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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已经见过月亮,又何必总期待圆满

袭击花明的男子,是维罗纳聘请的调酒师。

二十多岁年纪的马来人,疯狂迷恋Serena——那皮肤粉红鲜亮的意大利女子,因花明而同阿方索决裂,已离开这艘船。

始作俑者阿方索当然心知肚明,这并非一场蓄谋已久的攻击,只是酒醉后头脑发热的闹剧,鲁莽又愚蠢。

花明生起气来,是不可理喻的。

根本不理人,她惊魂甫定,看都懒得向阿方索看一眼,好像他从此对她消失似的。

阿方索被彻底晾在一旁,脸上的神情困惑而尴尬。直到花明不耐烦开口赶他走,才追问,“我究竟做错什么?”

是,他什么都没错,只不过什么都没做。啊不,这么讲有失公平,到底他还贴心地叫来了保安。

宴晚沉下脸,替花明觉得不值。这位圆滑老练,竟像无知小男生一样,问出这样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花明更懒得同他废话,撇嘴道,“你最大的错是认识我。”

如此便打发干净,像从裙角撕掉一条碍眼的花边。这段稀里糊涂的关系,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更加奇突,是阮花明一贯风格。

风情月债,宴晚到底不好插嘴,皱着眉替她拾起滑脱的吊带,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微微抖。

花明头发散乱,眼睛充血的红丝未褪,浑身肌肤都发热发烫。妆也被汗融得斑驳,反而令五官更显得浓烈深刻,丝毫无损于她狂悍的美。细长脖颈上青红交错,全是掐出的指痕,笑时竟然有种恐怖的平静。

是的她还能笑,带着童稚的专注神情,仰头喝下大半杯烈性威士忌,把郁积的胸腔疏通。

这样就缓过来,仿佛刚才的命悬一线是场表演。

看似意外的风波,不过是命运埋下草蛇灰线的伏笔。有些事情确凿无疑地发生了,且不得不如此。

和猫太亲近,花明身上那种跟小动物类似的习气愈发明显。认真看人的时候,不是把眼神先转过去,而是朝肩膀处微微侧着头,带着好奇和窥探的鲁莽。

黑猫弓背蹑足溜进化妆间,在男子裤腿上蹭一蹭。那人便浅浅笑起来,礼貌地伸出手道:“裴怀光。”

“刚才谢谢你。”花明对他道谢,弯腰把猫抱入怀中说,“它叫影子。”然后才自报姓名,“我是阮花明。”又指指宴晚,“她——”

“林宴晚小姐——”他飞快地接上,“又见面了,好巧。”

却不与她相握,只是暧昧地拂了一下她的手指。葱白指尖,细腻凉滑似一块玉。

男人还戴着舞会半面具,此刻都不曾摘下。宴晚茫茫然愣在那里,看着他露出的右半张脸,骨骼清峻,漂亮却毫无生气的线条,依稀有点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半晌,问:“你见过我?”

他只是笑,笑时轻轻眨一下左眼,唇角眼尾银钩般向上扬,很有些迷人神韵。

哪有什么巧不巧,裴怀光当然记得她是谁。若非为引起小玫瑰注意,他也不会多管闲事冲出去救人。

“你是那位……裴先生?”

花明和阿无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带着微讶。

宴晚终于记起,给彩叶芋浇水时淋到的那个男人,只是不能十分确定。他没再戴帽子,一身行头更加华丽张扬。穿半透明衬衫,外搭一件刺绣繁丽的饰花马甲,领口敞开三颗纽扣,露出好看的锁骨,有种松散又颓靡的美。

阳光帅气的年轻人有很多,算得上美丽或者妖艳的男子却罕见。摘下半面具,果然是个稍微有一点阴柔的,英俊的男人。眼眸眩惑,笑起来露出犬牙。

然后他看到阿无。这一惊非同小可,晴空起了霹雳。

陌生的青年,生得一张秀致面孔,非常清瘦且安定的模样,不发一言站在旁,也静静地望着他。那么静,令人有种错觉,仿佛有些什么,在他身体内部已经被抽掉,留下肉眼难以察觉的空缺。

他们之间的对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其中一句的程式化的“认识你很高兴”,让宴晚略觉奇怪的是,裴怀光固执询问了两遍,“那么先生贵姓?”

阿无深觉尴尬,不知如何答,他却装作无辜表情,反复出言试探。

“人都有名字的呀,这样以后如何称呼?”

