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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双镜

香水混杂脂粉味,肉馥馥的气息四处弥散,裴怀光只觉得孤独,默然喝了很多酒。

台上的女子还在唱。换过一件黑底海棠纹长裙,鱼尾摆在身后散开,戴一串南海黑珍珠项链,颗颗硕大浑圆。

天然红唇如火,神情那么倨傲,昂扬面孔上却带一抹遥远的恸色。令人禁不住猜,唱歌时她面孔对住幽幽舞池,心里在想着谁?

但其实很容易猜到。

当她开口唱,眼睛睁很大很大,被什么刺痛了似的。目光是灰的,嘴唇愈发火红。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目光深深眩惑,仿佛不知今夕何夕。

曲子还是轻佻热烈,《玫瑰玫瑰我爱你》。

“Rose rose I love you,长夏开在荆棘里……”

舞池好拥挤,像层层叠叠浪涌,把两个安静的身影推到边沿。他们互相搀扶,不记得谁的手先撘上谁的肩。步调一致,眉目间有着太多默契。原来两个人互相喜欢的时候,眼光表情是这个样子的。

都是不会跳舞的人,好在慢拍子比较容易跟上。分不清船在晃还是人在晃,被挤得拥在一起,那么自然。宴晚把脸贴住他胸口,嗅到衬衫底下微微透出的汗气如同海洋。无边黑暗里某刻的闪亮,是曾彼此投靠的瞬间温柔。

玫瑰玫瑰我爱你。

“那天晚上有烟花。”她忽然喃喃说。

“嗯?”阿无脚步顿一下,“什么?”

宴晚静默片刻,跟他讲起九岁那年,父亲在邮轮包下整个宴会厅,为心爱的女儿庆生。邀请了很多生意上的朋友,彻夜歌舞不停,很多老歌轮番播放。隔着飞扬纱幔,他和林方宜在露台的月光下相拥而舞,蹁跹剪影此去经年。小女孩穿纱裙,头上戴水晶冠,蜷在沙发深处昏昏欲睡。迷糊中便被父亲抱起往外走,说你看。她揉揉眼,就看见无数绚烂花火在漆黑的夜海上空绽放,光与影生动飞扬。

这是她第一次跟他提起往事,不自觉就说起更多。

记忆是时间的影子。爱一个人的心情大抵如此,会想要鼓起勇气,打开自己灵魂的褶皱,把漫长岁月里闪烁的光明和尘埃一并奉上。他没有过去可以交换,于是她把她的分享出去。

海涛声也变得深沉了,船是有魔力的。梦寐般华美缥缈的一切,都只为让因缘际会的魔法灵验。

岸上的事,宴晚记得的其实很少。

关于父亲顾玉山,如今回想起来,最深的印象反而跟船只有关。

不是豪华如宫殿的邮轮,而是木屋区的艇户。

油麻地河岸下游,被称作贫民窟的地方,顾玉山每个月会抽一到两天时间,带女儿到社区诊所当义工。

到处又脏又臭,水面漂着数不清的垃圾。唯一一条窄旧的街泥泞无处下脚,开满当铺、鱼档和粉红灯暧昧的勾栏。大部分居民靠打渔和捡垃圾为生,也有码头工和小偷。烂仔打架斗殴是很频繁的事,连警察都不愿来。

摇摇摆摆的艇户里,父亲端一盆水,挽起袖子为病人涂药,用面纱擦洗脓疮。光色昏黑,大灰老鼠从脚面爬过去,呼啦啦满屋游走。宴晚当时还很小,吓得尖叫跳起,又马上捂住嘴巴。

下意识地,她懂得了保持缄默。在苦难、丑陋、呻吟和不堪面前,唯有安静以对。不打扰,不提醒,不惊动,才是成全。

躺在木板床上的病人有正当职业,跑片场做龙虎武师。生得很高大,耗在经年累月的久病和伤痛里,已枯成一副骨架。

黑瘦的男人,全身关节处贴得处处是药膏,一层挨着一层。最兴奋的事,是对陌生人历数伤疤的来历。这一处被炸药火屑灼伤,提前引爆了三秒,幸亏他机灵跑得快。那一处是给某知名功夫巨星做替身,被踢断肩胛骨。不做防护才有真实感,不吊威亚一样闭眼往下跳。有人敢跳三层楼高,就有人敢跳五层。不小心露了脸会挨骂,镜头作废就再跳。

