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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章尘土为衣

没有目标,因为不知道会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巨细无遗地翻拣。每个缝隙都不放过,连床底也看过,枕头、靠垫、被褥全部细细捏摸一遍。

二十分钟过去,竟一无所获。

他几乎没有自己的私物。连茶杯、梳子之类的生活用品,都是邮轮上统一提供的。除工作制服外,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套换洗衫裤,用衣架挂在立柜内。

裴怀光懊丧地蹲在地,捧着头苦苦思索,还有哪里遗漏?好不容易把他灌醉一回,岂能空手而归。

等等……衣服?衣柜里空间那么宽敞,却有一整套衬衫长裤未曾挂置,而是叠整齐放入角落。叠放久了容易有褶皱,那么应该是不会穿的。

他取出来研究,刚碰到侧兜里一块不算厚的凸起,就知道找对了。那是一张皱巴巴绣片,鲜艳的丝线褪色残旧,图案(或许是字迹)已认不出,刮得很毛躁。裴怀光认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拿手机拍照留证,正面反面。

再抖开衬衫,线头针脚都不放过地检查。看得出料子娇嫩昂贵,做工不俗。虽陈旧破损,形廓依然在,清洗过的痕迹很明显,也难祛除上面复杂顽固的污痕。肩部、下摆都有破洞裂口,应该是他落海时所穿。

多数手工高定的成衣,都会在贴身穿着之前拆掉内标签,因此无法分辨品牌。裴怀光心细,在袖口仅剩的一枚金属纽扣上发现端倪。

袖扣应该是银质的,在空气的氧化中乌沉发黑,背面摸起来很糙,原来还有几个凸起弧形的字母。太微小,肉眼几乎难以发现,要借着窗口的光凑很近才能勉强辨别。

他看了又看,是缩写的英文Chew(周)。Chew而不是Chow,新加坡独有的英文姓氏拼写习惯。

裴怀光气息顿了顿,脸上不明显地涌动着微妙的表情。他犹豫几秒,把那枚袖扣拽下来塞进袜口。

果然,在鞋柜角落,又找到用防尘袋套着一双被海水浸泡后发黄爆裂的德式训练鞋。米白皮质拼淡灰色绒面,四十三码半,连穿鞋的尺码都一样。他一一拍过照,又摆放回去,所有细节都尽量保持原状。

没什么可怀疑的了。“阿无”就是落海失踪的周以棠。

机会绝无第二次。裴怀光思忖数秒,从枕上拈起一根掉落的头发,包在纸巾里照样塞入袜口。

做完这些,才觉心力交瘁,十分劳累。坐在沙发中,未感到丝毫愉悦,全不愿动弹。

猜测归猜测,怀疑统统被证实的一刻,身体内部仍无可避免地发生一场寂静雪崩。

他从来都相信,这世上有许多看似虚妄的事,其实都是真的。当它们来临并发生,四周静下来,暗下来,只需短短一瞬,就把掌上万物推入命运的漩涡。

岁月的风刀霜剑步步紧逼,越是无路可退,反而越是镇定。

是选择令人犹豫仓皇。一旦认清没得选,便不再斟酌权衡。

打开舱门的那刻,他的心已笃定。

整好衣领,正要装作若无其事离去,忽听见狭长走廊深处传来细碎轻笑。很恍惚的,带点回音。

裴怀光回过身。

一抬头他就看见她。

不同于在台上,只是很随意的打扮,仍使人晕眩。

她天生注定要吸引目光。微卷的短发一圈一圈贴住额,像中国戏台上花旦的圆鬓,显得脸庞更加尖俏,五官笔笔皆浓。微深的蜜色肌肤,眼睛如烧灼后的煤炭。整个人便如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糙宝石,随便搁在暗处也熠熠闪亮,令人忍不住注目张望。

阮花明斜身倚在转角,笑容慵懒促狭,说:“三十七分零十五秒。”

裴怀光眉心微耸,不解道:“什么?”