人人有的,唯他没有。整个人空空荡荡,全身都发热。

本来素昧平生,打个照面而已,竟变成一场令人困扰的拉锯。宴晚看不过,主动解围道:“他在邮轮东区工作,我想你们不大容易遇到。”

她的声音像她冰凉如玉的手,让慌张火热的心得到安抚。

花明一概充耳不闻,只顾低头抚摸怀里的猫。化妆间里四个人,她连猫都提到了,却不肯介绍这个她从不放在眼里的人,反感明明白白在脸上。

此刻见宴晚着意维护,才冷笑一声,很轻,听也听不大真切。

空气里微妙的不谐愈发浓重,是从这一刻起,宴晚对裴怀光的印象急转直下。看上去毋庸置疑的聪明人,却一而再做了蠢事,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故意。揭人疮疤给人难堪,怎么都不像君子所为。

“不好意思,我确实不记得。”阿无疲惫一笑,仿佛不是很在意。坦荡无羁的眼睛对上他的,说:“之前受过伤,记忆出了点问题。”

嗓音微哑,有海沙的质感。钻入裴怀光耳底,好像锋利闪电劈下,在灵魂中割开一道狭长裂谷。破坏及毁灭的欲望丛生,令他烦躁不安。

裴怀光凝一凝神,透过窗中映出的自己,看向深夜,“先不打扰了,再会。”

宴晚不理,转头对阿无低道:“你也回去休息吧,我留下来照看花明。”

分明她有话要说,花明却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解释。目光如透明蛛丝,半空中游来荡去,另一端虚浮地落在裴怀光在门后消失的背影上,许久才收回。唇齿间还留有他呼吸的滚烫,虽然只是急救而已,一分开就毫不相干。

月色明蓝艳丽的晚上,她对镜重新整理头发。薄棉纸沾卸妆水一把一把往下擦,手势已非常熟练,一头一颈的柠檬清味。眉目褪淡些,依旧皮囊璀璨,色相夺目。两个火树银花般的人,狭路相逢,不期而遇,总要发生点什么才不算枉费。

后来她同宴晚讲,初见裴怀光的感觉,像有一千种颜色在心里飞起。

数不清的蝴蝶翅膀同时振动,洒下斑斓毒粉。他是花明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她很自然地被吸引。尤其令她诧异的是,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不曾认真落在自己身上。

当然他也注意到她美,但对这美很不以为然,仿佛他够资格对旁人皆趋之若鹜的一切表示轻蔑。

相当长的时间,花明对男子的殷勤和主动熟以为常。她太习惯以容色换取来自他人的关注、臂弯、体温与物质,以此营造虚妄的安全感,简直轻而易举。直至在裴怀光这里,从来无往不利的武器突然失去效力。

难以把握的东西让她不安,又激起无穷好胜。怎可以掉以轻心,使他摆出姿态冒犯自尊。

怎么可以。

裴怀光的存在,就这样被花明视同挑战。那时她不懂,被什么成就,必将被什么所摧折。人总是会为在乎的事物受苦。

“我同阿方索分手,但不会再回客房部。”花明昂起下巴,坦然无惧地看着宴晚,像是待她发落,眼神却分明在说,是你先推开我。飞升也好堕落也罢,都不要你管。

若她逃避、狡辩、掩饰,宴晚反而觉得没必要再对话下去。但花明如此镇定,仿佛这样决定是天经地义。

追根究底是她把花明带上船,或多或少有责任。她心中难过,只好问:“为什么?”

花明便回答她,这场景已在想象中练习过很多次,清清楚楚地钻进宴晚耳朵:“我不想再过以前那种生活。”

她永远都不知道应该如何用理智来判断一件事情,心中只有此时此刻的冲动,去满足那些任性而无用的愿望。

宴晚没再说什么,道声保重便要离开。转身时不小心碰掉裴怀光留下的半面具,她蹲下身捡起,轻轻放回化妆桌上。

对这个结果,阿无的反应就平淡很多,事后对宴晚安慰道:“人都想生活得好一点,并没有错。她和你不一样,你总记得以前的花明是什么样子,可她恐怕只想忘记。”

而蝴蝶之所以成为蝴蝶,不过因为它年轻且短暂,无忧无虑神秘妩媚优越。

宴晚很惊讶阿无会讲出这样一番道理。他只是失去记忆,遗忘跟自己有关的事情。除此之外,对世态人心的判断异常精准。随着相处日久,不断有新的发现,他确实懂得很多,言行想法都与旁人不同。聪明到仿佛什么都明白,却不卖弄。待人诚恳谦逊,有略显笨拙的善良。

可小玫瑰就是那么固执。总记得人生若只如初见,记得生命里重要的人最初模样。反而忽略了,那根本就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通透和温柔,都是罕见的天分。掺杂太多城府,流于刻意倒变了味。在他还叫做“阿无”的两百多个日夜,待她那么那么好,毫无保留又尊重克制,连挑剔的庄潜也无话可说。

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就变了。好像有另一个灵魂,突然住进他的身体。整个地变了。

从陌生回到陌生,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地熟悉,又谈何了解。即使他们也曾在黑暗的温柔里彼此投靠,也曾亲密如一人。

下半夜晴夜转阴。天空渡成紫灰色,一团团浓黑的雨云里夹着闷雷,随时有暴雨落下。

凌晨三点多,裴怀光幽灵般潜回升舱后的住所。不吃东西不喝水,锁上门倒头就睡。

头等客房柔软的圆床,又宽又阔,绵软如云朵,承托他绵长、困厄且惊怖的噩梦。浑身肌肤很烫,似架在烈火上烤。灼痛之间翻来覆去,口鼻呼出浊重的空气,却不容醒转。

离开维罗纳酒吧后,他转头便去了邮轮东区游荡。手中的VIP贵宾卡来自Jill的馈赠,令他在这艘船上畅通无阻,任何消费场所都可随意出入,期限是三天内。对他来说足够,甚至用不了那么久。