伤疤狰狞,展示过往的残酷风光——如果曾有过风光的话。

这一行都干不长,早年间的片场条件更糟,做武师的下场不是死了就是残了,能冒出头转做武术指导的终究凤毛麟角,大多沦落到晚景凄凉。年轻时肯拿命换钱,收入高是真的,可惜大多数武师没念过什么书,又容易沾染恶习。今天不知明天怎样,很容易今朝有酒今朝醉。

年纪稍大,又被嫌弃手脚不灵,能接到的活越来越少。他不愿去偷去抢,应下一个旁人都不敢试的镜头。五、六层楼那么高,热辣太阳把汗逼进眼睛里,糊糊的看不清安全垫。咬牙纵身一跃,几千块报酬换一条彻底报废的腿。

尊严原来这样便宜。可以是任何价钱,把它随便买下,摔得稀巴烂给观众看。然后说,这就是生活。

不要命的拍法,终究随着港式武侠电影的衰落,一并走向没落。

无可奈何花落去,属于龙虎武师们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老武师残废后,从此不能再演,躺在木屋区拿保障金勉强糊口。不用看天气预报,就晓得是雨是晴,因全身上下数不清的伤痛都在提醒。

父亲揭开毯子,一股腐臭气味扑面而来。男人胸前肋骨清晰突出,肚子瘪得只剩一张皮,传出饥肠辘辘的响动。顾玉山不皱眉也不掩鼻,仿佛习以为常。只是平静地拧干毛巾,嘱女儿去鱼蛋面和叉烧包。武师便咧开嘴笑,说要黑街上那家手推车面摊煮的面,又平又靓(粤语物美价廉之意),去茶餐厅破费就没必要。

“贵的东西太好味,我吃不惯。”他有点不好意思。

宴晚拿着零钱慌慌张张往外跑,淡薄日光里,一群灰鸽子咕咕地叫着。

她捧着面条进屋,武师一边咳嗽一边埋头吃。宴晚躲在父亲身后偷眼看他,连汤汁一并喝掉,热出满头的汗,粗鲁酣畅。

唯有食物可以暂暖这如狗的生涯。腾腾热气里他突然抬起头,含糊说:“细妹妹,以后不要再来了。”

临走前,武师伸出手在她头顶的高度虚虚比划,说起他曾有个女儿,被她妈妈带走的时候也是这么大。

宴晚真的没再进过木屋区,却不是因为这一幕实在惨不忍睹。她被不知名的虫子叮咬,回去就发起高热,连着病了一个多礼拜才好。母亲大发脾气,扯着嗓子跟顾玉山吵:“作孽的时候不想着以后心不安?要赎罪只管自己去,莫要扯上这么小的孩子!”

她病得昏沉沉,扯过被子蒙住头,无法理解他们争吵的内容。

后来再问起,父亲便点头默认了。宴晚还是想不明白,他究竟犯过多大的错,要用这种方式去弥补。

顾玉山照常去艇户看护病人,给黑瘦的小孩带去食物和医药。日记里有一个捡垃圾的阿婆,李郑彩华女士,但人人只叫她垃圾婆,无谁记得她名姓。

垃圾婆很老了,整天拖着比人还大的黑塑胶袋四处走,东磕西撞,怒气冲冲乒砰响。如果木屋区是城市底层的沉渣,袋子里就是垃圾中的垃圾。带血污的破衫,废针头,死猫死狗臭便当,腐烂后渗出腥臭的黏液。

她有个考上大学的儿子,在整个木屋区可算绝无仅有,近乎神迹。垃圾婆用捡垃圾换来的钱日供夜供,给他买名牌书包贵价衫。后来大学也没读完,犯了事要被收监,又请不起律师。顾玉山为其提供法律援助,免费辩护又垫付保释金。

垃圾婆还是垃圾婆,依旧在这里捡垃圾。叫她名字,很久都反应不过来。粗着嗓讲话像吵架,一直抱怨一直骂,骂天骂地什么都啐。

“读咁多书做乜用?生仔不如养条狗,黑心烂肺呀!”她不识字,只道读书做学问是好的,可以做个正直高贵的人,将来不必同她一样。

只有顾玉山肯坐在旁听她喋喋,两人鸡同鸭讲,互相不能理解对方的心事。其实呢,有学问跟做一个高贵正直的人之间,没有必然联系。顾玉山身体力行地证实了这种幻灭,哪怕在木屋区,他被视作公平与正义的化身。

