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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章恶童游戏

“惘惘年岁过去,我还记得那张面具。手工彩绘,颜料涂抹的痕迹很清晰。腐烂的骷髅眼眶里,悄然爬出一朵玫瑰。如同烟火定格在夏夜晴空里,烧灼着爱恨交织的结局。”

“那个人啊,有一副闪耀的皮囊,心里却藏着脏东西。”

“除了面具,我无法描述面具底下的裴怀光,有颗怎样的灵魂,恐怕连花明亦不能。初相识,只觉他表里不一,心深似海难以触探。浑身都有一种亡命之徒的愤懑,随时可以赌命似的。叶海天告诉我,有句俗话叫‘赌近盗,奸近杀,奸出人命赌出贼’。还说,那是个有太强毁灭倾向的年轻人,除了他自己,谁也拉不回的。天分那么高,可惜了。后来都一一应验。”

“把世间万物都当成要征服的目标。珍惜一个人的方式,是先确保自己拥有随时摧毁对方的能力。他坚持抵抗一切,要高高在上,要玩弄众生,而自己百折不摧。

不相信自己被爱,也不相信世界上有爱这种东西存在,以为可以借此阻挡所有伤害。分不清出卖和交付,却总是轻而易举得到很多痴狂。就吊儿郎当地戴着半张面具往那里一站,不试图掩藏什么,也从不紧张,就能让人受到蛊惑。”

“至今我不能亦不愿懂得他,更谈何靠近。

哪怕在疯疯癫癫人事不知的时候,也不能够。我的疯是消极暧昧,是对人世的失望与不信,是被幻灭所击溃。他不是,他残暴且强悍,从来清醒着堕落。不甘心永远做那个被欺压被摆布的存在,不认为自己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他也讨厌顺从,讨厌哭泣,讨厌求饶。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疯掉。所以当他说‘我爱你’,我听到的是,‘我要赢。’偏执成了瘾,多么血淋淋。”

“真是难以形容的存在。心思诡诈芜杂,眼神却可以清澈无匹。像善恶蒙昧的孩童,藏着毫无征兆邪念和厄运。唯有花明义无反顾,辨认出了他心底那个走夜路的小孩子。他内在的一部分永远停留在那里,从无机会真正长大。”

“爱只从爱里来。恨或许可以成为点缀,但永远无法成为土壤。花明对他的执着,其实是爱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恨。他们有何其相似的灵魂,注定吸引并靠近,然后用只有彼此能懂得的招式比拼,纠缠一世。”

“聪明人离心碎都比较近。两座残缺的孤岛,必要经过毁灭般撞击,才能重新拼接出一块陆地。岛上繁花似锦蝴蝶满谷,还是白骨横陈沼泽遍地,外人无从知晓。”

“进入灯塔之前,最后一次看到有关花明的消息,来自无孔不入的娱乐媒体。已经是当红歌星的阮花明,突然宣布退出歌坛。跟南洋富商私生子的奢华海岛婚礼轰动一时,各种新闻铺天盖地。我没什么想法,也谈不上感触,只觉得是很远很陌生的事情。

相信她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岛屿。”

……

东南亚是没有季节的,热得人心浮躁,容不下回顾与思索。

航线都很稳定。从这里来,到那里去。停靠同样的港口,绕一圈又原路折返,行程通常不会超过十八天。

游客如海底陌生的鱼群,很快便有无数新人换旧人。

但裴怀光就此停留,毫无离去之意。

最初宴晚以为他是为花明。

两个游戏人间的妖孽,棋逢对手,进退勾连激起火光四溅。遇见的人,发生的事,不是一夜之间就有了天翻地覆地改变,它是一天一天变得不一样的。

在邮轮上,最静谧的时分不是午夜而是午后。海水淡静之绿,和靠近天空的部分,颜色截然不同。白人女子在躺椅上晒太阳,荷叶泳裙开满灰灰红红的花,不停往下滴水。

即使水渍很快便会蒸发,也必须马上清理掉,以免令人滑倒。天气太闷热,阿无身上的浅色制服被汗浸透。站在太阳底下来来回回徒劳地擦拭,擦完又有,如深秋扫落叶。

他不久前已离开后厨,被调到东区公共区域的清洁部,负责打扫邮轮第七到第九层的甲板和泳池附近。这是庄潜的意思,宴晚将要筹备一周后的大型婚宴,客户是蜚声国际的华裔钢琴家,迎娶音乐世家之女,务必要打造一场万众瞩目的邮轮婚礼。他不希望在此关键时刻,发生任何导致宴晚分心的事。