“歌诗尼”号上游客加海乘,多达两千余众。要打听一个毫无瓜葛人不算容易,却也没那么难。

人人都知道小玫瑰,那么,便从她开始吧。

谁会拒绝一个态度可亲的年轻绅士呢,喜欢聊天,出手又大方,给出的小费数目总比旁人略厚。

邮轮海乘那么多,每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专属编号。终于他知道,“0312”林宴晚,乃国际名厨庄潜的关门弟子,歌诗尼号资深女主厨。高级日料餐厅里的宣传杂志、海报和餐单上,都印有她盔明甲亮的照片,并配有行业新秀之类的字样,十分大方得体。戴白帽执手操刀的侧影,跟黄昏里浇花的温柔轮廓重叠起来,是她没错。

据说九岁就被养母带上船,从此四海漂泊再未踏足陆地。简直是电影里才有的人生,听起来相当传奇。

至于那个来历成迷的年轻男子,是一场海难的幸存者,被她好心收留在后厨做杂工。上船的经历跟阮花明差不多,其它细节已无从考证。可此人的谈吐气度,跟身份证明文件里那个小渔村,无论如何联系不到一起。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小玫瑰喜欢他。

海啸席卷渔村的时间,跟周家送王船出海时遭遇的季风风暴,分明又无法吻合。阿无到底是谁?是他,亦或不是?疑心里生出幽暗鬼影。“无”就是凭空而起,风和日丽晴天里,迎头撞向的命运,根本避无可避。

火仍在烧。身下是浮光掠影的大海,绵延千里的,寂静。

模糊的岁月,全部融合在一处。裴怀光猝然惊醒。

睁开眼一时恍惚,完全忘记身在何所,亦不知身在何世。

无数夜,从梦魇中醒来,都有种茫然不知身是客的感觉。他没有长久地址,只有一处又一处,随时都可以自动或被迫离开的短暂居所。所以弄不清睡的是谁的床,是否走错房间,是否走错年代。

他翻身坐起,敞着怀,雕塑般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满额是汗,被冷气吹得发粘。于是扑去浴室冲淋,净化后的海水仍发干发涩,进到眼睛里有点疼。

拿起花洒一遍又一遍浇湿镜子,然后看向水波里自己的脸,摘掉面具后真实的容颜,苍白,宁静,遥远,根本不是他的。

原来梦非梦。

那个人,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走路的姿势,微小的动作,眉目的轮廓。镭射灯照过便抬手遮住了额,露出右腕上那道浅淡的疤。

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许在镜子里见过。

这样就想起来,殷重黎掐住他的脖子拖到镜前,说,裴怀光,仔细看看你的脸。你的脸同周以棠,还可以更像。

有张七寸大小的照片,贴在镜子上,正对着他。那镜子有道纵深的裂纹,整个贯穿而过,让倒映的轮廓发生扭曲。一个杂乱的,难以辨认的自己。

同父异母的兄弟,骨骼线条其实非常相似。被不同的经历和环境塑造,神韵气质却完全不同,晃眼看,又分明是两个人。

双目刺痛,阳光穿透窗页照上他的脸。他觉得痛与热,不分早晚的云霞已烧红了天。

奇诡的人生,令他对一切不可理喻的状况都能迅速接受。如果猜测成真,他就是目前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掌握秘密的人。在殷重黎还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他已经距离谜底那么近,触手可及。总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

是从那天起,裴怀光做出决定。

不再犹豫不再回避。危险游戏一旦开始,毕绝无中途停止的侥幸。他像个疯红了眼的赌徒,宁可押上全付身家性命,也要追求那种酣畅淋漓的刺激。

毕竟岁月如此冗长,多得不知该如何打发掉它。

……

风暴止息的清晨,宴晚提着沉重水桶从灯室爬下来,回到墓室一样宁静的穴居。

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她全部力气只用来做一件事——写那本灯塔日记。

手指被冻得僵硬发青,呵口气暖一暖就继续。以无形的信念作为支撑,身体在这个过程里逐渐被清空了。恢复婴孩般最初的简净,变得白而透明,消瘦又轻盈,仿佛随时可以乘风化去。

那座今已消亡的海上城池,幻雕梁,蜃楼阁,是真实存在过的。如今要把它们重新搭建起来,只能以血肉饲喂。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写小说的白痴,同风车击剑的荒唐骑士,只是在跟虚无较劲,徒劳地做一件无用之事。沉重的过往压住胸口无法呼吸,而落成字句,不过薄薄几张纸。

很轻,来与去都微不足道。纸上的人儿聚复散,似蜉蝣天地间,恨相逢,又恨不能逢。

自裴怀光认出周以棠那刻起,星辰的排列已不可更改。呵,狩与猎。而船上仍歌舞升平,俊美的脸庞在烈日底下笑靥如花,不知其后有伤痛、背叛和别离。 x9bvUxTj7D3F4vACkUiD95OLB271GHKFYNPDSbn75ftMoQHc/YSti0hdyRasT4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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