得慷慨激昂。初学歌剧,她便被黑白影像里美奂美轮的女人完全吸引,心潮澎湃地追问:“那是谁?”
裴怀光便告诉她,那是二十世纪希腊歌剧女神,著名的玛利亚▪卡拉斯。极具感染力的嗓音和无与伦比的美貌,令其成为歌剧界的旷世传奇,至今无人超越。
卡拉斯一生演出的歌剧多达一百多部,可惜真正的黄金生涯只维持了七年,便黯然陨落。
后来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不过是她一出生便遭生母厌弃的悲惨身世,和成名后跟希腊船王的香艳恋情。
歌剧事业如日中天的顶峰时刻,卡拉斯选择背叛了一手将其捧至巅峰的富豪丈夫梅内基尼,转投船王怀抱。尽管她曾当众承认,没有梅内基尼在场,我没法唱歌。如果我是歌喉,他便是灵魂。
裴怀光按下暂停键,倾倒众生的脸孔便定格在屏幕中间。
“你看,一个人背叛自己的灵魂,原来可以如此轻易。”
沉溺在华而不实的粉红泡泡里,卡拉斯的演出次数骤降。不再练歌,不再保持规律作息,嗓子也逐渐荒废……最终换来冷酷滥情的船王始乱终弃。
才三十多岁,一生已经完了。仿佛又回到童年时期,不被爱,没有归宿。流金岁月里的歌声,皆成为惨痛回忆。余下的日子里,她几次自杀未遂,浪迹在巴黎的各个酒店,深居简出消磨光阴。五十四岁时,服用大量药物孤独去世,结束传奇的一生。骨灰被送回希腊,撒入爱琴海。
花明听完卡拉斯的生平,亦不过浅浅唏嘘,末了评价一句:“她真傻。”仰头灌一大口冰水,又道,“宴晚常说,人的才华不用就会上天被收回,像露水一样消失。不可以什么都想要,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引以为戒。”裴怀光用手掌抚着她一头烂漫卷发,“勿追逐虚妄之物,为不存在东西耗尽好运气。”
得到安稳富足,又向往峰回路转。有了平淡扶持,又追求曲折浪漫。只因内心深处的黑渊,万丈空,根本什么也填不满。
有的人死去活来,才懂得这个道理。有的人熬不过去,到死也不明白。
也会想起曾经有过的痛。当他提起过往的情人,“每一个都有名字”的那些,不过是这样形容:“她们靠近我,在我身上寻求爱,或者类似的东西。偶尔可以找到,有时候并不。因为大多数时候,我也没有。”
每个人都是一座独立的城池,即使城门打开,壁垒森严的高墙仍在。
如果要痊愈,表面的伤痕一定可以痊愈。而痛之来回反复,是无可言说的羞耻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
花明就没这种烦恼。
她是本能动物,只关注当下的感觉,懒得浪费时间去钻牛角尖。她觉得裴怀光很好,便遵守他划出的界限,不去希求从他身上得到程式化的嘘寒问暖,或甜到发腻的爱与温柔。那种东西,早有很多人愿意给她,并不值得稀罕。
总之就这样,以游戏红尘的姿态厮混一处。
他栽培她指点她,也不吝于给她提供些力所能及的机会,比如入驻维罗纳的对头酒吧。不愿走回头路的花明,靠这份工作继续留在歌诗尼号,不至于被打回原形。
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总有无数可能。
《蝴蝶夫人》练到流畅,又唱《卡门》。在裴怀光眼里,没有比她更像卡门的卡门,唇齿如此灵巧,眉目何等明艳。
距离真正的歌剧水准,自然还有霄壤之别。但遇上合适的旋律,就更能体现她对唱歌强烈的本能。桀骜不驯到傲慢的地步,伤口一样明亮强烈,无法忽视的天分。
“我只有在唱歌时才能感受到被人所爱。”卡拉斯这样说。
花明就对他讲,“不会有人爱我,比你爱我更多。”
“你确定,真的这样想?”