阿无顺从地听其安排。刷盘子洗碗和拖地板没区别,除了在这些琐碎无用的杂务中打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海上天气变化快,片刻前还烈日当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浓云,洒下淅沥雨滴。晒日光浴的男男女女纷纷惊跳而起,披着毛巾四散跑开。

人影一群一群自身后闪过,像电影院散场。

雨越下越大,泳池盖上透明隔板,刚擦过的地面又全湿了。他付出的辛劳毫无意义,但并不觉得沮丧,仿佛很享受此刻的自由和安宁。就这么站在雨里,仰起面孔承接来自天上的水,竟感到有一点快乐。

淡而无味的雨水打在脸上,微微冰凉,很舒服。洗褪了黏稠的炎热,整个人变得很轻,随着海浪漂流,能感知到浪涌的起伏。微微升起又微微落下,温柔的归宿。

绿莹莹的热带植物后面,支起一把露天阳伞,裴怀光枕着胳膊仰躺在上面,透过镜片观察阿无的一举一动。姿势许久不变,远看像睡着了。他只是不习惯白天,要出室外必须戴墨镜。隔开一层茶褐的灰,天不会亮,永夜绵长,暗雾笼罩身周,便觉得安全。

十几米外的男子,拄着拖把在雨中默立,享受难得的片刻清净,神情怡然自乐。不远处的窥伺者,目光则带着玩味揣摩,把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底——既然命运驱赶你来到我的领地。

有生之年,裴怀光不曾离周以棠那么近。杂志上,镜头里的影像遥不可及,像塑成金身的假人。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英俊面孔上带着商业化的标准笑容,穿定制西装三件套,戴限量宝石手表,每根发丝的弧度都无可挑剔。没想到真有一天,魔法消失光环散尽,虚幻的假人突然跌落云端化成实体。

原来是这样,跟过去所有无边无际的想象都不同。

一个有呼吸有温度的血肉之躯。粗陋的旧制服和廉价白衬衫,穿在身上一样好看。裤线永远熨烫笔直,头发梳得整齐,下巴清爽干净。

早上喝一杯浓咖啡不加糖,喜欢在午休时独自端着餐盘,到僻静的角落待着,看海看云天。不打牌,不沾烟酒,也不会成群结队朝码头上路过的漂亮女子吹口哨。跟后厨那些粗鄙快活的杂工,动辄大呼小叫的水手无法融成一片。

他从来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和他们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穿一式一样的制服,日日重复工作,在固定的地方点名、吃饭、睡觉。

跑船生涯单调枯燥,海上大部分时间没有网络,日期最新鲜的报纸都是半个多月以前。时间在这里是断裂而迟滞的,海乘们最大乐趣是在港口结伴寻欢游乐,打电话,挂念亲人,谈论账单或假期。他们见他走过来,谈笑瞬间安静,然后让开。

让开,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很自然地,让开。这一让,他跟他们,就不一样了。无论停靠在哪个码头,他甚至不肯下船。

清高的疏离感,导致人缘平平,排班经常轮到最差的时间点。作息辛苦毫无规律,偶有空闲不过是埋头对住书卷,为考航海服务资格证做准备。他将如何理解所身处的世界,书本可曾给予启示,解决他失去记忆的困惑和孤绝?不得而知。

周以棠的心是怎样?何所思何所想?裴怀光只感觉到他骨子里那种拒人千里的傲。尽管他不与人发生争执,任何情况下,不会轻易提出相反意见,然而附和的本质是冷漠,相信自己的判断且不屑去寻求认同。

