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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领地

开始只是彼此试探。

裴怀光素行谨慎,凡事从不托大,也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

阿无则以防守为主,眼观四路,动作却总慢半拍。因他想不起该如何主动攻击,像出了故障的发条,必须借助外力刺激,才能逼出本能反应。

传统的高棉拳风轻快迅疾,出手就是杀招,动作幅度不大但打击力强,都是腿击、膝击和肘击。对垒时,若没有必胜之心,便很容易吃亏。

周旋不到十分钟,阿无挨足好几下重膝。拳拳到肉硬扛,才逐渐索出裴怀光的习惯规律。他的站姿快速移动并不逊色,开始利用臂长的优势还击。擅踢腿的人,往往重心难稳。阿无放弃近身绞缠,只盯住目标的下盘,从最薄弱处寻找机会。应变的角度出其不意,灵敏更是令人惊叹。

半小时过去,阿无应对得相当吃力。一招一式,全凭肌肉记忆,若主动去想,反而彻底空白。真正的实战技巧已被时间收回,只在他的动作中残留下某种决然的成分。像一次粉碎性骨折,没经过治疗而自然愈合后,形状是畸变的。除非再一次把创伤打开,按正确的方式重新接驳。

以裴怀光的经验,已判断出他的徒手搏击并非一日之功,再耗下去无非硬拼体能,双方都吃不了什么大亏。

如果是生死斗……原来拧断他的脖子,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容易。幻想的冲动令人兴奋,裴怀光知道必须停止。他当然不想让他死,起码现在不能。

练完拳,两人身上都带伤。如同大汗淋漓做过一场,松弛的平静愉悦油然而生。

痛也是种快感。阿无想起宴晚说,人们对辣椒欲罢不能,是因为辣度对味觉的刺激,带来一种痛。痛觉传达到神经,能促进大脑分泌某种令人愉悦的特殊物质。辣之美味其实是轻微自虐的甘爽,所以会成瘾。

大理石雕成的龙首吐出细细水流,裴怀光泡进硫磺味的小泉池里,半眯着眼昏昏欲睡。湿闷的潮热,令他想起清迈,河内或者西贡,除了废气和垃圾什么都没有。温泉水声潺潺如雨,去过的地方都模糊了,几乎忘记此身已漂浮在茫茫大海。

阿无不习惯与人裸呈相对,就直接去淋浴间清洗。门关合,仅隔着一面磨砂玻璃,浸满蒙蒙白雾。

裴怀在水汽蒸腾里偏过头打量,仿佛看镜中的自己。一样的身高,一样健康矫健的体魄,一样修长的手和脚,只是头发剪得略短些。热水冲击在运动过后充血紧绷皮肤上,隐现出结实匀称的肌肉,收缩又放松。男子骄傲的轮廓,颜色很淡,毫无沉沦欲念的痕迹。清教徒式的身体,显示出常年坚持的洁净与自律,以及过分的空白。

小玫瑰爱他哪一点?他们可曾亲密,又是如何亲密?他是否懂得如何取悦女子密合的幽微与复杂?

纵欲的纵爱的,坚壁清野以克制的。血脉同源的两兄弟,都以意志做了自己的主人,但终究如此不同,似乌鸦与雪鸮。

水蒸气无孔不入的包裹里,过去的烟尘亦就此覆盖上来。裴怀光胸中黑云漫涌,眼前浮现过往与人肉搏打斗至遍体鳞伤,又或在不同的女子身上辗转流连的情景。

他是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洗涤干净,换上楚楚衣冠,充作洁白光明。

一个人要接近另一个人,便要付出代价。

我正在付出我的代价,周以棠。

蓦然地,升起一种如痛楚般刺人的甜美感觉。他在捕风捉影间,恍然察觉到内心深处对小玫瑰的渴念,并将之定义为爱。哪怕这爱是欲,在争夺,是执念,是胜负心,还是爱本身,都无所谓。

爱本身是什么东西,谁又能看得清楚。或许只为了证明,周以棠有的,他也配得到,无分早与迟。

他从浴池中站起来。靠墙站着,到这时才觉全身乏力。

对面铜镜上的薄雾如霜,又很快消散。他凝望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漂亮而英俊的脸,没有表情。无可挑剔的身材,被水珠修饰得完美梦幻。