“百分之百。”
裴怀光轻轻过去搂住她的腰。玻璃城墙的缝隙再打开一点,放她游鱼般滑入。
赵筠筠的执着,只令他深感困扰。他不喜欢有人爱他到如此疯狂,那会让他被迫不断面对自我厌恶,变得更加讨厌自己,想要彻底摆脱。而花明,只有她能真正做到旗鼓相当,不至于寂寞。
花明天性懒散,凡事随心所欲,糊涂处比精明更多。偶尔精明起来又太过精明,所以容易得到快活。
跟阿方索在一起时,她对意大利文化和母语毫无兴趣。懒得讨好,连假装都不耐烦。跟裴怀光学歌剧选段,却拿出令人刮目的勤勉。
每日清晨,在海景客房的小露台练嗓。风卷起裙角,太阳升起前的海最温柔安静,波浪轻轻摇晃船只。直到日色转移,歌声如玻璃罩,将这明亮世界,广阔辽远的天空,隔绝。
裴怀光倒一杯酒,加满冰块,坐在帘子后面听。他畏光,又不耐燥热,冷气吹得房间如雪洞。总穿黑,皮肤常年微凉。
他们甚至不怎么交谈,因此有大把的时间相处。无事可做,连门亦不愿出。花明唱歌,看歌剧录影,切水果,洗衣服,烤面包。兴致好时,细细做一顿马来风味的晚餐来吃,献宝一样拿出自酿的曼陀罗花酒。
裴怀光意外地很喜欢这味道,但稍嫌不够清爽,教她把处理花籽的顺序稍加调换,口感就好很多。
两人日夜相对。吃饭,睡觉,饮酒,欢爱。梦着醒着,熟悉他全部的神态与姿势。执烟的手指,乌黑的发,劲瘦的脊背,深刻的锁骨,冷寂的眼眉,锋利的鼻梁。
有时见他凌晨悄然起身,拈一枚扣子陷入沉思。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不知在想什么。她也不去问,仍是做自己的事。唱片声忽大忽小,光脚在地毯上跳舞。他亦纵容,并不显出不耐烦来,没有被打扰的迹象。
淡漠而日渐深切的联结,各自得各自的丰足。知他内心有丰盛过往,但不知为何竟不能分享,只好任由它们在寂静中发生并泯灭。
海那么大,苍凉安宁。眼前的景色一样蔚蓝,从来长夏无冬。
花明进步神速,学足五分水准,已经可以登台。
巧合与铺排各占一半,她便从模仿歌剧女神玛利亚▪卡拉斯开始,在卡拉斯唱歌。
同病相怜没有用,必须在利益上一致,才能成为共同体。
不清楚裴怀光跟老板怎样谈,让花明断断续续试唱过一个多礼拜,才得到在周末重要晚场正式亮相的机会。
歌剧很少人懂得欣赏,大雅之堂上的东西,更遑论搬到酒吧里来唱。客人谈不上喜不喜欢,不过图新鲜而已。似模似样的,竟也热闹过一阵,抢走维罗纳不少生意。花明此番重振旗鼓,相当扬眉吐气。
宴晚只觉是重蹈覆辙,根本不愿踏足卡拉斯,从门外经过都要绕路走。
是否一定要如此,美丽的女子除了动用自身的美丽,便不再有其他出路?她很执拗地,不肯认同。
阿无对着她微笑,只说,“晚晚,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宴晚也有她的困顿,需得一一落力解决。五花八门的前期工作已经很忙,为钢琴家陆先生筹备婚礼的工作团队,在一周前先行登船,处处挑剔自不待言,清单拉出好几十米那么长。
刻意不去听关于花明的消息,花明也很识趣地没有主动打扰。毕竟一只脚还踩在过去的泥淖里,更要全身心地适应新鞋子,不可以瞻前顾后。
但邀请帖还是递过来,经由从阿无之手。他与裴怀光私交甚好,总是绕不开的。
满室酒香里,蓝月光静静隐藏着杀机。