“三十七分零十五秒。”她又重复一遍,然后道:“从你进去到现在,一共待了这么长时间。”

原来她一直尾随。头一回见阿无醉成那样子,人事不省路都走不稳,已经好生纳罕。待看清搀他同行的人竟是裴怀光,更觉不可思议。一时好奇心重,就悄悄跟了过来。

早就听人议论,这位裴先生旅途寂寞,不知怎么跟阿无投了缘,几次三番主动结交,这段日子以来两人过从甚密。

令她倍感意外的是,裴怀光把人送入房中,又磨蹭许久不曾离开。附耳门上,丁点动静皆无。没有对话交谈,只偶尔传出抽屉柜门拉扯的响动。地方狭窄,有人活动便容易碰到茶几椅子,总之像在翻箱倒柜。

那个阿无被带上船时,除了一身破衣烂衫别无长物,更不可能私藏值钱的物件。那他究竟在找什么呢?悠闲阔绰如裴怀光,当然不可能是窃贼。从未听说入住头等舱的贵客,会去偷海乘服务员的东西。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站在一扇隐藏着巨大谜团的门前,但找不到入口。

裴怀光心念电转,她察觉多少?被人撞见原无所谓,借口亦好找,留下来照顾醉酒的朋友是人之常情,不至引起怀疑。

可偏偏是阮花明。这女孩带给他的感觉很特别,性情暴戾天真,想法和行为都无法用常理推测,又同那两个人交情匪浅。若她转头去告知林宴晚,难免节外生枝。

于是他抄着兜走上前,神色依旧镇定,“我可否有这个荣幸,请阮小姐替我保守秘密?”

近黄昏,阳光血橙色,背光的角落更幽暗。高大的阴影,从黑暗中分离,又永不离开黑暗地,笼罩在她上面。

花明的心用力跳了几下,转过脸拔出颗烟点燃放入唇,才长长“哦——”一声,得出结论,“你和他,你们有秘密。”

裴怀光一只胳膊撑住她身后的墙,微微俯身,低头。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颊边涂抹两片狭长的落日红,是他从集市上淘来的手工胭脂,由数不清的虫尸碾碎制成。

“没记错的话,不久前我救过你的命。”

“光阴有限,非要挑一样来计较,我宁愿记仇不记恩。”

他听了只能骇笑,不变笑容中,上翘的唇线微仰。黑沉沉一双眸子,发出玻璃样的光,如同深海里的怪鱼。

“秘密都是充满危险的。”

他半真半假地说,她似懂非懂地听,且执拗地睁大眼睛对视着,不肯放过。

两个有自毁倾向的人,光是危险两个字,足以令血液兴奋躁动。内心潜伏的兽,已嗅到同类气息。

想要靠近,又因彼此的骄傲而暗中角力,是一种命定的贪图。

隔着淡蓝色烟雾缭绕,裴怀光注视她足有一分钟。香烟快要燃尽,他抬手自她唇间取出,沿着暗粉色唇纹印,重新衔入口中。狠狠吸到末尾,才说:“跟我来。”

花明心情愉悦地迈开步子,如同打了一场胜仗。

她在船上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老的少的,轻浮的木讷的……每天活在赞美和追逐里。她的美貌令他们倾倒,却始终坚守着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即使后来跟阿方索有过短暂纠缠,也不意味着这只美丽的蝴蝶可以被轻易捕获。人性本贱,毫不掩饰的厌恶反而换来更多迷恋。

过分的矜持或者说傲慢,并非出于道德,而是她根本接受不了同男人接近。她总是能迅速分辨出那种浊重的情欲气息,光想想就恶心。

裴怀光是不同的。很奇怪,她感觉不到他有欲望。一个看似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的浪子,却又分明无法被任何人得到。

