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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

“歌诗尼”号的二副何鸿对林方宜恋慕已久,被多次拒绝仍不死心。自从她带养女上船,反而多了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态度。这个自以为是的粗俗男人,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不少困扰,需得小心应付。宴晚更喜欢乐天和善的庄潜叔叔,虽然后者只是邮轮厨房里的Sous Chef。(行政总厨助理)

他们三个,其实丁点血缘关系都没有,相处起来却像一家人。

“真想有你们这样的爸妈。”宴晚到底是个孩子,时常发出感慨,“你们以后会不会结婚?”

林方宜说不,“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希望会。你们都是好人。”

对非亲非故的孩子如此呵护,是世间少有的珍贵情谊,不单单靠善心肠就能做到。

林方宜总是笑着摇头,凡事都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好了。

有时他们也谈论顾玉山。

宴晚只问过一次:“你愿意收养我,是因为爱他吗?”

这次她沉默得比较久,仿佛很难回答。终于说:“因为我了解他。”

从一本尘封的日记。

多年以后,宴晚仍记得那个白鸟回旋的黄昏,码头潮水退却,岸上的教堂传来幽远钟声。林方宜交了班,趴在栏杆休息。头发包在白色丝巾里,面向大海点一根烟,对着这索然世间,神色温柔而平静。

她莞尔一笑,“你能想象吗,电子数据满天飞的年代,还有人手写日记。很老土对不对?”

顾玉山的银行保险柜里,没有珠宝和金条,只有一枚戒指和一个很普通的黑色封皮日记本。

那是他上学时养成的习惯,要紧的事都记在纸上,内容不易丢失,可阅后即焚。

日记里关于林方宜的部分不多,时间也不固定,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在她对他有印象之前,他早已经注意她。开头这样写:

“一直没有看清楚她的样子。这女孩异常沉默,长刘海掩映的侧脸,有种触目惊心的冷淡。海乘都穿同样制服,但总能一眼认出她来。还记得第一次当她的目光掠过,突然觉得手臂上的毛孔都开始收缩。”

这是他们初次见面。

“那晚船上放烟花,她已经收工,换了日常衣服。穿洗旧的布裙,简简单单白衬衫,在腰间挽个结,戴淡黄色草编帽,像《情人》里的法国少女。”

是了,林方宜想起来,她确实有那样一顶帽子,没想到顾玉山会记得这种小细节。

逐页往后翻,比读小说还入迷。很奇特的感觉,看旁人笔下的自己,人生的电影以另一种形式在眼前回放。

朴素优美的句子,一字一字从心里流出。

“夏夜沤热,海风也无法带来清凉。其实那是个糟糕的天气,湿沉沉的水雾苍茫。人们寄身船舶,漂浮在黑暗的海上,真像一场梦。餐厅里有人在吃饭,衣着光鲜的男女推杯换盏。也有人独坐喝闷酒,趴在桌上掩住脸痛哭。

十点一刻,烟花破空燃放。甲板上热闹起来,欢笑声此起彼伏。游客纷纷拿出相机拍照,她独自站在角落,仰着脸静静观赏。焰火的光落在眼睛里,闪耀如星辰。很短的瞬间,突然露出孩童般纯粹笑容。跟灯红酒绿都无关,却是这场梦里唯一的真实。

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一见倾心。如果她转过头来,我一定要问她的名字。”

盛夏的邮轮,时常举办花火大会。客人们都喜欢,成为保留节目。林方宜每场都看,身周人潮汹涌,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在不远处关注她。是哪一次呢,她一点都不记得。

感动过后,只余满心凄酸。

顾玉山从未主动同她搭讪,至于名字,是从制服工牌上看到的。

“我向其他的服务生打听,原来她只比宴晚大15岁,是孤儿。可看上去,像在优渥环境里长大的女孩,气质脱俗。我真羡慕她,不见得多富足,却可以保持从容。跟我这种回头无岸的匹夫,全不一样。回想半生营役,恶形恶状,把全部心血精力花在与人谋斗。所谓成熟,不过是污浊里染上的沧桑。她的存在,是一个理想,可惜我配不上。”