头发很长了,超过耳朵,细碎刘海在眼前垂落,滴滴答答淌着水。再侧一侧头,眼睛转过去,看自己侧面的线条,有点像他的母亲。死去的人不会再变老,女子年轻时的侧影,一点一滴在记忆里回来。他伸手把头发全部捋到脑后,露出光致的额,挺秀的鼻,形状如刀锋的眉。整张脸在朦胧里,跟周以棠何其相似。然后仰头,想象成为他的感觉。

往事一幕幕冲击眼眶底部。裴怀光难以抗拒地,看到自己的前半生。困苦,晦暗,不洁,屈辱,卑微,怨殆。当他羽翼未成,幼弱无辜之时,便已成为人所不齿的罪证,一段婚外关系的产物。

庇荫消失得何其之早,他又何其渴望着世间的光明温暖。

试过妥协与驯顺,在自由和稳定之间作出选择。远走高飞万里之遥,去读书去学酿造,去过想象中正常的生活,以为可以用工作谋生。甚至不必衣锦荣归,他只想做一个合理而有尊严的人。或许在某些疲惫而松弛的夜晚,还可以对着酒杯自嘲:我不过是最平凡的普通男人,在人海里数以亿计。比最聪明的鸟儿飞得慢一点,又比最笨的虫子爬得快,忙忙碌碌可能吃不太饱,也不至于被天敌早早吞入腹。

到了色彩明烈的西班牙,以为靠近美丽新世界。别人飙车谈恋爱抽大麻,他就穿得整整齐齐投简历,谋学生兼职,白天上课晚上做工。没过几天,货柜丢了几支不算贵的洋酒,就听同事当面议论,低贱的黄种人,骗子,小偷。被铐入警局关足24小时,不能坐也站不直,蹲到两条腿酸麻如废。最后证据不足才被释放,连一个道歉也没有。

最枯燥的实验是他做。在酒的一蒸与二蒸之间,化验糖化度和酒精度。最危险的实验也是他做。酿造啤酒时,一旦设备中途出现问题,轻则导致口感偏差,重则整罐酒只能倒掉。发酵罐有漏压迹象,为了确保发酵罐处于密封状态,他主动在酿造进行时近距离检查阀门。糖化罐在漏水,是他亲手更换垫片上紧螺丝。爆炸还是发生了,碎片差点削掉他半只耳。高浓度液体把脖子皮肤灼出大片黑,干痒蜕皮,好几个月才消退。

那款新酒酿成后,第一署名不是他,第二署名也不是。

成日给导师当廉价劳动力召来唤去,辛苦且前途渺茫,不过为了顺利毕业。

这就是他所追求的正常生活。原来日光之下没有新鲜事。从油锅跳进火堆,又从火堆跳进油锅。耗尽胸腔里的余温,自己也不知道做错什么。

拮据到去集市上买人家不要的鱼头果腹,就这样认识薇奥拉。那时候母亲查出生病,他每个月按时寄钱回去,有时多点,有时少点,却不知道情况已经那么严重。

逐渐习惯在夜晚讨生活,对白日倍感陌生。走上这条莫问出处的路,也没什么不好。春宵全部折算成现款,女人们很愿意为俊美的皮囊一掷千金。老的丑的,年轻的漂亮的,他一视同仁,当然也没有人会伤害到他的心灵。她们把他视作需要关怀与拯救的堕落王子,有劳有得,倒很少遭受羞辱。

薇奥拉教他如何在十秒内迅速换算各个国家货币的汇率,不要衣服、鞋子、手表、包或首饰,要钱,现金。绿色美钞,一张张盖在眼睛上,透出水晶灯的影,多像西海岸触不可及的绿光。

他分不清出卖和交付的界线。给出去的,怎么收得回。

极偶尔才会在白天出门。大街车流汹涌,马路反射灿白的光,刺得他双目有泪。百货商场里到处是灯,不分昼夜地亮着。他在露天花园的咖啡馆独自坐着,等女伴购物归来。黄昏时的日落照在白衣白裤上,纤尘不染。令他有种错觉,似乎可以融入到人群中去,和身边那些提着商务包对电脑打电话的职人平起平坐。