裴怀光不紧不慢在前面走着,行至光亮处,往外散的气焰变成往里收。面朝落日相反的方向,垂眼便能看见阮花明的影子,薄薄一片,花摇柳荡。

她执意要闯入,他只是习惯接受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它的原因为何,总都是命定的安排。

进入同一部观景电梯,快速的上升令耳部产生轻微嗡鸣。他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那么关心阿无?据我所知,他是小玫瑰的男友。”

封闭空间不能吸烟,花明莫名烦躁不安,从包里掏出一片口香糖来嚼,冷笑说:“我就是讨厌他老缠着宴晚。”

语气很冲,分明不屑至极。好姐妹迷恋上同一个男人,这种滥俗揣测简直是对她的侮辱。花明挑衅地盯着玻璃里反光的身影,“你认识他,对吧?他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你是不是知道?”

她当然不笨。看穿复杂事物的本质,只要有足够的敏锐,不需要多严密的逻辑。天马行空的直觉,往往最接近真实。

那枚银扣硬硬地硌着脚踝,走路多了,有点痛。裴怀光神色恍惚。真是久旱必有妖孽,竟明显到这个程度?

他很轻很慢地,摇一下头。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讲,留给她自己去猜。

但花明已得到答案。

裴怀光同阿无之间有秘密,他一定晓得些什么。否则,便不会是这个面貌,这个表情。

“为何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反守为攻,以疑问代替疑问。

花明跟着钻出电梯,得意时显露天真,“侦探理论,书上看来的。把所有的不可能全部排除,剩下的原因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真相。”

他哈哈大笑。

到底是个太年轻的女孩子,关注点瞬息万变,已兴致勃勃数说到:“宴晚以前喜欢读侦探小说,总能在开头就猜中结局。”又忍不住感叹,“她好聪明,一向对情情爱爱的东西不感冒,竟会被那个摔坏了脑子的家伙哄到晕头转向。”

蝴蝶不会懂,聪明没有用。世上绝大多数蠢事都是聪明人干的。

“阿无也没那么糟。”裴怀光用磁卡打开门,“咦,他可曾得罪过你?”

花明愣住,仔细回想一番,“那倒没有。”

人人各有喜恶,原是没道理可讲。万幸,不是他以为的那么复杂。周以棠的来历牵扯多方势力,过早揭破则凶险加倍,不得不谨慎对待。

海景客舱明亮宽敞,余晖透窗遍洒,有潮湿花香。

裴怀光朝厨房抬了抬下巴,“想喝什么自己拿。”

花明脱掉鞋子光脚踩上地毯,不似方才无拘无束,开始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眼睛。她不问他带他回来干嘛,盘腿而坐到处张望。

裴怀光脱掉外套,第一件事是拿起水壶浇花。植株无处遮阴,被太阳暴晒一整天,土壤早已蒸发掉全部水分。

三角花架上置一盆玲珑钻石玫瑰,幽浮的香气皆来源于此。名为玫瑰,其实是蔷薇科微型月季的一种。经过特殊培育的花型低矮浓密,火红重瓣花朵状若玫瑰,叶片繁茂鲜活,其上还有水珠滚动。

她抱膝沉默,看他一寸一寸解决花的渴。执壶的手指细长,意态从容优美。

“你听——”裴怀光偏过头看她。

好静。

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很远的地方有风穿荡,密封玻璃隔绝了海浪。黄昏将入夜,海平面的瑰艳消散,只剩大片阴蓝。

听什么呢,花明其实不懂。她站起身,只觉胸中一阵喧腾,似有万千蝶翼扑闪。

“像植物在大口喝水一样,很奇妙对吧?”他细声解释,嗓音低沉如海沙。

快干透的植物,植介质形成疏松的孔洞,浇水时会发出一种很多气孔同时有水渗透,挤压出的气声。

从那刻起,花明便感到一种巨大而陌生的酸楚,难以形容,却从此盘桓不去。

很久以后回想,才逐渐明了,那种感觉可以称作:他不可能成为她的领地,她终究是得不着他的。

唇齿相依变成尝试接近的触探,很慢很长。

不开灯的房间,月色晃啊晃。花明脸微仰,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眼眸深处的重影,凛冽如海峡。他连接吻都会睁着眼,桀骜警醒,始终不肯闭上。