“用千百种静默,回应千百种喧闹。争辩无用,审判终究要来。”

把这件事当做纯粹的善举,不为作秀,从不声张更没有上过报纸,但很多年他一直坚持。

“活到这个年纪才知,人真正需要的事物,其实是很少的。”

他在日记里这样写。其后的十页数都故意撕掉,不知是被销毁还是藏在哪里。总之当林方宜发现它的时候,日记本已经残缺不全。最后交还到宴晚手里,连同讳莫如深的秘密,变成一个勘不破的谜题。

救赎是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答案。

宴晚只是记得,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父亲带她上太平山顶兜风。天上没有星就看地上的,香港是通宵不暗的城,总有灯火煌煌。车如流水马如龙,亮成一条宝石带子,淹没了那些细小、狭窄、混杂的街道。

“读书很好。但读很多书,并不一定会变聪明。个人的聪明才智能有多强大呢?总归长不过肉身。”

强壮,坚忍,自以为无所不能,是执迷不悟的培养皿。空气里弥漫海的咸腥,他握住小女儿的手缓缓说,“做个良心清白的人。”

记忆可以有多清晰有多远。或许跟日子有关,年轻时的顾玉山,脸容金黄,眼睛湛亮。胳膊强壮有力,心跳缓慢而规律,像永远不会停。她尤其记得他的专注。无论做什么事都很专注,然而结局不过如此。车子翻下山道那刻,是否找到关于救赎的真义。

身为名震港岛的金牌律师,见过数不胜数的罪与罚。什么样人都有,偷窃的,撒谎伪证的,同谋的,抢夺的,杀戮的……他本应追求公义,相信约束和自制超越时间,可以比生死更大。但道德有太多深灰浅灰,太容易失控越轨,谁人的良心有足够资格成为审判者?

最好的时光里,顾玉山令年幼的女儿早早明白,世界并不只有光鲜华美的一面。所有寄望,不过是她将来可以做个良心清白之人,心中的好不熄灭。

谁能预料,后来他的小女儿果然早早离开学校,走向更大的世界。但她尚未真正懂得,路途之近或折远。

再又十几年后,宴晚把这些碎片讲给她所爱的男子。像从深海打捞出贝壳,载满前世的记忆。湿漉漉光闪闪,拼成一面镜,映出她心里的好。

近在眼前,他是她的好。

阿无安静听完,垂眸对上她的眼睛,像看一个初初降临人世的幻觉。沉默了片刻,仍拥着她的背,力道很轻很小心,如怀握这一世都没资格触碰的青瓷细玉。心里涌出了什么,看不见说不明的存在,逐渐闷涨,变得大而压迫,带来痛楚慌张。

很快又泄气。他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来什么都不可以为她做。

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你喜欢跳舞吗?我可以学。下次……”

他想说,以后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好好跳支舞——放你中意的歌,在海上燃起烟花。

来不及讲完,他的呼吸停顿下来,怔神许久。一段不甚清晰的对话,蓦地刺入脑海。

——等我回来,一定陪你跳完这支舞。

——这次不会再爽约?

——当然。

忽远忽近的女声,在耳畔萦绕不去。回来……回哪里?她又是谁?曾几何时,他如此郑重地许下过诺言。

舞曲空灵飞旋,隔阻了整个红尘漫涌,他一下子头痛如裂。像跑错了舞台的小丑一样,捂着额缓缓蹲下。为什么总是不能融入?分不清世界的背景在何处,天空与海的尽头又在何处。他听到很多疑问被空空的记忆之谷反弹回来,变作纷乱回声,又似无情而冰冷的嘲笑。

梦里梦外,不知身是客。阿无难以呼吸,感到如此窒闷,然后胸中黑云凝塞,禁不住弯下腰,爆发剧烈咳嗽。

“你怎么了?!”