分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不经意间亦流露几分贵气。所谓贵气这玩意儿,归根结底可以算作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感。没有了记忆,往日的教养和习惯仍被保留延续。这也是庄潜最看不惯他的一点,想不出为什么一个渔村难民,举手投足偏带着公子哥的习气。大本事没有,斯文做作又过了头,搁哪儿都显得格格不入。

裴怀光却旁观者清,心中十分洞悉。是,没人比他更有切身体会。周以棠这样的出身,一生从未为金钱担忧,不受窘逼,生之艰难的沉重与痛楚,他怎么会懂?在他优渥的童年少年,前程光明的星洲少董生涯里,没有过一秒朝不保夕的恐惧。那种植入血肉,在潜意识里根深蒂固的匮乏和不安,是他此生都不曾品尝过的滋味。

污泥里挣扎的困兽,根本无暇顾及体面和自尊。只有日积月累的丰足,才能滋养出从容态度。不被孜孜以求的焦渴所烧灼,不慌张不急迫,不会用力过猛。哪怕一夕间剥夺了所有,却能安之若素。

普通又不是那么普通,特立独行倒也不至于。他只是很安静,静到恍惚的地步,不知在想什么。在炎热而多风的夏日,像影子一样沉默。小玫瑰的垂青,让这来历奇突的男子,成为邮轮上经久不息的谈资。毕竟形貌出挑,总之是很难忽略的存在。

偶尔裴怀光看见宴晚来找他。

笑吟吟地,裙摆闪动如南美火鹤,快步走到他面前,走进他怀里,将手臂环住他细实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两人的时间很难契合,阿无有自知之明不愿打扰,只能由她主动。

很寻常的约会,没有任何逾越尺度的内容。通常是日暮黄昏或深宵,拖着手在无人的甲板上散步。

他跟在宴晚身后半步,不快也不慢。默默地,跟随着她,可以看到一头飞扬的发。那么长,黑得像吸收了所有阳光。很少说话,只是沿着围栏一直走。才半步的距离,如果伸出手,可以碰到她的肩。但阿无没有,仍然是,不疾不徐。

天空那么辽远广阔,热带的雨水一阵一阵,时有时无。天空与海洋之间,霞光跌碎在银闪闪的波浪上。她拿望远镜给他看,远处有灰白的海豚跃出,叫声清脆明亮。鲨鱼鳍露出水面,被称作“魔鬼角”,成群结队地在海里飞行。

无星无月的夜,闪电横空照过,又归于沉寂。明暗交替间,一闪而逝的剪影,是他拥她入怀,俯身轻吻她的额。

在半明不黑之中,小玫瑰仰起脸,纤细的脖颈拉长,弧度料峭又优美。面庞如花朵盛放,比海上晚霞更绚烂。恋慕与忘却之间,有种比爱恋更深刻长久的东西,生长。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怪。林宴晚和周以棠,原本各在天一涯的两个人,竟在绝无可能的情况下相遇,有了感情。沉船,落海,获救,流离……还有那场口口相传的教堂失火,哪一步出了细小偏差,都不会发生。

裴怀光便收回眼神,抚摸自己凉而干燥的唇,体味到微妙的嫉妒。七宗罪之二,不是最轻微,也不是最沉重的那一种。为周以棠,为他身上那种光明正常的气息,为玫瑰如火的爱恋。无论何时何地,落魄或风光,他之存在,映照裴怀光的罪与罚。

于是站起身,决定朝猎物走近。

阿无在雨中见到他,很意外又有点拘谨,“裴先生——”他还记得他叫什么,“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当然你可以。命运已驱赶你来到我的领地。裴怀光心想。但他只是笑一笑,眼珠漆黑沉和,眉目端好。然后抬手拂去面庞上的雨水,说:“不忙的话,可否陪我到那边稍坐?”

他不明所以还是同意了,安安分分坐在阳伞边的另一张椅子上。裴怀光扬手唤服务生送来两杯红茶,茶汤在淡白的雨雾里冒热气。他也不去碰,微敛着眼眸,又重复一遍:“请问什么事?”