“希望宴晚长大了,可以活得像她那样明敏通达。”

“安曼再婚后,一直过得不好,钱财挥霍很快,或许是出于对我的恨意和报复。岳父母年迈,脑子开始糊涂。面包店也关张,她隔一阵会来问我要钱。彼此已无话可说,我总是尽量满足她的要求。我看见她穿颜色刺眼的大花裙子,脸上的粉在大太阳底下被汗浸糊,只觉得悲哀。”

“那么多年过去,还是会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那张狭窄肮脏的硬板床上,满头大汗被热醒,发狂地寻找鞋子。北方小县城的煤矿开采过度,土地塌陷,空气常年污浊。到处灰蒙蒙,破损家具上积满灰渣。父亲唯一爱好是酗酒,喝醉了便打人。母亲在我五岁那年,终于忍无可忍,带着遍体鳞伤出走,从此不归。

直到申请上离家千里的大学,才终于摆脱四处找鞋的噩梦。光着脚的人,跑不远。我所做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脱离这种看不到希望的境遇。啃过期面包彻夜苦读,打三份工,跟客户拼酒到胃出血,每天只睡4小时的日子,我不想让宴晚以后再去经历。”

“方宜不爱用香水,对气味却敏感。我开始学如何让香氛似有若无地留在衣袖,方显得清淡优雅。失魂落魄维持尊严,只想多与她接近。每次见面前,要认真搓洗双手,总觉得指甲缝里塞满洗不掉的煤灰。我之一生,就像那座遥远的北方小镇,被摧毁太重,在荒地上重新垒砌出看似坚固的堡垒,除了交易一无所有。”

……

顾玉山死后,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林方宜靠阅读这些日记来调整心情,尽力抚平悲伤。

厚厚一本,每天只舍得读一两页,怕看完就没有了。

林方宜眼眸低垂,继续说:“我想过结婚,离开海上,过脚踏实地的生活。反而是他一直犹豫,却不肯告诉我真正原因。”

直到她发现这些日记。

剥开光鲜表象,这部分略带羞涩的粗糙和真实,反而成了她爱上他的理由。她也能从中确定他对她的爱,无法对他的女儿见死不救。

宴晚仍存着许多疑惑,“那真正的原因……”

“他年轻的时候,做错一件事,注定余生要为此付出代价,不想连累更多人。”

有些错不能挽回,更难以弥补。顾玉山在日记里写:

“人无法把控境遇,我爱你,但我们此生的缘分也就是如此。所发生的一切,或许跟想要的差别甚远,却是应得的。”

“到底是什么事,有那么严重?”宴晚仍追问。

“你还小,不懂。”林方宜笑容温和,抚摸她的发,“希望你永远都不必懂。远离岸上的复杂险恶,顺心自在过一生。”

还有,要平安,她在心里默默补一句。然后摘下那枚指环,交到宴晚手里,“保险柜里的唯一值点钱的,只有这。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当个念想。”

天边一轮明月高悬,洒下淡银辉光。宴晚把父亲留下的信物托在掌心,内心惘然至极。

戒指是顾玉山在纽约第五大道名店购买,内圈刻有林方宜的名字缩写。方形海蓝宝主石,手工锤目纹黄金细圈,镶嵌简单别致。海水和矢车菊的蓝色深浅相融,纯净度极高。这么大颗的天然蓝宝石,市面上已非常罕见。

从购买日期看,买下已快两年,始终不曾亲手替她戴上——或许是没来得及。

林方宜不在意它的价值,轻描淡写道,“拿到原店回收,大约可估个六、七万美金。你留着,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宴晚忙拒绝,“这是送给你的,我不能拿。”又说,“现在哪还有人用黄金戒指求婚?真的有点土。”笑着笑着,忍不住湿了眼角。

“钻石不过是在地底埋久了的碳,放大千万倍,变成一堆化学分子。”