这杀机从歌声中来。分明是虚无的音波,自花明喉嗓深处喷涌而出,充斥每一寸空间,结结实实的,美丽强壮。如同光焰组成的幻象,化作高山、森林、原野和湖泊。
短短时日,她跟在维罗纳初登台时的青涩生疏判若两人。灵魂抛开身体,自去生长。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复杂迷人而剧烈,长到连宴晚亦认不得它。每个眼神,每个手势,是遇到与投奔,是清醒着沉沦,拥有一个女子悠游在爱情当中全部的神态与姿势。
十分精彩的歌剧咏叹调,斩获不少鲜花与掌声。火红玫瑰堆得满坑满谷,是今晚唯一被允许出现的花朵。
目光的拥簇中,花明由此被装裹得更加丰盛。她实在太习惯于倚重外人外物,一件衣,一句歌,定要惊魂摄魄先声夺人,才觉安全。
而如此耀眼的阮花明,并非今晚真正主角。卡拉斯啤酒派对的广告条幅,早已拉得到处都是。
人还在不断往里涌入,有做餐饮的,有医生有工程师,亦不乏酒品爱好者和媒体人。游客五花八门,什么肤色人种都有,各行各业齐聚一堂,围拢在酒吧中央。
临时搭建的展示台,比地面略高出五十公分,像白色浮岛。
浮岛上站着黑衣的男子,那么高,是一座孤零零的黑色的桥,吸引全部目光。
裴怀光难得收拾这么利落,半长不长的头发拢起一半扎在脑后,甚至戴了副细黑边的半框眼镜,收起过分不羁的气质,多添几许斯文。
他站在熙攘喧闹里,如此醒目。一簇静静燃烧的火焰,跟四周的沸腾都无关似的。国际知名精酿师之特别赏鉴专场——宴晚讶然无言,很难把眼前这家伙,跟印象里的裴怀光联系在一起。
他今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教人不得不另眼相看。如花明拿起话筒,如宴晚在火焰前执刀,由极度专业所带来的骄傲,无可匹敌的水准酝酿出自信,犀利精准,不容置疑。
酒精魔术的国度里,他是唯一的王,带着完满的尊严畅游其中,如鲸向海般势不可挡。
花明作为主持,对裴怀光的履历略作介绍过后,便把麦克风交给他。
开场白是阿无所熟悉:“啤酒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饮料。”裴怀光接下来的讲述,彻底颠覆了普通大众对啤酒的认知。
桌上摆一溜几十个小巧的玻璃杯,由侍应生斟满,便展开第一轮盲饮试喝环节。
从一个个西瓜大的密封木桶里,用特殊的打酒器舀出。酒液颜色有深有浅,黑的、黄的、深褐、绯红各异,但不贴标签,也不会让裴怀光看见。他很自觉地背转过身,待酒全部倒好,再从客人中选出一位,上台把杯子顺序随意打乱。
“小玫瑰,你来。”
他笑着望过,左边耳垂坠一粒碎钻,晃动时光闪闪。
连花明的目光中也满含期待,神情兴奋又难掩忐忑,似是怕被拒绝。
阿无见了,便轻轻拉一下她的手指,“去吧。”
当着那么多人,她不愿让花明难堪,只能点头说好。上了台面色淡淡,并不特别欢喜,兴致不太高的影子,整件事情似完全与她全无关系。
一共三十五杯,宴晚根本也不懂里面究竟有哪些关窍,不假思索地东拿西放,最后排成五列,毫无规律可言。
做完这些,依旧低着头走入原先的角落里。一向她便是如此淡静,就算此刻天花板的吊灯落下来砸塌桌板,她亦不会回头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