但没想到,裴怀光是专程来同他致歉,为初见那晚的冒犯,只道是无心之失。

他听了,也就笑笑说:“没什么,我都忘了。记性不好的人,忘事情比较快。”

神态语气都平和,话里带硬骨头,不扎人,但不卑不亢地存在着。

周以棠就是周以棠,周小阎王。无论他忘却与否,有些东西不会变的。

作为赔礼,裴怀光送他一根智利仙人掌。

“你喜欢下雨天,可以听它。”

这么奇怪的东西,谈不上贵重与否,阿无就收下了。

八十公分左右,比胳膊略细,像手杖。是裴怀光在当地码头的集市上淘来,花掉二十美金。另有一份胭脂虫研磨的天然手工腮红,盛在古董鼻烟盒里,送予了花明。

他的礼物就像他这个人,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主意,总是独特而出人意料。

仙人掌很轻,棱面打磨光滑,还保留了原来的形状,表皮已褪去青绿,风干成一截原木色长棍。妙趣之处在中空的内部,数不清的硬刺逆向脱落后,被封存在仙人掌体内,稍一摇晃便可听到连绵不绝的雨水声音。哗啦啦,哗啦啦。

“人生在世,有时落雨有时晴。”

唉人生在世。

阿无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讲。没头没尾不带解释,又像什么都包含了。就停下步,在雨中回头望一望,说谢谢。

此后裴怀光便经常来找他。

阿无没什么朋友,除了宴晚,几乎不同任何人交谈。肯主动靠近的,裴怀光是第一个。男人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没那么复杂,多见几次就变得顺其自然。

裴怀光太懂得伪装,鉴毛辨色功夫一流,跟不同性情的人相处,总能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看上去跟那些教养良好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爱玩,性子开朗,为人热情坦荡,钱上不大计较。旅行经历亦很丰富,可算见多识广,稀奇古怪的趣闻信口拈来。

刚开始,连阿无也以为他是为追求花明才刻意示好,为难地解释道:“我跟阮小姐真的不熟,她是宴晚的朋友。”

裴怀光只是笑,不承认也不否认。过后还是当成兄弟样拍肩搭背,一起打网球,跑步,漫无边际地侃天侃地。

被宴晚撞见几次,她很讶异,终究没说什么,只轻轻皱下眉。裴怀光能感觉到她打心底里的排斥,似乎并不赞成他俩交往过密。然小玫瑰心事含蓄,不会直接表达不满,更不曾在背后阻止。或许是觉得,能结交几个朋友,多跟人交流,对阿无毕竟是好事。裴怀光出现后,他变得明显开朗许多。

后来突然有一天,裴怀光竟约了他在拳馆见面。

“教练前日扭伤脚,烦请帮忙做一回陪练。”他笑容坦诚,挑起的半边嘴角带点邪气,“我练高棉拳,光学了点皮毛。点到为止如何?”

阿无看着他,思忖半晌,依旧惜字如金,答:“可以。”

或许能想起点什么,如果身体的记忆比大脑更为持久忠实。

三指宽的布条一道一道绑上双腕,绕过虎口,覆盖半只手掌,直到肘部以下。裴怀光用红色,他缠白。

相传在古时的柬埔寨,常有狮子在村庄附近出没,攻击村民和家畜。鸡犬不宁日久,当地人便研习出一种凶猛实用的格斗术用以自保。所以高棉拳又称“斗狮拳”,共有一万个动作,都是在模仿动物。

蛇的刁钻,虎的迅猛,猴的灵动,象的岿然不可撼动。跟其他武术相比,高棉拳的招式堪称极其狠辣,注重实战性,不见半点花架子——只为与狮相搏。怎容得下轻佻?稍有闪失,命就没了。

失去记忆的年轻雄狮,负了伤,迷失在陷阱遍布的丛林里。或许再也无法返回曾经的领地,也没有同伴一起抵御危险。裴怀光眼里的周以棠,就是如此。

这是他们初次的对决,以热以汗以痛。 ceP6RVLyIOwTXHUPsv3dUa7DOuu++0ru4IMRA82Yi8Ekb9734SDncponY6bhDg4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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