林方宜没有笑,语调安静甜美,像一只柔软的手贴抚住心脏。

这样讲给她听:“小姑娘都觉得黄金老土,其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在宇宙初期就存在的超大恒星,比太阳还大成千上百倍的那种,在生命终点,会有一场绚丽的爆炸,才诞生了金元素;还有一种,是中子星合并。两颗互相缠绕旋转的中子星,在漫长的时间和空间里彼此凝望,一点点靠近,最后互相碰撞,发生无与伦比的大爆炸。产生的金元素,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漂泊,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偶然流浪到地球——才变成你手上的这枚戒指。”

黄金怎么会俗气呢,它的纯粹,闪耀着亘古星辰的余辉。

林方宜把指环和日记一并保留,再难的日子,也舍不得变卖。他们相爱过,是世间稀少的有把握的存在。清楚自己的得,亦明白自己的失,便觉非常安慰。

宴晚低头凝望戒指,“……我拖累你太多。”

一个带着半大孩子艰辛谋生,还背负着债务的单身女人,会面临太多恶意的觊觎,能遇到的关系里,都缺乏真诚与担当。唯独庄潜不同,可她不肯接受。

有旅客上前搭讪,见到宴晚总是很惊讶,“你女儿居然这么大了?母女俩一样漂亮。”

林方宜就笑笑回答,“是啊。”从不否认。她心思干净,复杂的关系也处理得风清月朗。

“我只是帮你父亲照顾你一阵,等你长大,有自己的路要走。”林方宜态度向来豁达,“又不是一辈子就长我身上了,哪有什么拖不拖累?我怎样活,怎样死,不关你事。”

人不知道哪天会死,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去想怎么好好活。

宴晚把珍贵的遗物穿成项链戴在脖子上,贴身收存。对养母毫无保留的善意,一直觉得有亏欠。得到戒指的那年,她刚满十四岁,是眼神明净神情老练的少女。林方宜已过而立,凭一己之力还完了顾玉山生前所有欠债。

宴晚很清楚,做到这一切多么不容易。她几乎放弃所有休息时间,长期调夜班。主动换岗到Front Office Dept(前厅部)后,经常要处理紧急突发事件,遇到蛮不讲理的客人刁难,挨了耳光还得主动去道歉。

员工合同和薪水的变化,通常根据游览线路来确定。还款压力最大的那段日子,林方宜身兼数职,从目的地报告人做到港口购物讲师。

为游客演讲,是邮轮活动的根本部份。介绍内容不能重复,也不能出现游客宣传册上已有的东西。目的地报告人的责任,在于说明邮轮预计到达的国家的港口的情况,包括历史、地理、人类学、野生生物、海洋生物等知识。她精通第二语言,粤语、普通话都说得好,有优秀的表达能力,面对数百位游客的提问发言,应付裕如。

宴晚最爱参加她跟游客一起主持沙龙活动,主题相当广泛,歌剧、古典音乐、烹饪、美酒、艺术、电影等跟邮轮旅行相关的方方面面,全然不在话下。

港口购物讲师的工作则相对轻松,跟导游差不多。可以多拿奖金和补助,还能从各种各样岸上的商店拿到销售提成。

债务清零的那天晚上,她们特意开香槟庆祝。林方宜把那所旧房子的钥匙交给宴晚:“它现在完全是你的了。哪天不想在船上待,可以回岸上的家。”

宴晚喝得有点醉,发烫的脸孔紧紧贴住她的,“我有你就足够。”

天真地想着,以后年岁漫长,会有更多彼此相伴的时光,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她当时还不知道,林方宜一年前查出患有恶性肿瘤。长期漂泊的跑船生涯,对身体损耗太大,病情正迅速恶化。

充满温情的回忆,成为一场急促而恍惚的梦。

不治之症,躺进医院苟延残喘毫无意义。林方宜想在碧海蓝天间度过最后的日子,一直隐瞒病状,连庄潜也不知情。

又过了八个多月,她在邮轮快要抵港时,因过量服用镇痛药导致胃部大出血,陷入重度昏迷,猝然病逝于海上。

临终前清醒的片刻,特意把宴晚叫到跟前,交待的却是:“你妈妈早已经跟那个男人分开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一桩根本不值得留恋的失败婚姻。跟之前不同,这一次乔安曼坚持要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照顾,重新找了份工作自力更生。虽然起步艰难,慢慢总有起色。