接完吻,她还记得把口香糖再放回去继续嚼。如了却一桩不大不小的心愿,不是太重要,也没有不重要。

花明是第一个当着他面这么做的女孩,不拘的天性展露无遗。于是他很放心,毫无负担地松口气。

窗外黑色海潮涌起,裴怀光从冷柜取出两瓶啤酒,没拿杯子,开了盖直接递给她。

那天晚上花明问了他很多问题,有些有答案,有些没有。

说到底,哪有什么永远不变的真相。世事瞬息万变,今天这样,明天成了那样。所谓真相,不过就是天赋与命运吧。

很随机,没有可以总结的规律。是你的,不是他的。又或者反过来,有人费尽心机想要获取的东西,不过是另一些人与生俱来的注定。

譬如她好奇,“你交往过多少女友?”

他便凝目摇头,很有技巧地回避掉:“抱歉我不想回答这个。她们不是数字,她们都有名字。”

她又问:“你家在哪里,为什么独自出来旅行?”

他不觉得有必要隐瞒,就说:“无牵无挂,在曼谷打擂台赢来这张船票,去哪儿都行。”

“什么擂台?”

“黑市高棉拳。”

“有奖金和奖牌腰带那种?”

“赢了有钱,输了丢命。要签生死约,打死无论。”

愿用这种方式赚钱的人,除了疯子就是亡命之徒。不管哪种,孤家寡人居多。

花明咧嘴笑,仿佛找到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共同点,“你没有亲人了吗?哈我也是。”

他沉吟,寥寥片语提起母亲,只说她年轻时很美。不过——“已经去世多年。”她临终前,记忆突然倒退回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用家乡话唱儿歌。

“那她很幸运。”

裴怀光听了抬起头来,嘴角向下微扯,其实是在笑。通常女人听到这里,会装出抱歉的表情,然后用怜悯造作的语气说对不起。

但她没有,却说那很幸运,发自内心的。

是,早亡的人有福了。

因为这句话,他觉得今晚可与她共度,不至乏味,也不会过分粘缠。

花明酒量极好,一连喝掉七、八瓶仍面不改色,又对他有无尽好奇。

“打黑市拳是否能赚很多钱?比在邮轮上唱歌还多?”

“赚钱的方法当然可以更体面更安全,打拳不过是其中最快的一种。”

比起液体的原料配比、酝酿、发酵,任何微小的因素都会影响到最终结果,赌命就简单得多,只要不怕死就够了。非输即赢,比较干脆。

“你是职业拳手,还是旅行家?”

裴怀光反问:“你觉得旅行家都做什么?”

“不清楚。”花明摇头,“我乱猜的。”

她跟宴晚一样,对邮轮之外的世界缺乏真实的了解,又没耐心看什么书。所知晓的绝大多数事情,是从游客口中听到天南海北的碎片,当然有夸张不实的成分。在花明的认知里,旅行家就是那些看上去有钱有闲的光鲜男女,满世界跑,给酒店和餐厅的体验出具测评报告,日常就是吃喝玩乐却收入不菲。

裴怀光身上有种流动的气质,这也是最吸引她的一点。那么年轻,但好像去过很多地方,什么都尝试过,最好玩的东西都晓得。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坏人还好人?”

他无法给出结论,轻描淡写说:“坏人都是好人被一点点刀削斧凿成的。”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肯替你保守秘密,有什么好处?你是不是真的认识阿无?”

她指的是方才那件事,心心念念不曾忘。

“很快你就会知道。” 4NScYBRyVYTGSBNXwCBV+RO5yun1eHvxQrMp2aGhhvnIpEZet5VafIU0cUqLM9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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