但那不过是种虚假的姿态。能做个普通人,过正常生活的,其实是少数。

后来母亲病危,距他毕业还有不到一年。

裴怀光考虑了整晚,决定回国。从来没戴学士帽在绿草地上拍过照,以后也不会有。

再回到炎热杂乱的棚户区,有种世事不过如此的感觉,却怪不得谁。所谓美丽新世界的幻觉,不过是自己一手炮制,又亲眼看它破灭罢了。

卖掉仅有的荣誉,不过是些金属奖牌奖杯之类,被人买回去收藏,搁进橱柜落灰。它们全部的价值,只够让母亲在重症监护室多躺七天。

上帝以七天创世。他的七天,是光熄灭,是水枯竭,是混沌重临,是昼夜颠倒,是灵肉殒灭。

当命运的洪水袭来,既不自由,也不稳定,更不安全。他明白了挣扎的徒然。

除了自己的身体,他一无所有。而日子还远远未完。

花洒水声戛止。

裴怀光早已收拾齐整,坐在厅外等,笑着提议:“去喝一杯?”

又体贴地解释,太久没尝试激烈运动,适量饮酒可以活络筋骨通畅气血,否则第二天会浑身酸疼。

“还是算了……我不会喝酒。”

“不试试怎知道?”裴怀光挑眉坏笑,“说不定你以前是海量,千杯不醉那种。”

这家伙,但凡想做点什么,理由永远充足且花样百出。

以前,上一生那样遥远。血缘是否真的有奇妙感应,阿无想了想,不忍拒绝。裴怀光毕竟是他那么长时间以来,交的第一个朋友。

“那我请你。”

本以为要去酒吧,没想被带到邮轮顶层甲板。雨仍在下,没有游客在室外流连。

东南角的保龄球馆尚在重修,施工期间拉了“禁止入内”的隔离带。裴怀光满不在乎地抬脚跨过,两人像结伴惹祸的顽童偷溜入内。

他躬身掏摸好一阵,终于从角落的绿植盆栽后找到预先藏好的冰桶,像是早有准备。

“酒吧喝不到真正的好酒。”桶里镇着两支黑色玻璃瓶,冰块已融掉大半,凉气咝咝往外冒。

“黑啤?”阿无拿在手里细看,不是很确定。

“Louie帝国世涛。”裴怀光竖起食指摇一摇,纠正道:“什么黄啤、白啤、黑啤之类,是国内才有的叫法,稍微懂行的人听了要笑话的。”

然后简单解释,这款黑色Tsingtao(世涛)产自上海拳击猫。酱油般的深色,源自烟熏深色麦芽酿造,有浓厚的咖啡巧克力风味。

绝对谈不上稀有,也已经是Ratebeer上评分最高的中国啤酒,邮轮上没有。虽然国际通行的风格类排名只有46分(满分100),口味品鉴分数却高达3.63(满分5)。听起来中等偏上而已,但世涛类实在强者如林,这款已经算把老风格玩出花儿。

他用手覆在瓶口,手指轻轻弯曲就起开瓶盖,动作异常敏捷熟练,完全看不清是如何做到。然后说:“Ratebeer上中国玩家太少,很多精酿佳作完全是够水平冲击满分的,可惜评分数量不够。”语气里不无遗憾。

曾经的裴怀光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过那种想法。改变世界的偏见很难,改变自己就比较简单。

球道上落了很多灰,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瓶颈相碰,在寂静里发出清脆响声。阿无喝了一口,液体甘凉顺滑,酒花发酵的层次感十分细腻丰富。说不上来哪里特别独特,但会让人想继续品尝。

小小一口,颊边立即泛起绯红酒晕。他细细回味,“你很懂啤酒?”