“你长大了就知道,她有她的不容易,也是个很有勇气的人。我去年初跟她在尖沙咀码头见过一面……她很关心你的近况,留了这个电话,随时可以打通。”

宴晚想起继父猥琐如兽的目光,仍禁不住一阵恶寒。拿出对生母最大的尊重,只是闷头“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把那张写着号码的纸片折起:“我不想回岸上,也不会去找她。”

林方宜听罢,没有再劝,只说:“你自己的路,自己选。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必回头看。”

她的遗物很少,留下一点积蓄给宴晚,就此了结跟人世的全部瓜葛,真正来去无牵挂。

那年宴晚17岁,再次孑然一身,决定把大海认作故乡。

花开花落,潮起潮退,都是自然规律。人一生所拥有的时间放在海上,长度和深广都会有另一种定义。

那一年,庄潜升上行政总厨。成了真正的邮轮厨房一把手。他帮忙料理完后事,偷偷把骨灰带回船上。宴晚翻遍抽屉和行李箱,也没找到父亲的黑色日记本,却对林方宜所说的深信不疑。她和顾玉山的爱情,不是任何人的前传或点缀。冥冥中的因缘际会,打开了宴晚通向广阔天地的一扇门,值得尊重并感恩。由此懂得,爱是恒久忍耐,永不止息的恩慈。是心甘情愿,面临深渊劫毁也不惧怕。

她不觉得林方宜已经离开,依旧保留过去的生活习惯。

每当夜深人静,躺在洒满星光的甲板上,闭上眼,就看见熟悉的脸。被太阳晒出的浅蜜色皮肤,眉目清爽有英气,嗓音沙甜,润而亮。

想起她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再回到那天晚上,我会主动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的名字。”

宴晚有个深埋心底的愿望,将来若有机会,要在海上为她放一场烟花。把骨灰洒落大海,让自由的灵魂,一起回归浩瀚。

然而这很难,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失去林方宜庇护,她的处境变得举步维艰。全靠庄潜尽力安排,才能继续留在“歌诗尼”号。宴晚出生于香港,16岁已经是法律允许结婚的年龄,勉强可以接替林方宜在船上工作。

连海乘都没法干,好在她从小跟庄潜学日料制作,甜点也做得很棒,于是成了邮轮厨房的Dishwasher (洗碗工)。庄潜觉得女孩子做这个太辛苦,又想方设法把她调为Kitchen Cleaner(厨房清洁工),负责清洁和维护厨房设备。这类职要求很低,没有工作经也行,只要会一点点英语。

干满半年,才争取到船员厨师实习生的职位。说是实习,不过干些打杂的活儿,辛苦又繁琐。推个小推车去收盘子,一天下来走五万多步,交了班整个人都累散架。薪水相当微薄,不过食宿都在船上解决,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大部分海员生活都很简朴,最大的开销是买饮用水,船上的水喝多了容易患结石。

每抵达一个港口,船员可以下船稍作休整。不过三、五日,是大伙儿翘首以盼的假期。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四散而去。时间太匆促,远方的亲人会提前赶到码头迎接。

他们在岸上都有家,一年到头漂泊在外,最渴望团聚。跑船的时候没法跟外界联系,舱房宿舍的电话只接通内线,唯有船长房间的电话联通卫星,可以打到外面。每个月只能打一次报平安,每次不超过三分钟,还得排队。

也有人选择在码头寄信,每天都写,攒出厚厚一叠,夹着记录日常的拍立得照片。家人远在内陆无法相见的,便结伴旅行,体验当地风土人情。

宴晚从不下船,总是主动要求留守值班。她对陆地城市的记忆很模糊,不清楚它的概念和意义,更缺乏向往。 b5x7w9XSrLajV+/rCjlHSw/7rG7IIbRwQqxTVg0altBX0Gus/mTLlJpwQjC8Rn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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