宴晚慌张去扶,却被推挡到一旁。新鲜的记忆碎片刚刚破壳涌出,裂缝打开,那么柔嫩痛楚。不能惊动,不可触碰。

她愣在那里不敢再上前,捱过小半分钟,他已跌撞地退出人群,朝洗手间的方向踉跄跑去。

落荒而逃般,扑到盥洗台前拧开龙头。冷水哗哗流出,他只是胡乱撩起来拍额拍脸。头昏眼黑,终于跪跌在地。一直清醒,只是意志沉迷。

那段似真非真的对话,倏忽消失在虚空,把四肢力气全部抽走。

乐曲犹在,同谁舞?失落太久太远,无从打捞。

迷迷蒙蒙的当儿,外间又喧嚷起来。

花明扔下酒杯,手拿音筒跳下高高玻璃舞台,向宴晚这边走。此刻她离人群好近,四周的黑暗里爆发嘘声与怪叫,听起来亦像欢呼。

边走边唱,款款摆摆。每个动作都是暗示,但其实她根本没想诱惑谁,玫瑰已是对蝴蝶的最大诱惑。花明站在高处寻找很久,才终于看到她身影。和那忘却身世的男子那么亲密,前一刻还在拥舞。不知为何他突然推开她跑掉,只留宴晚在原地错愕。

多好。如果他从未出现,如果他从此消失。

人潮如红海劈分开,让出一条细窄的缝。花明提着裙从中穿行,踏过原野、森林和火焰,想走到她落单的玫瑰身边去。

身影又暗又乱,事情发生得非常快。

不知谁打翻了香槟塔,泻得满地泡沫堆雪。接着又有更多的酒瓶和杯盏被扫落,全部砸在地上,响声金裂玉碎。

歌声戛然而止,观众静默片刻,随即锐声尖叫。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

窥伺已久的男子,如一匹潜行凶兽,衔着憎与恶扑上来把她按倒在地。强壮的双手放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

根本始料不及。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舞,仿佛此前一直是那么静。花明呼吸困难,耳畔还听到话筒在地上被人踢来踢去,发出嗡嗡锐响。她筋疲力尽也无法摆脱那双手,双目圆睁只看到一张毫无印象的面孔。

瘦小青森的男子,很年轻便有浓重黑眼圈,头发和眉毛染成亚麻色。用力到五官略微扭曲,不过是寻常到随处可见的样貌,额角青筋暴露,咬牙切齿要扼死自己。

浓重的酒气喷薄,甚至他在笑,笑声桀桀怪响。

蝴蝶落入网中。谁都不敢上前阻拦,她越来越乏力,脖子要断裂般疼痛,喉咙犹如火烧。灵魂在那一头出窍,悠悠然在半空飘荡,依稀看见隔着三五米远的距离,宴晚拼命朝这边挤,急急唤:“花明!”

她的呼喊被彻底淹没,连始终在暗处观察的那双眼睛,也只能看见一个惊恐的口型。

人太多,反而落得孤立无援。目睹美的形态被打碎、羞辱,毕竟是猎奇而刺激的——谁知内情如何,夹杂怎样的恩怨情仇?不好干涉,以免沾惹一身腥。

沉默的同谋,板结成一种麻木的恶。

男男女女袖手围观,水泥柱般层层围堵,宴晚用尽全力腾挪难以靠近,忽然一只手拉扯住她,“别过去。”

她猛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高大陌生的背影,他已转身扎进人群。

高大的男人赤手空拳,轻而易举便制服了袭击花明的家伙,又把被掐到几近昏迷的女歌手抱到桌上,挥退众人道:“都让开,给她一点新鲜空气。”

阿方索不知从哪里钻出,带着邮轮保安把偷袭者带走,混乱逐渐平息。

宴晚看得清楚,从花明被扑倒没多久,阿方索就站在离她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从头到尾都知情,可以说目睹了全过程,分明来得及阻止,可是却毫无作为。

阿无闻讯赶到时,那救人的男子正俯身给花明做人工呼吸,连渡了好几口气,她才幽幽醒转。

“到底出什么事?”他很后悔刚才不管不顾突然离开,把她单独留在混乱之地。

宴晚惶惶摇头,见他满脸挂着水珠,唇色还泛青,更加担忧,“你是不是生病了?”

阿无只好跟着摇头,含糊道:“没事。”

依稀想起些什么,又根本摸不着边。对自己也不明白的事,解释便分外困难。 2rRNPeVOFQNg6XfdmR3cug0eerdEHiIhcpVSj2XoG8osGD0fbG2lLamVD0+/H/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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