“还行吧。”裴怀光不置可否地笑笑,“一般人都觉得啤酒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廉价玩意儿,随便一个超市都能买到,买不上价。其实比起白酒、洋酒、红酒,啤酒才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饮料。”

最复杂的饮料,不算手工精酿,光是工业啤的官方分类就有一百多种,口感也天差地别。保质期短则数日,长则数十年;便宜的两块钱一罐,珍贵的限量孤品,标价上万也一瓶难求。

这完全触及到了阿无的记忆盲区,不像巧克力或其他食物,一尝就能识别品牌或原料的区别。凭空的,莫名的,有就是有。一直存在,却弄不清从何而起。

同样的,没有就是没有,怎么找都是徒劳。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在失去记忆之前,也真的不会喝酒。

酒精进入血液,带来飘飘然的松弛和愉悦感。身体变得很轻,话音像从天外传来。

周以棠的酒量就是没有酒量,连吃浓郁酒心巧克力都会醉的那种,裴怀光当然清楚。这是他从殷重黎处得到的,为数不多的信息之一,如同知晓他右手腕上有块褪淡的伤疤。

从清醒到微醺,是意识最松散,本能戒备也最低的时刻。裴怀光抓住这个瞬间,旁敲侧击地追问了很多琐碎细节。他究竟在哪里的海滩被发现,经谁人之手打捞救治,其后又流落何方,怎样谋生之类。漫不经心一通闲聊,看似没有主题,又不时转到林宴晚和阮花明身上。于是了解到更多关于小玫瑰的一切,她的性情,喜好,职业履历,何以会有这样奇特的漂泊生涯。并且确定,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真正的来历,还一无所知。

一瓶啤酒不过三百五十多毫升,对裴怀光来说跟喝水没区别,阿无却已醉意深沉,伏在膝头昏然欲睡。有些人体内的酒精分解酶分泌很少,对酒尤其敏感,极容易喝醉。所谓量深量浅,基本由天生的体质所决定,不存在什么练练就更能喝。

邮轮驶出雨云聚集的海域,热带赤日之光重临。裴怀光从他裤兜里摸出钥匙和工牌,看清楚上面的编号,然后把人拉起来搀住半边胳膊,“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送你回去。”

阿无的舱房跟其他海乘并无区别,横向的沙发纵向的床,书桌电话子母钟,连摆放的位置都一式一样。没有任何个人化的摆件,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是枕边一只玫瑰千手螺,壳面被抚摸得莹白光润。

他被放在床上,头微微偏向舱壁,双目紧闭睡得很沉。窗外是午后寂静之海,很蓝很透,阳光碧绿。

“喂,周以棠。”

他开口唤他的名与姓,不高不低,声线魅惑然而字字清楚。

可是毫无回应。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周以棠?嗯?”

再唤一遍,两遍三遍,结果同样。

直到第七次,醉酒的男子唇微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或许不能算作回应,太模糊太短暂,更像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裴怀光站在那里,全身一僵。忽然觉得房间里的一切都变成活物,在疯狂地争夺氧气。怎么就喘不过气来呢?

伫立半晌,才伸出手在沉睡的脸上拍一拍,喉头却有些发颤,“周以棠……你起来。”

酒精的麻醉令他无动于衷,连呼吸的频率亦不缓不急。如一座无法攻陷的城,被冥冥中不可言说的力量庇佑着,专心致志地沉睡。

方才那一瞬间难道是幻觉?裴怀光疑心生暗鬼,分不清是否真实的发生。

“醒一醒。”

“醒醒……给我醒过来!”

他再拍他的脸,一下又一下,力道渐重,几乎像耳光抽落。

醒过来,告诉我这是否是你最脆弱的时刻,你的软肋在何处,你的爱憎几何?令我潜入,偷袭,最终使你陷落。

寂静中的啪啪声尤其响亮,真幼稚然而畅快的报复。裴怀光猛地醒过神,收回手。有什么意义呢?其实他并不想这样做。因为,远远不够。

他迅速恢复冷静,然后打开所有抽屉和衣橱。舱房陈设简单,也没多少能藏东西的地方,搜寻起来并不费事。 Lh2EQasXGhtWikMcuT5Wnrhf9WayJ4HR8FvR3DDvZ8n8N25mOx4I6jkANmETbUG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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